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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二十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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郁泽楚饭后去午睡,陈瑛让孟冬把煎的药放炉上温着,得等些时候再喝,不然这饭等于白吃了。
陈瑛出去的时候,傳励还在。
“傅导,您还是先回去吧。”
“他……还好吗?吃饭了吗?”
“还好,吃饭了,谢谢关心,不过……傅导您还是请先回。”
“多谢”,傅励点点头,声音淡淡,转身走了一步又回头,“多谢”。
郁泽楚把马蹄莲抱进屋,江东南跟着进来了,食盒递给陈瑛,说我们谈谈,陈瑛和孟冬识趣,厨房碗还没洗呢,饭前当然得洗碗。
“是我告诉傅励的”,江东南开门见山,“为什么不见?”
“你不是恨透了他,恨不得他寢食难安,心怀愧疚至死,你最清楚他的七寸在哪不是吗?所以这么折腾你自己。”
江东南注视着眼前沉默的人,这张面容应该永远天真,不识辛悲,却困囿于苦处。
江东南言语直切到叹息,“你可以不原谅他,我只希望你放过自己。”
黄昏时分的橘色光线从窗外映进来在郁泽楚的眼睫下洒了一片阴影沉重,他久未开口说过这么长的话,落字成句似乎艰难,“我知道,你和……”,说到那个名字不自觉顿了一下,声音沾染涩味,“傅励,你们认识,你们是朋友,我一直都知道,您帮了我很多江总,在我们之间关系的本分之外,包括当时能来找我,我有没有跟你说过,应该是没有的,真是抱歉……”
“谢谢,多谢关照,一直以来”,郁泽楚看向江东南。
这样一双眼睛似乎轻轻一碰涌出泉水,那是从前,现在这一泓清澄生了四壁暗苔,江东南收下这份谢意,知道这是止步于此的客气,他说,“不单是作为傅励的朋友,就当我只是江总你是我公司的艺人,我也希望你能快点好起来”,言语间又换了副杨白劳嘴脸,“我投的钱可不能打水漂,你去拍戏跑通告我才能赚钱啊”。
郁泽楚心知这份着意,他想应该要笑一笑才合这气氛,所以他努力笑了一下,只是在江东南看来,这笑与不笑,堪堪两相惨淡,显然郁泽楚自己也感觉到了,只是也没什么,江东南不是没见过他的潦倒,他有比这狼狈的时刻。
他怕是此生忘不了盛暑天里冷得寒颤的滋味,冰火两重在体内肆虐,他阖力克制,咬了一嘴咸腥。穿在身上的T恤衫被前一天的雨水浇透又被体温蒸干,皱巴巴的,他甚至不能好好系上鞋带打个结,只能勉强塞进鞋里不至于绊住。
走廊上铺的地毯已经看不出原本颜色,暗暗的一层黏在地面落着勾缠的头发,墙壁污渍发黄,经过门牌斑驳的房门里面传来毫不掩饰的细尖、浑浊的动静,他尽力捏紧拳头试图每一步踩住了地面走下去,窄窄的楼道,潮旧的木板,擦肩而过,有投过来的不怀好意的目光,甚至有人故意撞了他一下,肩膀顶在胸前,他伸手推,隔着衣物的手心像火炉,不用想也知道抬头望过去的脸色也是行将就木的吓人,那人骂骂咧咧了一句又推了他一下才走了,他听不清说的什么,耳边嗡嗡的响。他知道自己发烧了而且烧得厉害,他并不是那么没出息,是为了谁,只是昨天太累,大雨滂沱里一身心交瘁,忘了换下湿透的衣服去睡,所以他今天要去医院。
打扮漂亮的姑娘圆顶遮阳伞柄夹在肩上,从包里拿出小镜子抬头低头看,来了一辆公交车停下,跳下来一个高个子男生,跑到姑娘面前一迭声,“对不起对不起”,“没事,我也刚到”。戴着小圆帽的小朋友被抱在爸爸怀里,小脑袋靠在爸爸肩头上好奇地打量,小孩子清亮的眼眸里倒映出他的身影,他在站牌前仓促的艰难侧过头,有一种后知后觉到来的无地自容的羞愧。
他天真到什么地步?竟相信有浪迹天涯的爱情。这世上愚蠢还不够多么,又添了他这一份自作多情的落魄。
傅励说,我不爱你,他说,是我的错。
你不爱我,所以认错,错不该招惹我?身后笨重行李箱堵着腿背,实在万幸,郁泽楚暗想,里面放了够多的书,结实得像一堵墙,撑住了他的腿软。他算不上冷静却还知道不要转身就走,他不明白为什么一夕之间天翻地覆,如果他看过八点档的特色连续剧此刻应该能从似曾相识的戏路中受到启示,事实是没有如果,他没看过,所以作为上帝视角的我们只能垂泪捶墙痛惜我们正直的主人翁吃了狗血剧情的哑巴亏。
他又问了一遍,固执地盯着傅励的眼睛,想要看出些欲言又止还是言不由衷,可是傅励不闪躲,直直地面向他又回答了一遍,一字不差,字字千钧,压得人粉身碎骨。
某个单薄背影渐远不见,傅励脸上漠然驻起的城墙颓败下来,转眼残垣断壁,这一生半生已过,剩余半生,不外如此。
不期而至一场雷雨大作,郁泽楚没带伞,傅励知道,阿楚最嫌麻烦,平常出门最远也就校门外一条街,在学校食堂宿舍图书馆三点一线身上除了纸笔只有校园卡,怎么会知道要带伞,傅励不能追上去,也动弹不得,雨打在身上,势头越来越大,衬衫贴背泅出点点红迹,隔着一层现出道道条条痕路。
天公不公,世界这样宽阔,情事诸多,喜嗔笑骂,偏容他们不下沦于困苦,可是能怎么办,他出生叫傅励,对很多人来说,也是天公不公,这世间的不公道,各有各的法门。
他爹把照片甩在他脸上的时候,他没捡起那些照片,不用确认,他甚至没有去质问,为什么会有这些照片。他知道前途渺茫,仍抱万分之一的幻想开口说我爱他,仿佛这样就能证明什么,照片打落的尖锐边角在眉骨上端划了一道口子,细细地渗血,血痕胀成血珠沿眉角爬下。
从前纨绔不自认,季星云笑他不怕遭报应,他说我不信神佛,此处人间,无有彼岸。可他方爱人,始信心诚则灵,天地浩大,求不得成全,求一人周全。
这个世界上我最希望我可以爱你,如果不能,那我希望你自由,健康,安稳。
江东南接到傅励电话的时候还在开会,他刚接手星悦,董事会老臣并不服,各种挑刺寻衅麻烦不胜烦,会议休息间歇,秘书过来说傅励打来电话,半个小时前。
他跟傅励是打小的交情,后来傅励出国联系得少了,回来了还和从前一样,去年傅励开始拍电影他接手星悦,两人都忙,现在一想好像有阵子没联系了。他回拨了过去,原本长时间的会议磨合后略显疲态的脸色冷戾起来,嗯了两声挂了电话,冷眼看过去吓得秘书一哆嗦,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错,是江总自己说的会议期间不接入任何电话的。
江东南解了袖口,通知散会,大步流星走了,剩下一桌摔茶碗茶盖骂竖子小儿的董事会大爷气急败坏。
傅励以为只要他足够狠斩断注定了的绝路还能给那人留一条原路返回的退路,他哪里知道爱情里有奋不顾身的天真,毕竟他从前未遇过,第一次笨拙爱人,一出悲喜却是全局之一的折子戏,大雨里一场演绎,耗尽气力,余生枯竭。
跟在暗处的徐警卫在傅重身边多年算是看着傅励长大的,从没见过傅励这样,抽皮剥筋了似的神魂都散了。在他看来,傅少打小皮得无法无天赶上东海龙太子见趟儿爱砸场子,比现在还小一些的时候正值年纪更不是个能管束的,京都公子爷里的纨绔活招牌。后来不知怎么迷上摄影收了玩心还要去国外念什么艺术,两位首长不同意断了傅少口粮,结果这少爷愣是在国外两年不靠家里一分钱,书读完回来还要拍电影。
这倒是让人刮目相看了,他看得出傅首长嘴上不说其实态度还是有所软化的,砥砺难得,傅少终于长大,学会独立,有所之为,哪怕为此坚持的理想不是傅家继承人所需要的,但是是傅家的傅少该有品质。至今他们都没搞明白傅励在外面是怎么生活的,虽说傅少在念书这方面只要用点心拿奖学金不难,可按傅励以往花钱的大手大脚,这点钱兜底都不满。
白话里有一句叫,大有大食,细有细用,意思是贫富各有活法,倘若是一贯的过法,富有讲究,穷也有穷开心,人皆知由奢入俭难,但生活教给任何人取舍的道理一视同仁,纵是傅励公子身心少爷气性,为了挣钱还是得去端盘子送报纸,选择了就该承担,谁都一样。
傅励背上伤口泡裂开血水浸染顺着衬衣流下,氤氲一地红漪,徐警卫要劝心知也劝不住,只好等在一边,他今天的任务得把人也带回去。傅少不知着了什么魔非说自己喜欢了一个男孩子,老首长气得进了院,傅首长动了家法,傳夫人在门外哀求泣不成声,当时他遵首长命令守在门口不许放人进去最后实在也不忍心,这要再没人拦着傳少可真能被打死在里边。
傅夫人进去一声哭喊“我儿”当场昏了过去,傅少掐着夫人人中喊人打电话叫医生背上衣裳绽裂血迹模糊,阿嬤闻声出来哎呦呦差点也没倒下,一时间傅家闹得翻了天。到这地步傅少不松口就是没错不认,傅首长以人挟令才逼得傅少妥协。
傅励不知道他爹拿郁泽楚威胁他有几分一怒之下的盛意,傅家向来自持身份对外相仿金骨玉质,可他身在其中最知道所谓上流社会权贵人家维护一个皮囊鲜亮能兵不血刃的至臻境,他不肯伏心认错却低头认了输,我会自己料理清楚,您别动他,未了又一字一顿,儿不肖。其中意思傅重听得明白,恨不得打死了这个孽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