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记事》汤丸

1、山神

　　“从前有座山，山上有座庙，庙里有个老神仙，老神仙的肚子很饿……”

　　我坐在爬满蛛网和灰尘的供桌上，透过只剩几片破瓦的屋顶，哀叹着老天爷的不厚道。

　　想我明明是有着上天诏书，奉旨护佑一方生灵的正经山神，虽然品级不高，但好歹也挂着个“神”字。即便按照凡间的说法，我也算是占着个山头的山大王，可既没有没有一众闪着星星眼的跑腿小弟，也没有肤白貌美任我调戏的良家闺女，反而日无三餐食不果腹。

　　我板着指头算算日子，庙里的香火早已断了百来个日子了。我摸着一日比一日消瘦的腰身，觉得自己实在是有愧那些香火旺盛腰赛水缸的同僚们。

　　那一日的夜里，大雨倾盆。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抛下无暇的仙格在庙里现身，腆着老脸向一个路过避雨的书生讨要些果品。

　　看着小书生哆哆嗦嗦地在包袱里一阵乱掏，原以为他是被我金光闪闪的仙身给惊着了，准备送上份足量的见面礼赔罪。

　　我正满心欢喜地准备送出“信山神中状元”的美好祝福，下一瞬就被他掏出几张黄符贴满了鼻梁，还不忘冲我吼了几声妖魔鬼怪退散。

　　我揭下脸上的黄符，正想好心告诉他这些符除了坑蒙拐骗半点作用也没有时，他已经抱着头撒腿跑进雨里，眨眼就没了踪影。

　　我俯身捡起被小书生遗忘的包袱，里头只有两件半旧不新的长衫和一只粉嫩嫩香喷喷的荷包。随身不带钱财干粮，尽拿些无用的死物。唉，如今的年轻后生，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本着物归原主的高风亮节，也是想给闲得快要长蘑菇的自个找点事做，我从庙前的水池子里摘了片大荷叶，顶在头上，就循着那个书生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不紧不慢地追了上去。

　　山神庙建在山顶，我曾经一度以为山神就是正襟危地待在庙里，等着带了满肚子愿望的凡人上香进供就行，所以我为了当好一个恪尽职守的山神，几乎就没出过山神庙，也没有下过山。

　　因而，当我刚走到山脚，听到一阵锣鼓喧天的热闹动静，并看到人群中捧着的时令鲜果和肥猪头大羊腿时，差点感动幸福地泪流满面，终于有人记起我这个正儿八经的山神了，居然还连夜冒雨给我上供品，忒有诚意了！

　　咦，他们怎么抬着东西不往山上走，反而笔直地往江边去呢？难不成太久不去我的山神庙祭拜，都忘了路吧？

　　我是个大度的山神，助人为乐与人为善也是我无数的高尚仙格之一。就在我一边擦着嘴角的口水，一边打算现身指路时，却看见人群队伍拐过一个路口，径直朝江边的一处甚是气派的建筑行去。

　　建筑大门上头挂着的匾额，有力地书写着三个大字：龙王庙。

　　我顿时欲哭无泪，敢情那些猪头羊腿都是给别家的啊。犹在暗自伤神的我，不自觉地就被人群夹带着卷进了龙王庙里头。

　　当众人都跪在大殿里伏拜磕头，口中念念有词地说着诸如“龙王爷爷莫要涨水”“乞求来年风调雨顺”之类的话。

　　隐身站在众人最前头的我，忍不住四处摸摸瞅瞅，又跟我那破败歪斜四面漏风的山神庙比了比，顿时觉得我很有必要上天讨一笔修缮房屋的款子，否则这日子没法过了！

　　供桌上供品的香味一阵阵地往我鼻孔里钻，我狠狠地吞咽了一大口唾沫。而那些猪头羊腿也都手挽手地在我眼前跳起了舞，还在我耳边唱着动人的歌：“吃我吧吃我吧吃我吧……”

　　我抬眼瞧了瞧面前的龙王金身像，朝他嘿嘿傻笑了几声，有些做贼心虚道：“龙王老兄，就当邻居间串个门，我就，就咬一口，替你尝尝新不新鲜。”

　　本来礼乐声祝祷声祈福声连绵不绝的殿里，突然静得吓人，等我顺着众人直愣愣的目光看去时，才发现供案上只剩下了半只羊腿，另半只连肉带骨都在我嘴里，嚼一嚼还有不小的声响在大殿里回荡。

　　“龙王爷爷显灵啦！”也不知是谁大声嚷了一句，其他人皆回过神，喜得朝我的方向磕头。

　　“龙王爷爷保佑我能日进斗金！”

　　“龙王爷爷求您赐我个如意郎君！”

　　“龙王爷爷请您让我家媳妇今年生个大胖小子！”

　　……

　　听着一句比一句离谱的愿望，我嚼羊腿的嘴都没了力气。这龙王一个人就干了财神月老送子观音三个人的活，难怪他得了这么多供品，的确很不容易嘛！

　　想想我整日闲得除了看天，就是看天，实在是罪过罪过。我一边同情并理解地想着，一边将嘴里的肉都咽了下去，朝剩下的半只羊腿伸出了手。

　　待信众们朝显灵的“河神”诉尽衷肠，心满意足地各回各家时，偌大的龙王庙里，只剩我躺在杯盘狼藉的供桌上，心满意足地打着饱嗝。

　　龙王有着偌大的江河渔场，肯定不会跟我这个小小山神计较的……好歹也是邻居，就当做请顿饭吃应该也什么关系吧……天规里头又没写不能吃别人供品，就算龙王上天参我一本，大不了给他作揖陪个不是……听说龙王和天帝有点别样的交情，该不会直接撺掇到天帝那，把我剔除仙籍，贬入畜生道吧？！

　　我被我自己的想法吓得从供桌上滚了下来，等我哼哧哼哧地从地上爬起来，面前却已站着个笔直的人影，仙气腾腾。

　　我心里咯噔一声，捉贼的正主来得这么快！面上却依旧笑得春风十里，悄悄地在身上擦了擦手上的油腻，热情大方地拱手迎上去：“小仙是此处的山神，雨夜路过宝地，失敬失敬。”

　　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我自认为礼数上做得滴水不漏，龙王老兄就算对我再不满，眼下也只能和我笑着客套寒暄。

　　但我等了许久，也不曾等来意料中的寒暄问候，反而手腕突然被紧紧攥住，我惊得慌忙抬头，见着他离我咫尺的那双眼里，酝酿的情绪波浪滔天，大有把我直接拽上天庭告御状，不把我贬入畜生道誓不罢休的架势。

　　我被吓得顾不上礼数，急中生智脱口而出：“堂堂龙王至于这么小气，不就吃了你一桌供品吗？好歹我也是掌管一山的山神，你我也也也也算有同僚之谊，你你你你是想让九重天的神仙们都看你笑话吗？”

　　果然，龙王老兄也是好面子的，听着我这一番言语慢慢松开了手，但那双眼却依旧死死地盯着我，弄得我浑身罪恶满满。

　　“咳咳，”我不自在地退后几步，一边缓缓开口，一边急忙在脑里想对策，“未经允许就吃了您的供品，是我不对，我给你赔不是。但，这东西也吃了，就算我吐出来还给你你肯定也不会收……这样吧，我吃下的那些供品就当是献给我的，我帮你把他们的愿望实现，当作赔罪，行、行吗？”

　　我提出这么个不太靠谱的法子，自己的心里也没有多少底气，偷偷拿眼风觑了觑，发现龙王老兄的表情愈发高深莫测，但终于不是之前那一幅苦大仇深的模样。

　　就在我揪着心等着他回复时，他突然没头没尾地冒出一句喜怒不明的话：“你是哪处的山神？”

　　“欸？”好歹等来他老人家开口，我赶紧表现赔罪的诚意和知错的态度，“君芜山，就是这后头的君芜山。我就住在山上，最顶头，最破烂的那一处，就是我的山神庙了。庙前有个荷花池子，庙后就是一片竹林，左边是断崖，右边就是山道，很好认的。”

　　不知道是不是外头雨太大，水汽朦胧地弄得我眼有些花了，竟觉得面前的龙王老兄对我笑了笑，“你叫什么？”

　　“阿芜。”我不假思索地顺口答道：“君芜山的芜。”

　　等我自报完了家门，又被对方一声不吭地瞅了许久后，才听见一句语气莫名的话“近日不要乱跑等我来找你”。然后，就见他拂袖出门，带着一身腾腾的瑞气，踩着祥云施施然地飞走了。

　　我就算再傻再天真，看着他从头到尾的言行做派，也该琢磨出点不对头。在龙王庙里出现的仙人，难道就一定是龙王本尊？他说不准跟我一样，也是想来蹭吃喝的落魄地仙，却白白被我恭维了一番，眼下定是掩嘴偷乐，笑我好糊弄呢！

　　我气哼哼地跑出龙王庙，因天黑下雨还走得急，不留神就迎面撞上了个硬物。我忍着痛抬眼一瞧。

　　娘哟，又是个浑身仙气的家伙！

　　按照今天这运道推算，敢情老天是嫌我在庙里太空闲寂寞，才特意派几位神仙来寻我乐子的？

　　我没好气地拱了拱手，“后头就是堆满海味山珍的龙王庙，仙友吃好玩好，别过珍重。”

　　谁知这位仙友彬彬有礼地收起手中的折扇，又彬彬有礼地将我一拦，最后才彬彬有礼地朝我拱手作揖，“在下敖晔，寒舍微陋，招待不周之处，还请上仙见谅。”

　　我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你、你、你当真是这庙里的正主龙王？”

　　对方没有直接解释，只轻轻抬手一挥，瓢泼的大雨顷刻就停了。

　　在静得只剩檐下滴水声的雨后深夜里，他朝我微微一笑，嗓音清脆如玉，“如此，上仙可愿信了？”

　　我这才仔细地用正眼打量起面前的龙王敖晔来，锦袍玉冠，唇红齿白的模样俊俏得有些女气，倒不像呼风唤雨掌管四海的龙王，更像那些骑马游街招惹红袖的风流少年郎。

　　啧啧，这般好相貌，怪不得……我在心里窃窃笑着，对传闻里“天帝与龙王二三事”顿时信了七八分。

　　既然这才是正主，我自然不敢怠慢，立刻换出一副诚惶诚恐做小伏低的姿态，“是小仙失礼了。小仙是此处蘅芜山的山神，因雨重夜黑误入贵地，然后又……又误食了供桌上的供品，还，还请君上莫要见怪。”

　　“区区一席供品，上仙不必放在心上。”

　　果然有王者的大气风范！

　　“不过……”

　　我弯起的嘴角顿时垮了下去，居然还有转折，上位者说话都是这么一波三折的吗？！

　　长着一副少年模样的龙王朝我笑得一脸和蔼可亲，“不过，既然上仙执意要与小王分担，小王这厢，便只有却之不恭了。”

　　说着，他就从袖子里取出一本薄薄小小的册子，双手递至我面前。

　　我下意识接过，那册子却在我手中瞬间涨了数十倍，重得我差些就抱不住了。

　　“这，这是……”我看着怀里起码有上千页的书册，不明所以地看向龙王敖晔。

　　“这是此次上供者的姓名册子，上面记着他们的姓甚名谁家住何处生辰八字所许愿望，一应俱全。”

　　“这些给我，是要我……”我看着依旧笑呵呵的敖晔，心底却突突地冒起了凉气，“要我帮他们一一实现愿望？”

　　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