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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阶前桃花落 ...

  •   我叫银芊,是永晟国殷侯的独女。

      我自幼便居住在抬眼只望得见四角天空的侯府内,雕栏玉砌,却清冷无比。

      我身边只有一个唤作皎芸的侍婢,情如姐妹。她是我除父亲外唯一信任和可以依靠的人。

      十四岁那年,父亲破天荒地要带我出府。即使在父亲威严的视线下,我也隐藏不住内心的欢呼雀跃。

      父亲带我来到的地方是一片桃花树林。

      我虽未曾来过这里,却也知道这片桃花树林曾是云芝族,也就是殷家先祖的诞生地。千年的时光,云芝族日益没落,人丁寥寥,最后就只剩下我们殷家这一支;可这片桃花林却是愈加繁茂,花满枝头,终年不败。

      在那片一望无际的桃花海里,我第一次见到了夏。

      他是父亲的贵客,举止文雅,彬彬有礼,温和的笑意里含着点点桃花色。

      我想,他应是父亲为我挑选的夫婿,所以只大着胆子抬头看了一眼,便匆匆垂下头去。

      只是那一眼,他的笑,便深深烙刻进我的眼中,闯进我的心房,无法抹去,无可替代。

      事后,他也对我说,在初见的那个瞬间,他的世界里便就只剩下了我。

      虽然我没见过其他公子,但我也能从夏的温柔体贴中,知道他将是一个极好的夫婿。天真懵懂的我,对父亲的安排感激不已,以为我与夏的姻缘就是我人生的意义所在。

      我们一起阶前数落花,一起院中赏明月。我喜欢靠在他的肩头,听他讲述外面的世界。外面的高山流水,人生百态都令我向往不已。

      每每看到我一脸欣羡的模样,夏都会笑着刮我的鼻子,信誓旦旦地许诺道,等我及笄后,就带我去外面见识所有的一切。

      我听完后总是一脸憧憬,满心幸福。

      其实,只要有夏陪在我身边,我便已经心满意足了。

      那段时间,父亲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突然布满阴云。我知道,是因为将要与聿雪国开战了。

      一日,夏的脸上竟也是罕见的忧虑之色,我心里升起一丝不好的预感。

      “芊儿。”他一脸歉意地看向我,“我要出征了。”

      我的心一颤,低下头,想要掩饰眼中泛起的泪花。

      “芊儿,你放心。”他上前,轻轻地搂着我,在我耳边信誓旦旦:“明年的今日,我定来娶你。”

      我拭去眼角的泪迹,忍住鼻尖的酸涩,朝他绽开一个笑容:“好,我等你。”

      半年后,两国在符雅决战,聿雪国国王战死,聿雪国战败。

      我兴冲冲地跑去父亲的书房,向他询问是否有夏的消息。

      父亲看了我一眼,眼中隐有不忍,我的心猛地一抖,难道……

      夏,殉职了。

      父亲的寥寥几字,像一把利刃直直地扎进我的胸口,刺骨锥心的疼痛令我浑身发冷眼前发黑。

      这不是真的!

      在陷入黑暗的那一瞬,我仿佛看见了夏满身是血地躺在尸山血海中,他眼眸微闭,脸色惨白,翕动的唇瓣,似乎在念着芊儿芊儿……

      三年时光,苒苒而过。

      我静静地立在那棵夏与我曾相依相偎的桃花树下,想起他温柔的眼神,他和煦的笑容,他信誓旦旦的许诺,心里就泛起一股苦楚。

      自从三年前的那场大病后,这是我三年间第一次来这片桃花林。那些被我以为已经渐渐遗忘的种种,在故地重游后,却在心底愈加清晰起来。

      那一片片似曾相识的落花,那一声声恍如昨日的海誓山盟,如今却都已化成了灰,难觅踪迹。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猛然听得身后有脚步声,我忙拭去脸上的泪痕,转身探看。

      来人是个年轻男子,似乎也没有想到会在这儿遇见其他人,满脸的惊讶和好奇。

      除了父亲和夏之外,我从未见过其他陌生男子,遂也忘了应有的礼仪,只赶忙垂下脸,提起衣裙就从他身边匆匆离去。即使我能感受到他落在背上目光的温度,却也不敢回头或是多停留一刻。

      当天夜里,父亲突然找我进书房,盯着我看了许久,才沉沉开口,“你可愿入东宫为妃?”

      我一震,抬起头望向父亲,惊愕万分。但片刻后,却又慢慢平静下来,我早已知这事无法逃避,既然无法与夏相守一生,那自己的夫婿无论是谁都是一样的。

      我低下头,“全凭父亲安排。”

      父亲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轻轻抚摸着我的发顶,话语间充满慈爱:“芊儿,有为父在,定不会让你在东宫受一丝委屈。”

      我低垂的眼中几欲堕下泪来。十七年来不曾感受到的父爱,却在这一刻深深体会到了。这是第一次,恐怕也是最后一次了。

      普天同庆,太子大婚。

      我身穿着繁复厚重的喜服,独自坐在新房内,望着那支泪痕阑干的红烛默默出神。

      外面的人声喧哗,传不到我的耳畔。而我心中的凉意,也无法被外人所知。

      突然,房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我亟亟地低下头,不敢看向自己的夫婿。

      一片衣角出现在我眼前,还未反应过来,下巴就被轻轻托起,一张熟悉的面孔跳进我的眼中。

      “是你!”

      我低声惊呼,太子,我的夫婿,竟然是那天出现在桃花林的陌生男子!

      他似乎很满意我脸上的震惊之色,嘴角勾起,甚是愉悦地在我身旁坐下。

      与他距离如此之近,甚至可以感受到他的鼻息,令我有些无措,下意识地想远离他几分。

      可刚刚挪开寸许,手就被他紧紧攥住。

      “又想像上次那样从我眼前逃走吗?”他语气轻快,手上的力气却没有松懈一分。

      我低声怯怯回答:“妾身不敢。”

      他似乎被我的语气给逗乐了,笑声爽朗。

      “你这么怕我?我又不是吃人的豺狼虎豹!”说罢,他便将我的手放在他的胸口处,我心下一惊,不解地看向他。

      “你放心,我以后只会对你一人好。”他直视着我的眼睛,眼眸清澈,目光坚定。

      我感受着手掌下那一声声仿佛证明真心般的铿锵心跳,眼底有了一丝湿意。

      我涩涩开口:“殿下……”

      “叫我延,”他打断她的话,一脸的认真:“以后我们就像寻常百姓人家那样做一对普通夫妻,只有彼此,好不好?”

      他的话触到我掩埋于心中多年的一个奢望。当年,我是多么向往着夏口中所描述的寻常百姓生活,一直幻想着有朝一日也能与他过那般的日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男耕女织相夫教子。

      但自从夏离世后,我便将这个无异于白日做梦的奢求埋在心底,不再触碰。

      可今日,却从自己的夫婿口中听到,一时竟热泪盈眶。

      “好。”我颤声答道,盈盈的泪光中露出一抹笑意。

      他眼中光彩乍现,将我拥入怀中,喜不自胜:“芊儿,我真欢喜。”

      我靠在他与夏甚是相似的肩上,泪眼婆娑。

      夏,对不起,我不能再等你了。

      岁月悠悠,弹指挥间,又是一个三年过去。

      这三年间,延待我极好,知道我爱看桃花,便从那片桃林中移了数十株种在屋前,方便我赏玩。

      也许是水土不适,那些桃树一离开那片桃林便开始枯萎凋零,连宫中最好的园艺师傅也对此束手无策。虽有几株勉强活了下来,但却无法像以前那样花开四季,终年不败,一年中只在春意盎然的三月开放。

      但聊甚于无,能看着那些桃花含苞、吐蕾、枯萎、凋零,也是品悟人生的方式。我如此安慰一脸挫败和歉意的延。

      他笑着将我抱在胸前,深情款款道:“知道吗?我初见你时,你立于那一片桃花海里,人面桃花,美得令我差点窒息。那一刻我便想,若是有幸得妻如此,我一定会将她好好护在手心里,让她永远这么美丽下去。”

      “可我总有一天会老的,就像这桃花一样枯萎凋零,到时候你是不是就不再理睬我了?”我半开玩笑半认真地问他。

      “怎么会?你在我眼中永远是最美的,永远都是!”他在我额上印下一个吻,仿佛是对他所言的承诺。

      我一直相信他,相信他待我的好,相信他对我的心,相信我们能就这样携手白头。

      我坐在窗前,看着屋外几棵开得正盛的桃花,摸着日益隆起的腹部,只觉得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皎芸走过来,为我递来安胎药。

      看着那黑乎乎的药汤,我不由得蹙紧了眉头,但想着腹中那个幼小的生命,我和延的孩子,还是端起那药碗,屏着气饮尽。

      “太子妃,奴婢听人说,殷侯大人已经失踪数日,如今仍旧下落不明。”皎芸接过我喝尽的药碗,低声说。

      “竟有此事?!”我霍然站起,正欲去找延询问真假,不想他正巧推门进来。

      “怎么了?”延一脸关切地望着我,“身子不适吗?我命人去喊太医……”

      “我没事。”我打断他的话,语气有些焦急:“我父亲他,出什么事了?”

      延冷冷扫了一眼跪在一旁的皎芸,脸色低沉:“多嘴!还不滚下去!”

      “是。”

      待皎芸瑟瑟地出去后,延的脸色才和缓下来,“你放心,父王已经派人出去寻了,想必很快就能有消息的。殷侯吉人自有天相,定是不会有什么事的。”

      但即便是在延的安慰下,我仍然无法心安。

      “我明日能不能回去一趟?”即使我什么都不能为父亲做,但我仍想回去看一眼。

      延静默了片刻,才点点头:“好,但明日我有些事,恐怕无法陪你回去了,你自己一路上要当心。”说罢,蹲下身,将脸颊贴在我隆起的腹部上,脸上带着即为人父的满足:“乖乖,要好好替爹爹保护娘亲哦,可不能让坏人把娘亲抢走了!”

      我“扑哧”一声笑出来,光天化日的哪来什么坏人啊?

      翌日,我回到殷府。看着那个我待了十七年的家,在没有了父亲之后,显得是愈发地冷清,寒意彻骨。

      在从殷府出来后,不知怎的竟鬼使神差地想去那片桃花林看看。

      走在落花满径,芳香四溢的桃花林中,那一幕幕的前尘旧事不断地在脑中浮现。

      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蓦地出现一个熟悉的人影,我心口一窒,舌尖上的字眼呼之欲出。

      “夏!”

      这个名字,是多久没有在我的口中脑中出现过了,以致于念得是那么得生涩拗口。

      那个人影似乎也是一颤,才缓缓转过身来,不敢置信地望向我。

      “芊儿?是你!”夏眼中的狂喜在看到我隆起的腹部时渐渐熄灭下去,变成漫无边际的悲哀。

      我不知如何开口,是解释我以为他死了所以才另嫁他人,还是质问他既然没死为何不早来寻我。

      最后,还是他先开口,嗓音沙哑,含着几分苦涩:“我本来只是想来这里看看,没想到竟会遇见你……”

      突然他的眼眸中似乎又流露出一抹希望的亮光,“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走。你以前不是想过无忧无虑的百姓生活吗?我带你走,远离这宫中的勾心斗角……”

      我不敢再听他说下去,曾经美好的回忆已经在得知他离世的那天起,就已经尘封。如今我是永晟国的太子妃,是延的妻子,是我腹中孩子的母亲,我已不再是当年那个懵懂的少女,必须要为自己的身份负责。

      “抱歉,夏,我得走了!”我不敢再看他一眼,转身便走。

      “芊儿!”夏疾步追上来,拽住我的衣袖。

      “放肆!我是永晟国的太子妃!”我平生第一次这么厉声呵斥他人,而这个他人竟是夏,多么可笑的天意!

      “难道,你就是因为太子妃的这个身份不愿和我走吗?”夏直直地望着我,痛心疾首。

      我忍住心中的悲痛,但不愿给他无用的幻想,长痛不如短痛,快刀斩乱麻是唯一的选择。

      “我已是有夫之妇,请你自重。日后我们不必再见!”我狠下心来,试图让他彻底死心。

      “我若告诉你,我是聿雪国的王,你若随我回聿雪,你便是我的王后。你,愿意吗?”夏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字不落地钻入我的耳朵。

      聿雪国的王?

      竟是夏?!

      我的脚步一滞,回头望向他,看见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喜色,却冷然开口:“念在你我二人的旧日情分上,还请陛下速速离开永晟,否则恐有性命之忧。”

      说罢,我无视他眼中铺天盖地的哀痛,步履生风而去。

      回到东宫后,我扑倒在皎芸的怀里,向她倾诉今日所遇的一切,止不住的泪水浸湿了她的衣袂。

      皎芸却只是默默地听着,轻轻抚着我的后背,长叹连连。

      即将临盆的我愈发嗜睡起来,常常一觉醒来时已经金乌西坠日落黄昏。

      又是一日傍晚醒来,皎芸却没有像以往那般随侍在一旁,我只当她累了回屋休息,便去她的卧房寻她。

      “皎芸。”我踏进她的房间时轻轻唤了她一声,却没人应,有些疑惑地走向她的床榻。

      难道不是在休息而是有事出去了不成?

      但在看见那放下床幔的榻前放置着的两双鞋时,我只觉得身上的血液都结了冰似的,浑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那双男子的皂靴是我亲自为延缝制的,上面还细细地纹了几朵桃花。我还记得当初延看见这双皂靴时,万分欢喜的模样。

      可此刻的他,却穿着我缝制的鞋,睡在其他女人的榻上!

      床幔后隐隐传来动静,一把掀开的床幔后,露出延那张吃惊不已的脸。

      “芊儿,我……”他的脸上尽是急于辩解的神色。

      可我只觉得胸口的那颗心已是支离破碎,无力再支撑着自己在他们面前待下去,遂没有听他的辩解,便洒泪离去。

      一个是我相伴长大的姐妹,一个是我托付终身的郎君,都是我最最信赖的人,可是他们,竟然都欺骗于我!

      伤心欲绝之下,我跑出了东宫,没人敢拦我,只因我是备受太子宠爱的太子妃。可惜,他们不知道,如今的我,只是一个被丈夫蒙骗的可怜妇人罢了。

      父亲失踪至今下落不明,我不知道无处可去的我除了那片桃花树林还能去哪里?

      依旧落英缤纷的桃花林里,我无力地倚着一棵桃树,泪如雨下。

      “芊儿?”

      我蓦然抬头,却看见在眼前纷纷扬扬的落花后,一个人影亟亟赶来。

      “夏?”朦胧的泪眼中,看不清楚那人的相貌,却能感觉到他关切的目光。

      “发生什么事了?”夏解下身上的狐裘为我披上,一如既往的体贴和温柔。

      我扑进夏温暖的怀里,泪水却是愈加止不住。

      “没事的没事的。”夏轻轻抚着我的后背,柔声安慰道。

      “放开她!”破空而来的一声厉喝却让我浑身一颤,立即从夏的怀中抽身出来。

      只见几丈外,延手持一把杀气腾腾的利刃,直指站在我身旁的夏。

      延的脸上虽带着笑意,却让人不寒而栗:“竟是聿雪国陛下亲临敝国,本太子真是有失远迎啊!”

      夏将我护在身后,也毫不示弱地抽出腰间佩剑,回应道:“孤来贵国意图无他,只为取回一样遗失的宝物。”说完,侧头看了我一眼。

      延见状,目光中的寒意更是冷了三分:“那好,就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拿回去!”

      话音未落,延手中的利刃就直逼夏的面门,夏忙闪身避开,用闪着寒光的剑锋迎了上去。

      刀光剑影中,二人斗得难解难分。

      “不要!”

      我惊得大喊,却无法阻止二人的争斗。

      突然,二人的身形停了下来,我心中一喜,以为他们二人放弃了争斗。可待我走近一看,却看见延的利刃穿过了夏的胸膛,从后背露出的剑尖上还滴着鲜红的血。

      延将夏的尸体推开,直直地向我走来,伸出还沾着夏的鲜血的手:“芊儿,我们回家。”

      “你!”我浑身颤抖地望着他,却猛地感觉腹部一阵剧痛,低头看去,只见站着的地上已有点点落红,仿佛那飘落的桃花。

      “不!”我惊恐地捂着肚子,却止不住那愈来愈烈的痛感,以及眼前不断涌上来的黑暗。

      “芊儿!”

      延那双惊恐的眼睛是我此生看到的最后影象。

      延,原谅我,今生无法再陪你继续走下去了,这短暂的缘分只待来世再续了。

      夏,对不起,今生是我辜负了你,连累你因我而死,只愿来世你我不再相见。

      永晟国太子妃诞下一女而薨,举国皆悲。

      同年,聿雪国国王暴毙而亡,因无子嗣,其弟希继位为王。

      翌年,永晟国太子延登基,立已逝太子妃殷氏为后,自此六宫无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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