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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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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阴融于檀香笼,缕缕散入不归中,过着过着,未艾也一十有九了。
又是一年新春,梵应山每年这时都是积雪最深的时候,未艾早已不用再扫雪了,自有新来的小沙弥代了去。
趁着年节,未家照例来上香,同往年一样,未艾与爹娘在禅房见上一小会,不咸不淡的聊几句,一年中能见着这么一次,彼此生疏,话想必也是不太多。
晚餐时,未艾没来用饭,容念知他是见了家人,每次过后都有阵失落,想是今日也是了。
过了年节,未艾身体就不太好了,不知是凉着了还是怎的,这病得此起彼伏,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雪消融时是最冷的,未艾裹得比他人厚,抖得也比他人凶,常常在屋里一呆就是一整天,饭都是容念稍给他的。
在屋里不是看经文诵经,就是睡觉,有不懂事的小弟子胡说,“我听人说人这辈子的觉是有限的,睡完人就死了。”
未艾也是好脾气,拍了拍小弟子光溜溜的脑袋,道一句“瞎说”也就过去了。
今年真是怪哉,眼看升了点儿温,柳枝冒了点儿嫩芽,偏生突然又下了两场天两夜的弥天大雪。
雪停后,未艾推门出来,凛冽的气息吸入鼻腔,通达五脏六腑,顿感浑身通透,不由觉得精气神都好了许多。
既然身体好了许多,自然该出来走走了,容念陪着他,想去哪就去,一不留神过头了。
夜里,未艾发起了高热,嘴里一直叨着冷,容念让他把衣服穿上,又裹上被子,未艾还觉不够,于是容念把未艾已经压箱底的狐裘找了出来,虽只能穿个上身,却也聊胜于无。
未艾还是觉着冷,彷佛穿得越多,越觉着冷,人都要烧迷糊了。
容念觉着再这样是等不得天亮了,忙穿上衣服,带着未艾到山下的梵应镇找大夫。
一轮圆月当头,树影婆娑。下山的道路还算好走,容念扶着未艾,月在后面照着,两个相交的影子在前面缠着。
“师兄,我要是死了,十年八年后,你还记得我吗?”未艾盯着融为一体的影子,哑着嗓子说。
“别胡说,梵应镇快到了,我就带你去看大夫。”容念还是这样,一板一眼,未艾的什么话都当真。
“咳,走不了了,让我歇歇。”未艾挣扎了下,想要在旁边休息会儿。
地上冷,容念先坐下把自己的袍脚垫在下面,让未艾坐着。
未艾比肩挨着容念,浑身使不上力,于是就靠着容念的肩头。
无人开口,山间连虫都噤声了,寂静的不似人间,那白日的热闹好似场幻境。
未艾越来越没劲,大半的重量都压在容念身上,说的话也有气无力的,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的命熬到头了,他说:“师兄,有些话说出来,要是不如师兄的意,就当我烧糊涂了吧。”
具体说了什么,未艾已记不清了,只道是把这些年来思念,迷恋,妄想,从情不知所起,到深入骨髓,都吐露了出来。
这些年山中的日子乏善可陈,师兄成了他唯一的念想。
容念仔仔细细一字不落的听了下来,思虑良久,说道:“你是烧糊涂了。”
找到大夫,未艾已经神志迷糊,大夫忙披着外衣诊了病,开了方子,大夫的医堂正好有药,抓了药就地可以煎。煎好容念端过药碗,吹了吹滚烫的汤药,急急给未艾灌了下去。
还好及时,还好大夫是好大夫,未艾第二日醒来,还是个聪明伶俐的人,没烧成傻子。
又抓了好几副药,有医发热症的,有调身子的,好几包挂着,未艾看着都苦了脸。
回了寺,容念日日亲自煎药,每次都要监督未艾把药吞下肚才满意,这还得益于前几日他都趁着容念不注意,转身就把碗里剩的大半碗药倒了,还好被容念及时发现,就这样子,换个人肯定要说他不识好歹。
药喝完了,也入夏了。
天渐渐暖和起来,加上喝了那么些药,未艾的病终是好了。
病是好了,说出的话却收不回了。从那以后,两人说的话,做的事,仿佛不自觉带上了层意味不明的东西。
容念照常念经诵佛,对待未艾似乎同往日也别无二般,但未艾还是感觉到了一丝不同,容念在躲着他了。
未艾不是顽劣的,甚至在寺里他的修为仅次于容念,他也知他的欲念是大逆不道,是在从未想过结果,他有时会想,九年来这份心思压心里不也过了吗,为甚要说出来,徒惹烦恼。
不知何时起,容念打坐的时间越来越长,有时连房也不回了。
这日,起床钟响,未艾睁眼看了眼床那一侧,师兄又是一夜未归。
早课快结束时,寺里突然热闹了起来,未艾不甚在意,兀自去斋堂用早饭。
正吃着,平日交好的师弟突然坐过来,脸上还兴奋着,说:“恭喜师兄!”
“何事可恭喜?”未艾一头雾水。
“容念师兄悟得大道啦!”
未艾怔了一怔,牵牵嘴角,道声“多谢”,丢下吃了一半的馒头,匆匆走了,留下的师弟只当是他高兴太过。
枯坐在房里,未艾苦笑一声,得大道者得不灭之身,原想好歹能同在寺里死守到老,这下可好,连同白头都不行了,旋即又自嘲,发都没有何来的白头。
至前朝几代以来得道者寥寥无几,无一不视若瑰宝,师兄这下怕是连灵蕴寺也留不住了吧。
容念这晚终是回了屋,见未艾坐在桌前,于是上前在他对面坐下。
未艾抬眼,仔仔细细把容念打量了遍,眼还是那眼,未曾有任何变化。
“恭喜师兄。”
“你知你的修为不在我之下,你也能的。”
未艾轻轻摇了摇头,“师兄,我累了,先歇息了。”说完也不看容念,径直上了床躺下。
中秋这日,未家送来了信,未艾高龄的祖父去了,临终前说是要再看这个从小不在身边的小孙子一眼,没曾想未等去接人,就先走了。
既然是老人遗言,未家想还是让未艾回来守个灵,顺带超度一下。
回到未家,家里一直把未艾之前住的屋子留着,未艾感到一切是如此熟悉,记忆里的宅子似乎从未变过。
这是小时爬的桃树,这是钓鱼的池塘,这是读书的书房,这是家。
不知是不是突然沾染了俗世气息,未艾开始怨起来,为什么自己要离家近十载,本可是锦衣玉食的公子哥,却硬生生修成清心寡欲的出家人,斩情爱,断欲念,上天为何要如此待他?
心魔渐渐崭露头角。
未家太老爷是喜丧,头七日每日都有宴请,鱼肉酒更是不缺,未艾不习惯,用餐都是在自己房里,平日也不出门,就在房里念经。
头七最后一日,清练照例端来了未艾的晚餐,随后未艾就要回寺里了。
清练走后,未艾坐在桌前,从盘里端了水壶倒了一碗。
未多想,未艾喝了一大口,一股辛辣顺着食道直达五脏六腑,从未喝过酒,未艾立时呛到,使劲咳了起来,想是厨房把宴席的酒和未艾的茶给弄混了。
未艾呛得眼泪都出来了,缓过劲儿来后,后知后觉地感到有一阵爽利。
心中那一丝怨,又出来了。
这种犯忌的快感充斥着他,又端上碗缓缓喝了一口,慢慢品味酒中的香醇,渐渐一壶见了底。
到底是第一次,未艾醉得一塌糊涂,脑子不受控制地开始胡思乱想。
想师兄知道会是怎样的反应,心疼他吗,还是可惜他,亦或是对他失望至极。
蓦地脑中景象又转换成师兄抱着他,亲密地说着话。
未艾带着冲破禁忌的快感,肆无忌惮地肖想着,沉醉着。
久不见动静,未夫人寻来,见未艾醉成这样,惊了一跳,忙叫厨房煮了碗醒酒汤灌了下,今日定要回寺的,于是遣了家仆驾马车把未艾送上山。
未艾喝得大醉酩酊,没了意识,家仆驾马车把他送至寺院偏门口,他们都知小少爷这样是进不了寺的,于是商量着去找了容念。
容念听了,皱着眉,跟着报信的家仆来到马车前,掀了帘子,一股酒气直冲入鼻,未艾斜在窗框上,紧紧闭着眼。
看样子是自己走不了了,容念把他抱起,趁着夜色掩盖,匆匆回了房。
第二日醒来,容念要他去佛前跪着,等跪足两个时辰,容念进了大殿。
“为何破戒?”容念来到未艾面前。
“师兄,你知的。”未艾说。
他自然知道,可他不希望未艾再执迷不悟下去,这是他唯一的小师弟啊。
“五戒十善还能不能做到。”
未艾跪在蒲团上,看着眼前的地板:“师兄,肉我可以戒,酒我可以戒,你,我戒不了。”
容念身体一僵,又打了他一板子:“能不能戒!”
“师兄。”未艾伸着被打红了的手,“戒不了。”
容念看了眼佛祖塑像,佛眼睑微垂,慈悲之相亘古不变,直直地把二人尽收眼底。
“那你便跪着吧。”于是转身出了大殿。
未艾便在殿中跪了一夜。
赶在早课前,容念还是来叫了他,冷着脸让他收拾着好去上早课。
这日是容念讲学,他修得大道的热闹还未过,师傅便叫他多传授些。
未艾来得晚,低垂着眼坐了最后一排,看不清表情,容念瞧了眼,就开始讲了起来。
没几日,突然传出未艾要归俗的消息。
容念急急找到他:“为什么。”
未艾坐在山顶的亭子里,望着层层叠叠的屋檐,和袅袅的青烟,许久。
“我已无心佛法,又破了戒,灵蕴寺和师傅迟早要知道的,到时难堪,不如知趣的先走。”
未艾没回头,容念看不见他的脸,不知他话里有几分真。
“这事就我们俩知的,我断不会透露一星半点,何至于要归俗。”容念搭上他的肩,想让他回头看着自己。
未艾执拗地望着前方:“师兄,莫劝了。”
既然师弟执意要走,他知是留不住了,叹口气说道:“山上风大,早些回来。”
未艾始终没回头,等容念走远,他眨了眨眼,两滴清泪蓦得掉下,他想,和师兄的缘份,终是要尽了。
未艾走时,只容念送他。
未家的马车等在偏门,未艾堪堪踏出门槛,忽又顿住。
“师兄,我就要下山了,”未艾转身看着容念,一个在门里,一个在门外,他苦笑了下,“再不问可能以后没机会了。”
容念隐隐猜着了什么。
“你可曾有一刹喜欢过我?”
喜欢过么?
何曾不喜欢过。
这个宝贝师弟是他枯乏修行路上的一抹亮彩,是他山中岁月里的欢欣。但他从出生来就没得选,他是寺里骄傲,一条平铺直叙、还未走就能看到尽头的路就是他的一生,看似康庄实则一个小岔口都不能拐。
从未入过尘世就叫他脱离尘世,从未有过情爱却要他斩断情根,是何等的残忍。
能得大道,不过是比师弟少了一条退路罢了,师弟还有家,他却是个连谋生之道都不懂半点的人。
容念望着他,眸光里似有千言,却终是不能宣之于口。
未艾点点头,回身上了马车。
数月后。
入冬的灵蕴寺覆了一层雪。容念正和师父在房里下棋,一盘过半,两方正僵持不下,容念思虑许久,才拈上一子白棋,房门就被敲响了。
师父道了声进,一小沙弥推门而入。
小沙弥近前来,说:“未家传信来,说未艾于昨日逝了。”
“啪嗒”一声,容念指尖的棋子掉落棋盘上,打乱了一隅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