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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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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襄王,是个国君。
因为国都在北方,所以我住在北方的宫殿里。
秋天到了,气候太干燥,我这个南方人,近来有些水土不服,总是流鼻血。
幸好我的爱妃总能及时帮我擦干净,不至于让我丢脸。
只是她每次盯着我的血看的时候,渴血的神情都让我觉得脖子凉凉的。
这样下去不行。
今天早上我和大臣们在议政厅大吵一架。
我说:朕要迁都!
有一个大臣很刚,他说:没钱!
另一个大臣很和善,他说:王上可是有什么不满?
我说:气候太干了,我流鼻血。
又一个大臣暗中翻白眼,他以为我没看见。
和善的大臣说:不如给大王修个池子,加点湿气。
我心想,哟,老头还挺懂。但这不是池不池子的事。(我是南方人,就不加儿化音了。)
很刚的大臣说:没钱!
白眼大臣拉了拉他的袖子,被他甩开了。
我当作没看到,继续说:国都在襄水上游,我的领土多在下游,治下政令传得慢,钱粮漕运还需逆襄水而上,太不方便了。
白眼大臣站出来,他说:王上,骤然迁都,以漕运为生的平民怕是会失了生计。此时虽有些许不便,但国库还负担得起。
我拍案而起,指着很刚的大臣说:他刚才还说没钱!
和善大臣叹了一口气,说:王上,此地是周天子分封时定下的国都,程序上不大好改。
爱妃掀了帘子进来,冷笑道:程序?把洛邑打下来,是不是就能改了?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这话可不敢乱说。
很刚大臣果然很刚,他梗着脖子:没钱打仗!
可惜爱妃更刚:那你是干什么吃的!
我立刻补了一刀:这是你的问题,你必须要解决!
和善大臣有点懵,他偷偷拉过我的袖子:那咱们是要打那位?
我呆了一下,反应过来,说:打不得。襄国不能当出头鸟。
爱妃似笑非笑瞄了一眼我的脖子。
我连忙扶着她的手臂,把她拉回后宫:算了哥,算了算了,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几个大臣面面相觑,这场骂架来得莫名其妙,结束得也莫名其妙。我至今没想明白,到底是怎么从迁都吵到打周王的。
临出门前,我说:修个池子罢。
大臣们说:王上英明。
很敷衍的样子。
唉,天知道我有多难熬。
大臣们虽然很难缠,但工作效率很高,等我和爱妃从议政厅走到寝殿,修池子的劳工已经开始吭哧吭哧挖坑了。
我觉得这个大坑就是给我挖的,爱妃随时打算把我推下去。
我俩携手走到屋里。
我问她:你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她一耸肩,很随便的样子:没什么意思。
我懂了:你这样下去不行,你没看到天边积起来的雷云吗?别以为我不知道,那雷是要劈你的。
她把眼一瞪,腰一插:骂谁呢你!
我说:你不要转移话题。
她说:懒得跟你说。
我很生气,于是去睡书房。
大半夜,秋凉,我冷的直打颤,翻来覆去,睡也睡不着。
人睡不着就喜欢胡思乱想。
我不知怎么突然想起我和爱妃第一次相遇的时候。
那年我二十有一,还只是廖国王世子。
廖国是个小国,挨着襄国这种庞然大物过日子,自然要小意奉承。
襄王过寿,我爹要去给他送礼。
去之前,我爹在襄水旁拉着我的手,说:儿啊,你爹我要是回不来,你就赶紧带着你娘跑。去羌国,你舅舅会照应你们的。
我说:可拉倒吧,咱们就这么大点地方,年年纳贡,襄王还能把你扣下打咱们不成?
我爹照着我后脑勺就是一下子:个狗儿子,你爹走了!
我说:呸呸呸!这么大年纪了,说话也不注意避讳。
我爹没说话,摆摆手,上船了。
侍从呜呜泱泱地抬着呜呜泱泱的礼物也跟着上船了。
一去再也没有回来,我至今觉得这老头真是乌鸦嘴。
月末,襄国侍者那边传话说,廖国送礼送太少,对襄王不敬。
我气得摔了杯子。
再多你就超过周天子了,明摆着狮子大张口。
但不给不行,谁知道我家老头在襄国地牢里过的什么日子。
我娘把我拦住了,她劝我:襄王醉翁之意不在酒,他是要攻楚,从廖国进楚国又最近。借道不比从自己地盘走稳当,我们廖国在他眼里已经是囊中之物。这时候让你去献礼,不过是看你年轻才使的激将法,你不去,就出兵。你去了,也换不回你爹,还会白搭上你。为今之计,只有去羌国避难才能保住你我。
我说:那也不行,他想要廖国大不了就给他,现在还有机会救我爹,不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
我娘这次没拦我,她心底也是想救的。
临行前,我娘找了星官个卜了一挂。
那星官说,走水路大凶,有游龙遇浅滩之兆,走陆路大吉,有神兵护持之兆。
我觉得不大靠谱,马上就秋汛了还什么浅滩,大水都能把龙王庙冲垮。
但我娘坚持,我只好走陆路。
秋高气爽,我领着使团意气风发地上路了,还没风发几天,我就萎了。
越往北,天越干,天越干,鼻血越流,哗啦啦地淌,开始的时候把我的随从吓了个半死,到后来大家都习惯了,近身侍卫怀里都揣着帕子,准备给我堵鼻血。
走到一处山林,鼻血流得更加汹涌澎湃,我心情恶劣到极点,遣退侍卫,一个人到林子里散步。
此处霜打枫叶,层林尽染,红橘色层层相叠,一直堆到天边。秋风乍起,树叶哗啦啦作响。我循着叮咚作响的泉水声来到一片空旷地。
一柄玉色宝剑静静卧在白色巨石上。
那剑通体透亮,青碧流光似有灵性一样在剑身中游荡。
我一时被摄住心神,只顾着盯着那剑看。
喂!看什么看!当心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一女娇声呵斥道,十成十的恼怒。
我这个人一贯是不信话本上那些所谓的“娇声呵斥”的,毕竟在我贫瘠的经验里,娇声是娇声,呵斥是呵斥,不可能混做一谈。就算是我娘那样的大美人,骂起我爹来也是中气十足的。
但今天我见识了,真有人的声音可以如黄莺初啼,玉石相击,如此通透无暇,婉转动听,连骂人都让人觉得浑身舒畅。
我回头一看,鼻血止不住地留。
倒不是那女子有多美,只是我流鼻血的老毛病又犯了。
身边又没人给我递帕子,我手忙脚乱地仰头。
就在打算拿袖子擦血的时候,一块青凌凌的帕子递到我面前。
她嘟囔了一句:长得还怪好看的。
我尴尬地接过来:多谢。
我又问:这是姑娘的剑?
她神情怔愣,柳眉一蹙,恶声地说:不是!
这就奇了,不是她的剑,还不许我看。
细细打量,此女眉宇间英气逼人,轮廓硬朗,若不是一弯柳眉杏眼,倒像个冷硬俊秀的男人。
她突然软和下来:我名……算了,不重要。你用剑吗?我可以把这剑借给你。
我说:姑娘,既不是你的剑,你如何能做主?
她冷笑一声:虽不是我的剑,但落在我手里,自然归我支配。
我有些听不大懂,又疑心这剑莫不是某负心情郎的,只好回绝说:不必了,既是有主,还是物归原主的好,姑娘也不要在这荒郊野外逗留才好,早些回家吧。
她听了这话,不知触到什么伤心事,深深看了我一眼,眼眶微红。
她说:你想好,此剑并非凡器,能断千人命,斩万人头。无论是出官拜相还是称王称霸,只要此剑在手皆为翻掌易事。它卜一出世,九霄雷霆便奔涌而下,要把它劈毁。你不要它,如此宝物只能困在这寂寞山林,受雨打风吹。
我越发觉得这人脑壳有疾。
我再三推辞,匆匆跑了。
那人还在我身后喊话,你会回来的。
语气里说不出的阴冷无情,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下山后,我即刻整队出发,加强防卫。如此安稳地走了一段时日,离襄国都城还有不到两个城池的距离。
我吊着的一颗心放下泰半,又不敢全然安心,不上不下,很是焦虑。
一日,不安变成现实。
官道旁的林中突然奔出一队兵强马壮,甲胄齐全的匪帮,把我们拦腰截断。
队伍大乱,只听得兵戈交击,喊杀声一片。
对方杀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不一会使团便显出疲态,一时间旌旗动摇,随队军士倒了一半。
我的随侍护送我杀出一条血路,匆匆向来路奔逃。
逃亡前,我注意到对方射来的箭杆上的襄国军械标志。
说来好笑,来时香车宝物,风声鹤唳地走了七天,逃跑竟只需要两日。
我们到先前歇过脚的枫林中扎营。
枫叶比来时更红,像积了血一样。
我颓然坐在树下,双眼布满红丝。我娘说的对,襄王要对我们赶尽杀绝,连一点示好的机会都不给,我爹此刻凶多吉少。
往事如泡沫浮现,小时候我爹把我驾在肩头逛花园,教我掏兔子洞,抓蛐蛐,下雨天淋得满身湿透,然后回来一起挨我娘的骂。
那时他的身影那样高大,肩膀又宽又厚,驮住我整个无忧无虑童年。
现在,我什么都做不了。
无名怒火霎时间填满胸膛,在血液里翻涌燃烧,我整个人烫得不像话。
斩千人头,断万人命,称王称霸,不再被视若蝼蚁,教别人肆意践踏。
我没头没脑在林子里乱转,却再找不到那把剑的所在。
正当我准备放弃时,一个声音幽幽从树上传来,带着一点叹息和不可名状的忧伤。
你回来了。
我抬头看去,那女子就半倚在树杈上,火红枫叶把她小半张脸映得如天边红霞,似无边血光。
我顾不上许多:剑呢?
她从树上轻飘飘一跃而下:凡事都有代价。
我说:你要什么。
她说:你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