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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2-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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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异说,然后呢?
滕六郎反问,什么然后呢?
冯异忍了忍,我是说你给丢月中天之后呢?君上真没把你咋?
语气存疑,眉峰紧蹙,滕六郎小心翼翼地打量了一下,这形容怎么看都是内心巨期待他会被怎么着的架势啊。那他现在老老实实地回答“巧了还真没”会不会反过来被冯兄具体然后一顿?
滕六郎并不害怕,他只是有点虚。
可他不知道,冯异其实是个内在感情十分丰富且真挚的孩子。并有一颗敢不敢做先不讲但尤其敢想的心。就在他期期艾艾地在想怎么着才能把这坎儿跨过去的当口儿,冯异已经想到了事实的反向再照直奔出个八条街。
滕六郎就这么眼睁睁看着坐得四平八稳的冯异好端端跳了起来,并直接扯了他小臂大步流星往学监正门赶。
…???
滕六郎还没理清前因后果,那厢冯异已经半气半急脱口而出了:“不就坏个学规么,规矩是死的人好歹要活,总不能真因着这个贬下界吧……”
他啮了啮后牙槽:“母君也真是……”
……等等?谁被贬下界?我吗?
滕六郎觉得他可能需要矫正一下冯兄的思虑走向和行动走向。
他一气儿要给人往回拽,人也是铁了心要给他往外带。俩小伙年岁相仿体型又相似,气力再差也差不得多少。往来的大多是仙家未来的中流砥柱,年纪不大好奇心倒不小,就这么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俩拉拉扯扯争执不下。滕六郎耳朵尖,隐隐听着些个仙姝姐姐三两结伴,眼光异样地往这处瞟,交头接耳时难免没隐住的细碎“原来如是”声。
原来如是什么?
滕六郎隐隐觉得他的名声碎了。
这一晃眼儿的人都快给拉出大门口了,滕六郎尽量控制好音量:“冯兄,冯兄——……”
冷不防臂上前引的力道一刹,他又没注意,一脑门子磕上了冯异后脑勺。
操。
滕六郎当然没把脏话真挂出口。等他直好身子错过头,看清冯异跟前的尊驾时,他再次庆幸自己修口有成这点。
是个美妇人。云鬟雾鬓,珠饰琳琅,杏红罗裙作窄腰阔袖式样,外着一件薄紫对襟大袖氅,云绣傍枢生,蛾眉柳眼不输少艾颜色,笑影横生时反胜在更多几分不畏世故的明朗大方来。两相一较样貌,冯异倒肖她有六分。
妇人就那么笑笑地搁前头一站,围观群众少说自觉散了大半。拉拉扯扯的两位当事人集体陷入片刻沉默,尔后恭恭敬敬站了并排。
“母君。”这是乖孩子冯异。
“风神君。”这是别人家的乖孩子滕六郎。
封十八娘眼光一转,蜻蜓点水地瞥了眼还纠缠在一块儿的两只手,笑容愈发深不可测了。
封十八娘说,这么急着赶哪儿去呢?
好问题,我也很想知道。滕六郎心说。
冯异早在强出监门撞上妈那会子就怂下来了。他温声慢语恭恭敬敬地说,回母君的话,去…去君上处求情呢。
…哪个君上?我家那个吗?滕六郎怀疑自己听错了。
他更怀疑自己碰上了一个假冯兄,逮着封十八娘没在意,滕六郎一侧目,给了冯异一个惊恐无比的眼神。大意是,冯兄真的是你吗冯兄原来你是这样一个乖巧温顺的孩子不行我先哈哈哈一会儿。
冯异偷觑了眼空降的母君大人,在后者注意过来的前一秒,争分夺秒地回敬了一个凶狠无比的白眼。
似乎仍是慢了一步。
封十八娘啧了一声,嗳嗳嗳,你小子,说你呢,真当我瞎怎的,怎么看同学呢?
冯异一秒钟站得笔笔直,从凶狠无比转化到温吞无害耗时不逾瞬目。
滕六郎目瞪口呆。
看来冯兄混的也并不好,他运转了一下仅存的良心在作思量,以后要不要对冯兄好一点。
两人光杆儿一样杵着,俱是倍觉尴尬,冯异尤其。他看上去似乎格外不自在,少年人未脱稚气的脸盘儿上甚至多了一分可疑的薄红色,也不知是尬的还是吓的。
妇人单手扶着腰,这会总算化了气氛讲了句话,却道:
——“求什么情,我还正待要来问你。”
封十八娘白了个轻飘飘的刀眼:“老娘昨儿给你好求歹拽地拉进穿云殿去求君上一个宽宥,软话说了有一筐,结果君上反问起我为的何事了。君上这近段时日可都没下过什么罚令,我且问你,你这三番两次地到底瞎忙活个什么劲儿?”
冯异不禁睁大了原本不算太大的双眼。
他梗着脖子扭过头,直勾勾地瞩目向滕六郎。
滕六郎很无辜地同他深意对望了好一会儿,终于还是放弃了这种似乎备受议辩大佬和谈情鸳侣欢迎的交心方式。
没办法,任他眼中万千深意如天雷勾地火噼里啪啦嘭…可就是完全交流不起来啊!看不懂,看不懂。
滕六郎终于说出了哽在喉头半天没机会出口的那句经典开场:“——你听我解释呀冯兄…”
冯异罢了罢手,连“不听”都无力通过口舌表露,脸色凄清极了。滕六郎清楚他正在内心无限咆哮夭寿喔丢不起人啦云云,体谅并宽慰地拍了拍他肩。过了这一槛,还是二皮蛋,挺住,伙计。
封十八娘不愧是亲娘,再次体贴地打破了尴尬的沉寂。她细细打量了滕六郎一遭,那眼光让他记起了被小姑及小姑的狐朋狗…不,闺阁姊妹们围观的日子。滕六郎眉头一皱,觉得事情可能还没算完。
果然,风神君看了一遭,露出了一个甚具长辈风范的慈祥微笑。而冯异也在余光瞄到这张笑脸的瞬间走出了内心的沉痛,下意识拉着滕六郎退了一步,母君事务繁忙,儿亦将与滕六同去上书,请…
“先行告退”注定要死于腹中。封十八娘是会让他轻易走开的人吗?天真。
风神君大人依旧操着那轻飘飘的语气,此刻更增一分慈和,配上那一身神妃仙子似的妆容,当真不愧了神官之位。她不动声色堵了儿子的话,笑顾滕六郎道:“这便是未来的雪神君?当真仪容不凡。”
滕六郎暗应一句我也这么觉得,表面工作却做了个十成十,躬揖谢礼分毫不差:“风神君赞谬,岂可于令郎之前称道。”
封十八姨笑得甚是和气,盈盈眼光照着冯异面上一点,总算没了方才威态:“我向时听小子说,念学之时,多蒙小雪神君照拂…”话音戛止,慈祥微笑中隐约深意愈重。
冯异青了脸。
滕六郎心思一转,暗自“喔——”一声,自是有了数。
前头说他因嘴挑舌刁半点不肯给学监庖厨师傅面子,夜夜翻墙越院开小灶,原却也不全是为己一人。他们同舍通铺者一共有三,个个都没少沾他的光,月初到月末,别的学生几乎被庖厨师傅摧残致郁,他们仨…日子过得几将蹦上天与那日月肩并肩。
冯异是三人行之一。
这一遭他因着犯了事给请家长,估计也是冯兄感念过去那些同砂锅吸粉丝的情谊,硬是拽了母君要给他求情。没成想,滕六郎家风竟如此开放,倒白劳他这般费力费心一遭。
这一想,他这谦虚倒多了几分真心实意:“哪里,哪里。”
封十八娘张口似欲言,却是敛了敛,只笑道:“唔…这般并立了一看,倒真有几分模样。将来…”
她顾及到儿子青到发紫的一张脸,总算转了话头:“——同僚时也好相互照拂。”
滕六郎没注意到这里间的弯弯绕,依然乖模巧样儿的:“应该的,应该的。”
这一大一小就这么你说我捧你来我去了好半天,直到钟祠里奉着的那口黄铜老钟当真哐哐哐催起了开课,冯异才逮着名正言顺的理由拖着滕六郎就跑。滕六郎脚底生风,还没忘腾出空着的那只手冲着远处几乎瞧不见的十八娘处挥一挥,后来咂摸一番,这别人家的乖孩子装多了,容易上瘾。
冯异说得了吧你,夸你几句还真嘚啵上了。
滕六郎笑而不答,冯兄——?
冯异不理他,不着痕迹撒了手,还是两个人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并排照直走。
滕六郎就没觉着无聊过,他半叹半笑,冯兄啊,没想到你这么关怀小弟,真真感激不尽。
冯异的脸开始往冷色调转色,他哼了一声,算找给你的砂锅钱。
滕六郎腆着脸凑过去,一路叽叽喳喳没完没了。突然蹦出一句,没想到伯母这么好说话好相处…
滕六郎突然惊了一下,冯兄?好冯兄?你的脸怎么这么绿?
冯兄摁了摁侧额,强行把自己从恶寒中拉了出来,说:
“……也没什么。”
差不多也就是突然念起了二老当年的一段风流韵事。
据说,当年的风神君云英未嫁时,便是靠着夜夜给雨神君萍翳送宵夜,结的良缘。
这故事是后来滕六郎从旁处听来的。
他隐隐觉得,这过程经历,有些耳熟。
“然后呢”的后头,其实还有一句没问完的话。
冯兄是个很爱看刊刊报报的人。比如时闻八卦精选,他就挺中意的。
他当时想问的,除了滕六郎到底有没有被玉皇搞残废,还有就是…
月神呢?你可有一睹月神真容?传闻中并立仙家双绝色之一的月神,究竟可当得起那名头?
冯异后来找机会问上了,可滕六郎没明确答。就那样吧,滕六郎含糊其辞,便也就这么过了。
滕六郎虚虚拢上眼,当时是何情何境来着?月……喔,是了。
是月,一共两轮,一悬天,一沉水,于天水一线处,首尾相缀。对影成双。天水寒澄如镜,月身月影,难分难辨,俱是辉夜如昼,光洁不可方物。
如梦幻泡影。
正如舫头忽见的清举人影,定定望着他,眼是雨霁后的天青,琉璃明净。伊出现得那样凭空,却似早已驻于此处多时。
…若见故人来。
那夜约是起了雾气罢。寒烟笼水,上下茫茫,似与伊一衣连袂并作一处,同为一片轻缓的素净颜色,不分此彼。细看却又不然,那阔袖缘分明着了浮竹云水样,浅淡的灰黛色,若月中阴。
袖间探出一只手,遥遥伸向他,平掌向上,腕肤细白,月映下莹莹如有玉色,五指修颀瘦劲若筠节竹骨,引他登舫。
同他一样的雪发,色却更冷些,自清癯却不嫌窄弱的肩头垂散下,写意如流银。天青的眼,轻斜的眉,淡唇抿作两匀极薄的绯,不为肃容峻态,偏生教人畏却那冷魄三分,不敢予近…
不敢言其形容。
怎好讲呢…滕六郎哂了哂,什么冰肌玉骨呀丰神俊朗呀风华绝代呀…当真是俗了口又俗了人。
他只记得他迎着那人轻瞩,凌波踏漪去。
一路都好生清静,当真连足下散开的一圈圈银涟都不带声息。诸般景象皆疑是假,掌肤覆上那静待许久的只手时,方安心于触手冰凉。月者独为真。
…举步镇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