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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绝响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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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月。
上海彻底冷了下来。
夏暖阳还没有出院,她的胃本来就不太好,几番折腾下来急性胃肠炎发作,全身发热,意识不清,在医院滞留了许久。
昏昏沉沉的,意识迷蒙。
她感觉到有人一直在身边。
淡淡的清香,轻柔的动作。
是谁呢。
啊。
自己又是谁呢?
她陷入了长久的梦境。
她也知道这是梦境。
一切都是灰蒙蒙的,她在自己的房间里,大概是书房,手执书卷。
外面雨雪交加,昏暗的室内只有一台煤油灯。
一个女人走了过来,女人说要出去。
她放下书,皱着眉,轻声劝慰女人最好打消这个想法。
女人摇摇头,穿着单薄,打开了木门。
风雪淹没了她的身影。
这么大的风雪,那个女人必死无疑。
她这么想着,却没有放下书。
为什么不出去找她?
煤油灯光扑朔迷离,映照着她晦暗不明的脸。
手中的书燃了起来,从丁点的小火苗逐渐扩大。
她慌乱的把书扔下。
整个房间都烧了起来。
没有热度,没有熏烟,也是,这是梦。
可是她觉得自己快死了。
她看见自己的身体也在燃烧。
慌乱从天而降席卷了她的心神。
跑,快跑。
外面都是雪,跑到室外一定能活下去。
活下去?
她一愣,她为什么要活下去。
双脚如被钉住一般,寸步难行。
火终是没有烧到她身上。
房屋,书架,都成了灰烬。
她看着火起,看着火灭,看着灰烬被风吹散。
什么都不剩了,连风雪都没有。
无尽的黑暗。
只有自己。
如果有地狱的话,应该就是这般场景吧。
宋辞推门而入,夏暖阳正好睁开惺忪的睡眼。
她瘦了许多,这几日的昏迷全靠输液才能维持身体机能。
手上是宋辞回去煮的面汤,她胃不好,脆弱到连粥都不能喝。面养胃,热乎乎的浓稠的一碗面汤最适合不过。
坐在床边,她打开保温盒,扶起夏暖阳,拿起勺子舀了一勺。
热气蒸腾,粉唇轻轻的吹凉,细心而温柔。
宋辞将勺子递到她唇边,夏暖阳张开了嘴。
她看起来胃口不错,一直喝着也没说停。宋辞估计着平日里夏暖阳的食量,喂了半碗后就停下。
现在还不宜吃太多。
“感觉怎么样?”
自那日后,两人对话甚少。大部分都是宋辞在发问,夏暖阳不予回应。
“还好。”她如此回答。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她的身体虚弱而无力,却试图下床站起来。
“怎么?”宋辞扶着她穿上鞋。
“我想出去走走。”
宋辞微怔,继而说:“我陪你。”
夏暖阳随她。
走出病房,走廊里人潮涌动。
她挪动着步子,走到窗前。窗外是青葱的绿,医院大多喜欢以植物来装饰点缀,仿佛有了这些生气,就可以掩盖无数被病痛折磨的哀嚎。
她收回了视线,转身打量着周围的一切。
满脸哀愁的老人在轮椅里蜷缩着,儿子推着他默默往前走,妻子在一旁唠唠叨叨女儿最近要报兴趣班,学费很高。
男人似有不耐的隆起眉头,瞪了女人一眼,让她少说两句。
女人撇撇嘴,踩着靓丽的高跟鞋转身离开。
真有趣啊。
她的视线紧紧跟随着这对父子。
老人开口说了些什么。
儿子只是让他安心养病。
一声哀嚎吸引了她的注意。
夏暖阳走了过去。
病房外渐渐聚集了许多人,都是看热闹的围观者。
她从众人的谈论中得知卧床许久的男人死了。
这其实不算什么,每天都有男人死去。
关键是每天照顾他的也是男人,有些阴柔的男人。
他是同性恋,得了HIV。
阴柔的男性伏在尸体上哭的伤心,围观的人冷嘲热讽。
同性恋就是恶心。
还传染疾病。
真是活该啊。
夏暖阳看了一眼人群,嘴角翘起。
真是活该啊。
宋辞脸色很不好,拉走了她。
这群愚民。
男人的死亡让夏暖阳突然想到一件事。
她看着紧紧抓住自己的手,问:“如果我死了,你也会那么伤心的对吧。”
宋辞停下脚步,回头看她,“是的。”
虽然这个问题无聊又无趣,但她还是回答。
“可是你不会伤心太久,你会有新的人生。”夏暖阳继续说。
宋辞无法反驳,“是的。”
“所以为什么不放手呢。”
她感觉手被死命的握住,力度之大,让她感觉到了疼痛。
“夏暖阳。”宋辞唤她,眼里第一次出现了严厉的情绪。
“你知道这种结局,并不意味着你要选择这种结局。”
她会尽她所能,避免这种结局。
“知道了。”夏暖阳开口,“松开。”
宋辞缓了缓力度,“不松。”
夏暖阳扫了她一眼,也不挣脱,下了楼。
一楼都是不方便移动的重病患者,电梯门刚打开,此起彼伏的哀嚎就涌入脑海。
夏暖阳踏出电梯。
医护人员推着患者匆匆忙忙的离开,家属跟在后面抹着泪。
浓重的医药味很是呛鼻。
出口就在眼前,另一边是走廊。
夏暖阳走了过去。
生老病死,人生疾苦。
医院真是一个可怕的地方。
夏暖阳看着眼前的景象,如是想。
她能看的下去,能心境平和的接受,不代表身后的宋辞也是无动于衷。
她的手被拉了拉,宋辞的声音响起。
“这里太压抑了,我们出去走走?”
夏暖阳有些不舍的转身。
作为作家,她还是很乐意见到悲剧场景。
这毕竟是真实。
她们停在病院前的花园,找一处长椅坐下休息。
“我想不明白。”
深秋花园景象也是一片萧索,树叶枯黄飘落,只剩松树傲然挺拔。
“什么想不明白?”宋辞本来等着夏暖阳的后续,那个人却什么都不说了。
夏暖阳看着远处渐渐走近的人群,轻声说:“我就是想不明白。”
她不知道什么不明白,也不知道什么是什么。
脑中混沌,思绪纠缠在一起。
熟悉的一抹红色打断了她的思绪。
她猛地站起,踉跄的跑过去抓住那个人的背。
“陈......”
回头的是一张陌生的脸。
女人皱着眉,耐着性子说:“可以放开吗?”
夏暖阳愣住了,一时忘记了动作。
宋辞走了过来,和气的道歉,掰开了夏暖阳放肆的手。
女人接受道歉,离开了。
她浑浑噩噩被宋辞牵走,到另一处长椅就坐。
这里接近体育器材,有不少人在这里锻炼身体。
还有孩子在打闹,跑来跑去。
夏暖阳渐渐回神,有了些生气。
“是不是觉得有一丝不真实感?”宋辞翘起腿,淡淡的开口。
她侧头看她,不说话。
“是不是在怀疑整个世界?”宋辞继续说。
她点了点头。
夏暖阳刚才一直在想,这里是哪,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
“你能回答我么?”她问,眼神里没有多少期待。
宋辞摇摇头。
她也就不再说什么,将视线放在玩闹的孩子身上。
稚子天真烂漫,抱着球传来传去。笑声如飞鸟掠过天空。
夏暖阳的眼神不自主的柔了些。
偶然的,又巧然的,她们的球滚到了夏暖阳这边。
宋辞走过去,捡起球,交给了过来拿球的小朋友。
小姑娘刚到宋辞膝盖,仰着头红着脸看着温柔可亲的阿姨。
宋辞轻笑着屈膝蹲下,方便和她交流。
女孩害羞的朝这边看了一眼,又躲进了宋辞的背影里。
她突然来了一丝兴趣,想知道她们谈了什么。
女孩抱着球期期艾艾的走过来,站在她面前,湿漉漉的眼睛里有一丝害怕,一丝期待。
“阿姨你好。”
夏暖阳温柔的笑,“你好啊。”
“我叫林琳,今年5岁啦。”
“5岁吗,已经是大孩子了啊。”
小孩子都是希望能快快长大的,林琳听见阿姨这样夸自己,很是开心。
“恩,林琳是大孩子了,可以自己照顾自己。”
她顿顿,继续说,“也可以照顾妈妈。”
夏暖阳心中一动,“妈妈病了?”
林琳明亮的眼睛黯淡了几分,语气也有些低沉,“恩,病了很久......爸爸在努力赚钱给妈妈看病。”
“真是了不起呢。”夏暖阳摸了摸她的头,柔软的发,是孩子特有的。
小女孩便又展颜,笑了起来,灿烂明亮。
“阿姨也是病了吗?”林琳注意到她身上的病服。
夏暖阳点点头。
“那阿姨如果觉得寂寞了,可以找林琳玩哦。”
真是一个不喑世事的傻孩子。
夏暖阳心中轻叹,面上亲和的笑,答应了她。
小姑娘抱着球,蹦蹦跳跳的回去了。
宋辞坐了回来。
“你和她说了什么。”
宋辞收拢发丝,“也没什么,就是说你很喜欢她,想和她说说话。”
夏暖阳从鼻中发出笑声。
视线从孩子们身上移开。
夕阳处的红霞也不是很好看。
日落,日出。孩子,老人。夫妻,父母。相爱,分离。意外,重逢。
她突然想到人生八苦,生老病死,忧悲恼,怨憎会,恩爱别离,所欲不得。
一丝明悟。
她的眼神突然亮了起来,不再蒙尘。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道。
“什么?”宋辞看向她。
那个人似喜似悲,似大彻大悟,又似歇斯底里。
“原来是这样......”她垂首,低喃道。
继而再去看那红霞。
夕阳照耀着她的脸,蒙上一丝虚幻的色彩。
宋辞突然看不懂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