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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3、第七十三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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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年代是个神奇的年代,中国的社会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有些人忽然就富裕了起来,而且富裕得离谱、富得莫名其妙,一顿龙虾吃掉别人家半年的生活费,一条金链子、一辆汽车就可以让女人不要命不要脸的跟着男人当二奶。
许东来当年也风光过几天。
他有一个兄弟从东北回来,带了一车皮山参,他们当人参卖了,赚了不少。
这种事情在过去叫“投机倒把”,严重的时候要枪毙的。
后来改革开放,什么都开放起来,许东来和兄弟们搞到第一次快钱之后就再也不相信什么勤劳致富了。他不再去市场杀鱼,几个人开了店铺,从东三省弄来不少“宝藏”忽悠人。但是这种事情骗得了几个人,骗不了所有人,他们很快就被人举报,查封了铺子。
从此,许东来的风光日子就没了。他投入的钱拿不回来,欠了一屁股的债。这种从天上掉落人间的落差让他天天酗酒,想不过就出去打架。他还仗着人高马大,打架打出点名声。当地有些流窜作案的抢劫犯也不知道怎么就和他认识了,狼狈为奸。
他帮着人踩点,人家捞着大的了就给他分点。
虽然是干这种下三滥的勾当,当时许东来每天都是喝大的,他自己也没有什么是非分辨的能力了,反正有钱就去干。用现在的话说,他一方面渴望金钱,一方面又想报复社会。九六年,许泽安上学前班的时候,那天他还送许泽安去了学校,回头就因为抢劫杀人被抓了进去。
当时判了死缓,后来又不知道怎么回事改判成了二十五年。
周萍萍觉得还不如判个死刑得了。
许东来刚进去的时候受不了监狱生活还自杀过一次,但是也没死成。后来周萍萍和他离婚,许泽安也从来不去看他,他渐渐熄了对外面世界的渴望,好好在监狱改造,反而十几二十年习惯了这种被管理的统一生活。
当他接到最后一次减刑通知,狱警告诉他还有六个月就能出去的时候,他反而迷茫了。
离开的时候,他看到当年自己关进来时身上的皮包,因为不是真皮的,有些地方现在一翻开就开始掉皮,哗啦啦的像碎纸片。但是插在皮包里的照片却质量比这个假皮包质量好多了。他抽出来,看到四岁多的儿子和年轻漂亮的老婆对着镜头笑得很开心,那还是他有钱的时候带他们去梅花鹿园玩儿拍的照片。
他把皮包随手扔了,只留了照片。
出狱之后要到派出所重新办落户,还要接受一段时间的监察。
许东来在监狱里面也看电视,知道外面的世界天翻地覆,而且新入狱的小伙子们也会给他这个老家伙讲外面的见闻。但是再听多少,真的身临其境还是另外的感觉,他觉得自己仿佛被抓到了宇宙空间站关了二十年,然后投放到了一个新的星球。
外面的广告太多了,和当年拉标语的街道完全不同。
街上的汽车更是夸张,不过这个还好,他在新闻联播里看到过北京的街道景色,和这里也差不多,一堵车,就连成长龙,根本不动了。他除了认识奔驰宝马,别的啥也不认识,看着琳琅满目的款式,还有小小的那种电瓶车,许东来半天挪不动脚。当时他出狱的时候,狱友还跟他说可以出去考个驾照,跑跑车。现在他觉得自己根本不敢在这样的街道上开车,无论有没有驾照。
他不敢乱坐公交,只能打一辆出租车,这物价也把他惊呆了。
吃小面,人家喊他扫码,他连手机都没有,还好纸币并没有失效,他出狱的时候监狱的同志还好心地帮他换了两百块现在的新版人民币。
许东来其实最后半年在牢里的时候一直在计划出来要怎么生活。
那会儿他还想得不错,自己在牢里学了修空调的本事,估摸着出来可以去修空调。然后开车也是一条路,实在不行,他还有杀鱼的老本行,看看市场现在还有没有老板要他。
可才离开监狱五六个小时,他就想回去了。
他觉得自己活不下去。
回到筒子楼,意料之中,周萍萍和儿子搬走了。他还是认出几个老面孔,殷勤的说要请人吃饭,像是抓住了什么救命稻草似的。
住他们一楼最外面那一件的老安应了他的约,跟他去吃饭。
老安现在还在市场卖菜,真是二十几年风风雨雨不动摇。他以前是个卖活禽的,后来市里不让卖活禽了,生意不行,现在改卖虾蟹,虽然成本高了些,但是生意却比过去赚钱。他看着比许东来老一大截,两个人其实只差着两岁,可见外面的生活也很磋磨人。
“我们家小莹也结婚生娃儿了,才两岁。”他忍不住拿出手机给许东来炫耀外孙。
“你是有后福的。”
老安端着白酒抿了一口,摇摇头,“算了,谈不上后福,只要不生病,就是给儿孙最大的福气了。你不晓得我们这些当初没交过社保医保的人,现在多难受。”
“萍萍他们母子两个人,多久搬走的?”
“你没联系他们?他们去年才卖的房子,搬走没多久。你儿子也结婚了,你还不晓得?”
许东来举起杯子一口闷了一两老酒,没说话。
“她再婚了,找了个厨子。大安也在当厨子。”
听这个说法,许东来还以为周萍萍再婚之后这男的对自己儿子还不错,便除了叹气什么都不想问了。
“你有没有她电话?给我一个。”
老安点头,给他找周萍萍的号码,又劝他,“你也去买个手机哈,要不现在没这个东西寸步难行。”
“嗯,明天就去办。”
“那今天你住哪儿?”
“招待所吧。”
“大安现在华源酒店工作,你去找他,安排个住处应该问题不大。”
许东来也觉得自己可以去找儿子,但是那点儿理直气壮好像怎么都不够,他想了半天,还是去招待所了。结果招待所一看他的证件,知道他刚放出来,就有点儿不想接待,推三阻四地说没有房间了。许东来又换了一家,这家给钱就行,甚至没登记,他好歹算是住下来了,但是根本睡不着,眼睛瞪着跟二筒似的。
陈知让调动回来这事儿他谁也没提,只是私下和王洁说了一下进展。
王洁也赞同他低调点,现在岗位竞争太大了,没真的办完入职手续,都是未知之数。
其实他特别想跟许泽安说,但是许泽安已经结婚,所有主动的行为在陈知让看来都是不道德的。他只能等着,如果有一天许泽安需要他,他就在他身边做他的朋友,如果许泽安不需要了,那就彼此越走越远好了。
他的爱,就像是往海水里加盐。
要回去C市,不仅仅是工作调动这一件大事,王洁也开始积极地帮陈知让看房子,准备找个省医院近的地方买一套新房。她都想好了,直接买大点,最好是四居室,现在放开了二胎,陈知让这么优秀的基因完全可以多生一个,也不是养不起。
但是这两年这个房价已经离谱到王洁觉得看不懂了。当初他们医院有些比自己小十来岁的人,从七八年前开始贷款买房,再租出去,用租金还贷,现在虽然还欠着一些银行贷款,但是也是手里有三四套房子的人“富人”了。她都有点儿后悔当初没早点买,一三年那会儿还降了一点。
这些事虽然烦,可抵不住王洁的好心情。一想到儿子要回来身边生活,王洁觉得自己就像是被施了肥的玫瑰,忽然又有精神头儿了。嘴上不说,心里别提多高兴了。其实就算陈知让不能去省医院,只能到一个普通的市级三甲,她也希望陈知让回来,在她身边。王洁自己在医院工作了一辈子,看过许多子欲养而亲不待的故事,心里怕自己也变成这样的主角。她这些年东长个瘤子西长个包的,虽然都是良性的,但是还是让人挺害怕,毕竟这年头得癌症也不是啥稀罕病了。她自己对未来的健康并不乐观。
陈耀辉的朋友多、路子广,原本买房子这件事找他是最合适的。但是离婚之后王洁就当这个人死了,他的电话是一律不接的,他的事也一律不听的,所以就算她知道通过陈耀辉去找开发商可以选选好楼层,甚至还能便宜点,但是她就是赌一口气,绝对不联系。
她前几年被同事忽悠去炒基金,结果其他人都亏了,她反而赚了七十多万,现在就想着拿这笔钱和之前离婚分的前给陈知让买一套地段好、有学区的好房子,这样以后结婚也体体面面。
王洁计划着这些事情,每天都很兴奋,好像真的要给陈知让办婚礼了一样。
许泽安接到周萍萍的电话,是个她很少会打电话的时间,半夜十一点。
“他出来了。”
一句话,就把整个世界搞沉默了。
“你咋晓得?”
“老房子那边有人看到他了,给我发消息说了。他可能会来找我们。”
“你怕啥子,当初他在外面欠了一屁股的钱,是你帮他收拾的。他杀人放火,也不是为了我们俩,讲来讲去都是他没道理。”
周萍萍大概当初被许东来打出了心理阴影,现在十分不想再见这个人。
“要不,你帮他找个地方落脚先吧,我听说他在小酒店住。”
“凭什么!”
“我们把房子卖了,他没地方住,总要找我们的。”
“现在你才想起这个?”许泽安气不打一出来,但是他不想再和许东来有来往了。小时候因为这个爸爸被人欺负的场景仍旧历历在目,如果他恨周萍萍一分,那么恨许东来就是十分。他还愿意喊周萍萍一声妈,但是绝对不想喊许东来一声爸。
“我那时候着急,想着躲开他才搬家。现在想起来,其实哪里躲得过嘛,现在找个人还不容易啊!”
“他不来找我,我绝对不会主动找他。”
“好了好了,不说了,我等他联系我了再跟你说。”
许泽安在电话里听见王胖子在问他妈和谁打电话,他听见这个人的声音也烦,干脆就挂了。
电话虽然挂了,但是心里的事儿也确实落下了。第二天上班,许泽安差点被炉子烫着手。
这件事他也和田昕说了,就怕许东来出其不意,跑去甜品店骚扰田昕。
结婚以前田昕就知道许泽安他爸是个抢劫杀人犯,当时想着反正判了二十五年,结果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减刑出狱了。
她还是有点儿害怕的,只是不好跟许泽安直说,她并不知道许泽安对自己爸爸是什么感情。
她回娘家和父母抱怨了几句,她爸妈倒是警觉起来,甚至觉得这件事很危险,便把许泽安叫过去说了挺多难听的话。田昕虽然拦了他妈几次,但是丈母娘的威风一起,就压不下去,她原本就觉得田昕嫁给许泽安是低嫁了,现在遇到这种隐患,她更是不太客气地贬低了一通许泽安。田昕他爸还跟着对许泽安施加压力,说“响鼓不用重锤”。
没有人喜欢被人这么说,即使许泽安也看不起自己那个爸。
两口子回家的路上半句话也没说,闹成这样,许东来却连个影子都还没出现。许泽安甚至预感到如果他那个杀人犯爸爸真的要插进他的生活里,那简直不知道要怎么收场。
毛毛的婚礼,陈知让再次做了伴郎。
何娅跟他开玩笑说,当三次伴郎就嫁不出去了。
陈知让呲了一声,没反驳。
大约因为买车借钱的事,许泽安见到毛毛就有点儿心虚,但是毛毛现在正是幸福的时候,跟无事发生过一样,半点没给许泽安脸色看。毛毛的婚礼就比许泽安的乱多了,兄弟们吆喝着闹洞房,玩得不亦乐乎。
陈知让也被他们灌多了,最后许泽安背着他去酒店外面打车,他趴在许泽安背上说,“哥,我要回来了。”
“啊?回哪儿?”
“回C市啊,我办了工作调动。月底就回来了。”
“啥子!你要回来了!你咋才说!”许泽安把陈知让一把抛起来,在空中扔了一圈又接住。喝了酒的陈知让一下子觉得天旋地转。
“我要吐!吐吐吐了!”
许泽安那笑声在空旷的广场层层荡漾开,像早晨第一缕阳光一样,突兀的、刺眼的、活泼的、充满生命力的。陈知让还真的吐了,吐完也跟着痴痴的笑。两个傻子。
“以后,你的饭,我包了。”
“我记得,你以前还说,以后我的袜子也是你来洗。”
“没得问题!你以后每个星期把袜子打个包,拿给我嘛。”许泽安确实想起当初是和陈知让说过这句话,便不赖账。
“鬼扯!”
“你终于要回来了,十年了啊。”
“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