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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赎当 ...

  •   【少年·大侠·当铺】

      -壹、少年-

      这是何飞第一次独自远行。

      两个月前他还是个少爷。虽说这何家世代习武,经营的也是武馆,算是不拘小节的江湖人,可对这何家的独苗苗却比寻常人家更金贵,没个三丫鬟四护卫的他爹他娘都不让他出门,生怕丢了摔了。就连学家传武技的时候,师傅都得控着些手劲免得伤着这金蛋儿。

      于是何少爷的身手恰恰好可以摆个架势,多余的体力活呢,这不是有四护卫领着薪金嘛。

      在武学世家里耳濡目染,何少爷对武功自然是颇为喜爱的。那床头案上的,都是一本本一套套一摞摞的书,江湖传奇。

      大侠们行侠仗义、除暴安良,一有百姓含冤受屈便拔刀相助,偶有救美的轶事更是美哉。

      他最崇拜的是个叫石青刀的游侠,因为近。那石大侠出身于大石镇,离何少爷在的江下镇只有八十里路,骑马半天就到了。这种近在眼前的传奇人物简直让人热血沸腾。

      那时候他总想着当一个大侠独自闯荡江湖。

      可如今,家仇逼着他踏上这条道路的时候,他只想回去。

      他恨。

      自己三角猫的功夫不行,那就去求别人,弯了膝盖跪下来求,磕个头,都行。

      家里藏下来的银子还有膝下的黄金都大把大把地散出去了,他只得到一句无心之言:太平镇,石磊。

      这就够了。

      他抵达的那天天有小雨,潮而不湿。镇子在一脉弯月形的山脚下,被条大河封在月牙里,看上去就像一张弓。

      他从河上的吊桥过去。细细的桥绳晃晃悠悠,颤颤巍巍,以往连梅花桩都只敢杵在上面不肯动的何飞走得快要飞奔起来。

      太平。

      青石牌楼上面写着。

      街上没什么人,只有一个年轻乞丐坐着牌楼下,许是下雨天这里稍微干爽些。他倚着牌楼的雕花墩子,拿着个青葫芦一口一口甚是惬意。察觉有人走近,乞丐抬头扫了他一眼,然后就咧开嘴笑了。

      “呦,新来的呀?来干什么的?要住店、吃饭、做买卖,还是……”乞丐又瞧了他一眼,全身上下唯一干净的那张脸上笑得意味深长,凑过来刻意压低了嗓门,“找人?”

      他一身褐色粗布衣隐隐有深色污迹,头发杂乱,这一靠过来何飞差点跳开去,但环顾四周没一个过路人,想想自己可能还真得靠这乞丐找人,“你知道石青刀石大侠的下落吗?”

      “石青刀。”乞丐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嚼了嚼。“这……”

      “就是石磊啊,那个号称\'青石一刀\'的石大侠!”何飞忙道,可话一出口他自己就泄了气,“算了算了,你又怎么会知道呢。”

      “哎哎哎,别走啊,不就是石大侠嘛!这太平镇上还没有我鞋哥儿不知道的事呢!那个隐退的刀客,我当然晓得。”乞丐用他乌漆麻黑的手摸了摸他黑不溜秋的后颈窝,得意地吹了声口哨。

      “你真知道?!那你快告诉我他现在在哪?”何飞顾不上那有不知几月没洗,一把攥住了乞丐鞋哥儿的袖子。

      “这个嘛……你要想知道,就得请我吃顿面。”鞋哥儿转了转眼珠子,又笑了,一边脸上有个酒窝。

      “行。”哪怕再信不过这不靠谱的乞丐,何飞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先拉住唯一的稻草再说。

      “这太平镇啊吃的地方不少,什么\'尽一碗\'酒楼啊、河边渡口的茶棚啊、还有一个点心铺,不过说到面啊,还是前面路口的面摊子老板做得最好吃。”鞋哥儿一路絮絮叨叨,头头是道,看起来知道的确实不少。而何飞只盼着早点得到消息,什么也顾不上细听。

      “老板!来两碗牛肉刀削面,面多放些!”鞋哥儿还没坐下就喊开了。

      原本坐着养神的老板站起来开始做面。中年男子一身墨兰粗布衣浆洗多了有些泛白,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哪怕下巴上有些胡渣,整个人也很规整。骨节粗大的手稳稳地托着白面团,握着刀片一上一下,稳得很。

      鞋哥儿看着薄得有些透明的面片一下下落进滚开的汤里,不由得咂了咂嘴:“我跟你说,这老板的刀削面手艺可是一绝,你看这刀功,削下来的面片片都比知了翅膀还薄!”

      “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吧。”何飞没耐心听他扯,直截了当地再提起了正事。

      “别急呀,你先和我说说你找那个石、石大侠做什么?”鞋哥儿回头瞧了眼面锅,面已经削完了,老板正拿着漏勺搅着免得糊了。“老板等下多盛点汤!”

      “求他帮我报仇!”何飞一字一顿用牙齿撕出这句话来。“我自己没用报不了仇,家里出事后以往那些世交、好友都关上门连见都不再见我。传闻石大侠当年路见不平必拔刀相助,我只能求他来帮忙。”

      “你怎么知道那石大侠就帮得了你,又肯帮你呢?什么情况都不晓得,就这么冲到人家面前去谁理你呢,你说是吧,老板?”鞋哥儿一脸嫌弃地看着那公子哥,回头找老板佐证,见老板已经在盛面了赶紧喊,“哎哎,多加点肉!”

      老板用筷子摆了排牛肉片上去,也都切得薄如蝉翼。撒了些葱花,端上桌,然后看了一眼年轻的少年:“没有谁救得了谁,老天不救你,别人也不能,人永远只有自己救自己。”

      鞋哥儿拉过面碗开始狼吞虎咽,何飞却突然爆发了。年轻的孩子红了眼,两个月里压抑的情绪一下子炸开来:“那我能怎么办?!我救不了我自己,我就是个废物!我不会武功,没权没势,出了事连个可靠的朋友都没有!我又怎么办啊!”

      老板看着他痛哭,瞥了眼一旁解决完一碗加面加肉加汤的刀削面的乞丐,没再多话,回到蒸汽升腾的汤锅后面他该在的位置。

      “嗝”鞋哥儿喝干了最后一口汤,打了一个饱嗝,这才瞥了眼哭得撕心裂肺的何飞,一副吃饱喝足的懒样“前面路口右拐有家当铺,记得和伙计说你要,当、人、情。”

      何飞猛地抬起头,抹干了眼泪。他什么都没说,就走出了面摊,往乞丐指的方向去了。

      乞丐没去管他,自顾自拉过何飞那碗一口都没动过的牛肉刀削面稀里哗啦地往嘴里塞,活像饿了几天的模样。

      他大嚼着满嘴的牛肉与面,含糊不清地嘟囔着:“就这么坑那个小后生?人家可是专程来找你的啊,石大侠。”

      “这世上谁都救不了谁。”面摊老板收走了空碗,把残余的几滴汤倒进泔水桶里。他回头看了眼乞丐:“何况,他要找的,不是我。”

      —贰、当铺—
      “陈氏当铺”,老旧的匾额,白墙上巨大的“当”字,看上去没什么特别的。

      可何飞走进去了,哪怕再不靠谱,他至少有了一个走下去的方向。其实他也清楚所谓石大侠不过是他骗自己的一个谎话,那样一个活在传奇里的人物,刚刚够他填满这两个月走投无路的绝望。他只是需要一个方向,现在他有了,哪怕那是一个乞丐的施舍。

      然而,当他说出那句像是笑话一般的“当人情”后,那个老朝奉从高高的柜台后面走了出来,领他走进了里屋。

      里屋里条案两边面对面摆着两张太师椅,老朝奉在里面那张坐下了,他背后的墙上挂着两联字:

      “珠璧可当,人情难赎”。

      “不知客人需要我们为您做什么事呢?”老朝奉眯着眼睛,老练地询问,稀疏的山羊胡一抖一抖。

      “报仇。”何飞是震惊而茫然的,他只能说出这样两个字。

      “仇家是何方人士,客人想我们做些什么?”老朝奉却毫不意外,翻开一本簿子准备记录。

      “你们真的能帮我报仇?”何飞开始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当然,只要客人的当物足够值当。”老朝奉笑眯眯地看着他。

      “可我身上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何飞有些焦虑。

      “不不不,我们内堂不收钱财,我们只收——”老朝奉眯成缝的眼睛微微睁开了,生意人的精明,“人情。”

      “那东西怎么当?”

      “签一张契约,按期赎回相当的人情以及五成利息。若是赎不起……”老人笑了笑“那就成了死当,归当铺所有了。”

      “赎人情?”

      “您当了些什么就得用什么赎。”

      “我签。”

      “先不必着急,您不如报个价,让小老儿我也估个价。”

      “河下镇,廖家,我要他们家破人亡,血债血偿。”

      “按规矩,三年五分利不还价,本店需要三天掂掂价,您请三日后再来。”

      三天后,何飞签下了契约。当他把名字写落在纸上的时候,这个名字就不再属于他了。

      所谓典当人情,不过是将买凶雇凶的生意整合了起来。何飞原本觉得要用一辈子去完成的复仇,被这家当铺轻轻松松地包揽下来,答应就在一个月内将廖家直系十三口的人头送到他手上。

      何飞开始陷入一种重压突然被卸下的空虚,所谓血海深仇当真就在一张纸里买得?他一生的目标、江湖的恩怨在这当铺面前轻得不值一提,连人命亦是如此。

      但他已经无暇去胡思乱想,这一张契约已经将他自己典当了出去,若三年内无法赎回,他将永久成为当铺名下的走卒,无名无姓。

      所谓赎人情,便是为铺子里做事,三年五成利,二十一条人命。

      如今他要做的,不过是想想如何让自己活着赎完这份人情。

      如何在这世上救赎他自己。

      —叁、大侠—

      那个少年跑出面摊后的第三天晌午,面摊老板卖出了最后一碗刀削面,在一旁的抹布上抹了抹手,从桌上取过不知什么时候多出来的一个包裹。

      他熟门熟路地从粗布包里取出一沓纸,这票“活儿”的流程就和往日一样记述得巨细无遗。将纸塞进怀里,他又从灶台案桌下摸出了一个被破烂粗布缠裹的条状物。揭开布条,将那把匿在乌木鞘里的的利刃纳入了袖中。

      离开太平镇,纵马飞驰,披星戴月,去杀人。

      袖里的刀冰冷而坚硬,曾经斩下豪强恶霸的狗头,如今他知道,那上面另有几十条人命的血债。无辜与不无辜,他已经无力去辨别,这世上从不是无辜者就能安生。

      三年前,他还是个热血快意的浪子,以为世上总有正邪是非的公道,仗着有些拳脚功夫,去主持自己心里的所谓公道。

      大侠。

      有人这么叫他,越叫越响。

      大侠的故事里,各路反派一一登场,地痞、乡绅、贪官,传奇式的潇洒。

      可传奇毕竟是传奇,生活毕竟是生活,它会将传奇一闷棍打成丧家犬。而石磊直到进了县衙大牢才痛悟这点。

      民不与官斗,当那被得罪的官与商勾结起来,红口白牙就能生生扣你一个逞凶乱纪、目无王法的罪名。进了牢房更是羊入虎口,私刑、逼供、罗织罪名,凭你往日多么仗义疏财,多少人对你承情感恩,这时候他们都成了缄默的旁观者,或许哪个角落会有一两声可惜,可惜这么个冤大头。

      他几乎就将在暗无天日的牢房里成了枉死鬼。也许是刻意的,那时候的心情他已经忘了,后悔吗?懊恼吗?愤恨吗?无奈吗?记不得了。

      就想着家里还有一个没及笄的妹妹。

      苗苗。

      那个从小跟在他身后的小姑娘,没有爹娘,唯一的大哥还妄为逞凶,别的同龄姑娘都在攒嫁妆绣嫁衣,她却还没许过人家。那孩子懂事得紧,他去酒馆里听商旅的天南地北,在巷口听落魄子弟的忏悔不迭,或是在街上听地痞流氓的乞求告饶,回到家却总有凉茶解渴、温水洗脸、热菜下饭。

      牢里不见天日,他浑浑噩噩地活着,脑子里横冲直撞的就一句“那妹妹怎么过啊”。

      可莫名其妙地,没有行刑,甚至没有罪名,他就被推搡出了牢狱的大门,还了一个清白身。

      他不信老天开眼,却也不知有谁会出手相救。来不及细究,他只往家里赶去,去见苗苗,死里逃生,他要向妹妹保证今后一定安生度日。

      家里没有人。

      只有一张当票。

      当铺的名字平淡无奇,内容却震得他瘫坐于地。

      那小姑娘走进当铺,当了自己换哥哥的平安时又是怎样的心情呢?

      曾经的大侠像个孩子一样嚎得撕心裂肺。

      从此世上再无“青石一刀”,只有太平镇上沉默寡言的面摊老板。

      挥刀的时候,他看见那些人的哭喊嘶吼都喑哑在血光里,而划过他们喉颈的刀锋却明亮得眩目。刀没有对错,不管握在谁的手里,大侠或是杀手,它都是为了伤人。大侠心怀苍生,杀尽天下不平事,杀手心里有一个小姑娘,对与错都没她重要。

      有时他也会想,这当铺视命如蝼蚁,甚至对天下不屑一顾,那样一种自信与俯视,这当铺背后究竟有多么庞大的根系?这当铺有过多少客人,手中又有多少人情债,那样一种深藏的势力若是一朝发动,是不是能够改天换地翻手云雨?

      后来他不想了,他也是蝼蚁。

      三年来,他杀了五十二个人,妇孺老人没分别了,一一折算,去赎回当物。现在,只要这一票,他就能接回他的小妹妹。

      手里的刀冰冷,哪怕谁人灼烫的心头血也暖不了。最后一个目标倒了下去,十几岁的少年圆睁着眼,重重砸进了血泊里,像是控诉不公,那闭不上的怒目中深沉的怨恨冤屈足够让一个侠士拔刀而起。

      可他不是大侠,他是个负债累累的杀手,“愿而不能”与“不能”有什么差别呢?他救不了这少年,他救不了世人,他救不了自己,他只想救苗苗。

      他杀了五十二人,杀了少年,杀了大侠,只求赎回她。

      —肆、少年—

      何飞从当铺里出来了。

      这天的天气很是晴好,青石板的街上有布履携起的灰埃在阳光下看得分明,人就在灰尘里来来去去。

      他却不知往何处去。

      茫茫然地走着走着,最终却在那个熟悉的路口悚然惊醒。

      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天下着小雨,泥泞的街上没什么人往来,偶尔有带着斗笠的庄稼汉匆匆路过,也是为了家里婆娘备下的海碗饭,因而那杵在街口的面摊不会有什么生意。可那寡言木讷的老板就守着一锅不停沸腾的汤水,白耗着柴火,像是在等可能出现的客人,一直在等。

      今天艳阳高照,街口被突然就冒出来的人们挤满了,吆喝还价、口角客套,热热闹闹、吵吵嚷嚷。那个面摊也不那么伶仃突兀了,凭那老板片面的手艺大概也能进账不少。

      然而,何飞穿过人海,却没有看到那个摊主。

      案台上有些散乱,盛盐、辣,油的罐头东倒西歪的,碎葱花散在台上,混在撒了的小搓白面里。案台的抽屉被人胡乱地抽出来,把里头不多的钱都扫荡后就随手扔在路边。

      他愣愣地看着。

      “哟,小后生,来吃面啊?”说话的是个老头儿,支着腿坐在旁边的石槛上眯着眼晒太阳,“今朝是吃不到啦。也不晓得啥事儿,老板三日没来啦,这摊子还摊在这个地方,这下好了,几个小混混摸了铜钿就跑了,啧啧。”

      他眯眼看看太阳,咂砸嘴,“可惜啊,伊做的面条还是老好吃的,片面手艺好啊,啧,薄得来像纸片样的……”

      何飞像被椅子绊了下,一下子没站稳,往后退了一步,带倒了身后的汤锅,连带着案台也抖了抖,白面扬起来,在阳光中的漫天灰埃中分不清楚。

      那口大锅哐哐哐地在地上颠了几记,就不动了。没有汤洒出来,因为已经被烧干了,锅边覆盖着残余的白色残渣,蔓延到锅底就已经黑了。

      架锅的炉子曾经在无人光顾时燃烧不熄,现在就剩了一膛子黑灰。

      他突然发现了什么。伸手从炉子里抽出了一块东西,乌漆麻黑像是没烧干净的木炭。他不顾扑簌抖落的黑灰,剥开那一层层焦黑,到了里面已经是几层包得太紧而没烧起来的麻布,最后却是冰凉的铁,没有鞘,刀锋在黑灰里泛着光,在手里沉甸甸的,短刀,利刀,好刀。

      刀身无饰,唯一字篆文“青”。

      —伍、面摊—

      街口的面摊又架起了汤锅,可惜老板的手艺没以前好了,少了不少常客,冷冷清清的,倒是个乞丐常来蹭吃蹭喝。

      生意虽少,那口锅里的汤却总是在沸腾的。

      ----赎当·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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