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予妖》新酒故衣

13、虞美人7

　　宫中到了中秋就会举行一次宫宴，算是皇室的家宴。不需要多盛大，但是流程一定得做足。
　　大司乐和乐师为了准备秋宴的节目花了不少功夫。往年的节目皇家怕是看厌了，可是新鲜花样哪有那么好想出来的。两人拿不定主意，又叫来杨乐正探讨。最后敲定下基本的章程——请了巡演到京城的戏班子。皇家家宴女子偏多，向来喜欢热闹。只是这戏也不能从开席唱到收宴，中途贵人们要说几句体己的话。这时候戏班子就显得吵嚷了，需得安排一些清雅的节目。杨乐正提议，将这份重任交给了段惊鸿。想着他手持名琴，琴艺尚佳，指望他能弹些新鲜曲目。杨乐正这老头子惜才，此番也是有意提拔。
　　八月十五，秋宴办在东边的千秋殿。雕楼画栋彰显着过去的繁盛和奢靡。这千秋殿修建于元和年间，原是用作封赏典礼。后来因其建筑金碧辉煌风格富丽，大多用于宴会了。
　　皇室的家宴规模不算太大，毕竟这一代皇帝的兄弟也就那么两个了。帝王尚年轻，子嗣稀薄且年幼，后宫更是少得可怜。
　　宫里以宁妃地位最高，下头一个嫔，两个婕妤，一位才人。皇帝不常出入后宫，说不上偏宠于谁，但肯定不宠宁妃就是了。宫中的人都知道，自打登基以来，皇帝就没踏入过瑶华殿的门。可是母家势力和位分摆在那里，也没哪个不要命的敢欺到她头上。至于其他的闲言碎语，许深深不甚在意，也知道众口难禁就由她们去吧。
　　大殿中皇帝居最高处，宁妃位于半阶上，对坐乃是燕王。燕王是皇帝的嫡亲弟弟，他的席位隐隐比宁妃高上一点。除此外其他宫中女眷被单独安置在一处，亲王则按长幼顺序排座。
　　原将宁妃安排在皇帝近侧是方便帝王身边有个温香软玉的美人布菜添酒。可自宴会开始，宁妃作势要给皇上添酒被婉拒之后，就真的再也没动过。
　　此时古琴那悠远空明，清淡飘渺的声音自大殿前方传来。曲调庄重又洒脱，如游龙随月，拨云见日般通彻。松古沉稳气势恢宏，又不拘一格势如破竹。琴音的穿透力极强，可并不尖锐，如同一股柔和致远的力量洗涤在座的心神。
　　“肃穆逍遥，忘神无我。”出声者是燕王。他虽然此时年纪不大，平日纨绔了些，可对于音乐颇有造诣。
　　琴声暂落时，皇帝道：“你弹奏的是什么曲目？”
　　段惊鸿上前一步，行了个扣首礼，“回陛下，此曲名为《龙翔操》。”进宫之后就那身红衣难免扎眼，他现在穿的都是司乐坊的白的官服。
　　“确实有龙腾万里，自在逍遥的气魄。”燕王赞许的看了他一眼。皇上还未开口说如何封赏，如空谷幽兰的声音抢先了一步，“皇上可愿意割爱将这琴师派给臣妾弹曲？”许深深年有十七，早已褪去了稚嫩，甜美的笑容如今看来风情万种。乍是个男子怕都要被勾去了魂魄。
　　皇帝看着一愣，想着这些年她从未向自己讨要过什么，若是不答应似乎有点过意不去。可是派男子去宫妃处，不合规矩。
　　“早就听闻宁妃娘娘好琴善舞，我本还想向皇兄讨这琴师的，既然娘娘先开口了，那臣弟只好拱手相让了。”燕王笑着抬了抬手，一副兄友弟恭的神态。
　　这话一出，就是默认了皇上会准许宁妃的要求。皇帝也就顺着台阶下了，“每日未时若是爱妃想要听琴，就遣人去司乐坊唤他来吧。”
　　宁妃谢了恩，双瞳剪水望向阶下的段惊鸿，眉宇间一股化不开的韵味。
　　段惊鸿领了些许封赏，就退到台后。
　　“每次段惊鸿的回忆里都有许深深，可见自赏花诗会之后他们两个再没见过面。”陆景行的声音一如往常的清冷，从身侧传来。
　　谢知影点了点头，想起来他看不到自己，又道，“正是如此，所以他们之间若有私情，必定是入宫后萌生的。”
　　言语之间，景象转去了瑶华殿。
　　琼华宫门前的日晷指向未时。潺潺如流水，凛凛如朔风的琴声缓缓自瑶华殿飘来。
　　神识顺着琴音进入到瑶华殿内。许深深一身妃色宫装，胭脂色的腰封束起嬛嬛细腰，敝膝上缀有精美的睡莲绣纹，尾端坠着金珠。两层交领深衣间露出朱红上襟，胸口绣了一朵盛开的红莲牡丹。芙蓉发冠压住飞仙髻，两只赤金钗垂下齐耳的流苏，斜斜得插入发间。此时的宁妃正是二八添一的大好年华，少女稚气渐褪，眼角染着抹嫣红，纵是懒散地倚在美人塌上听琴，也有千娇百媚难以言说。其他宫女都被屏退，只留了一个在身边添茶把扇。留下的那宫女正是先前在许府伺候的小丫头。这是许深深的陪嫁丫鬟，想必很受信任。
　　段惊鸿今日弹的曲调颇为活泼轻快，秋燥的时节听着叫人心情舒爽许多。
　　“这曲子，叫什么名字？”许深深丹唇边勾了个浅笑。“名为《忘忧》。”段惊鸿摸了摸琴弦道。
　　许深深沉默了一会，“段公子，可还记得我？”
　　段惊鸿这才抬眼去看，一抹惊艳从眼中闪过，“许…姑娘。”不想再见就是眼下这个光景了。那天秋宴上他一直没抬头去看座上的人，只是觉得许深深的声音耳熟。没想到一晃三四年，小丫头都出落的如此亭亭玉立。
　　“我自作主张讨你来也是因为这宫里实在闷得慌，你不会怪罪吧。”此情此景也算……他乡遇故知？
　　段惊鸿笑着回她，“怎么会，多谢娘娘提携之恩了。”这句话无论是称谓还是语调都是调侃的意味。许深深笑容微涩，“若是公子不嫌弃，私下就唤我婉清吧。”
　　“婉清，婉兮清扬，这是你的闺字……”段惊鸿在刹那的惊讶之后，心中有些不是滋味。
　　谢知影在一旁看的心惊胆战，这宁妃也真是个直爽的人，毫不避讳这些。
　　段惊鸿模糊应了一声，又抬手拨动琴弦。面对如此风华佳人，说不动心都是假的。年少时候的惊鸿一瞥深深烙在两人心里。猎猎红衣的少年，巧笑嫣然的姑娘，不正是每个女子闺房梦里与心上人相遇的场景。
　　命运弄人，落得如此这般。
　　明明是轻快悠扬的曲子，被他弹奏出来却染上几分沉重。两人各怀心思直到段惊鸿抱着琴默然离去。
　　陆景行不懂这些风花雪月，对两人微妙的情绪有些不解，“他们怎的就一言不合了？”
　　谢知影听了觉得好笑，“并非一言不合，而且这宁妃太直白，有些东西朦胧却不可点破。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果然侠女做派。”这样的女子若是不被困在深宫□□该活的多精彩。心里叹了口气，又想到许谦那小子性子若是同他姐姐换一换，指不定还能和他做个朋友。
　　陆景行对于这模糊暧昧的回答依旧似懂非懂，心中怨怼，师父怎没教他这些。
　　这段回忆漫长又缠绵，谢知影看得倒是津津有味，就当看了话本子。连陆景行都渐渐发现两人之间暗生情愫。
　　每每段惊鸿来弹琴，许深深无不是盛装打扮，神采奕奕。她到底是个从小无忧无虑的大小姐，心事藏不住。段惊鸿依旧是那副温文尔雅的模样，温情都沉溺在眼底。
　　面容姣好的女子枕在白衣琴师腿边听琴，宫装铺落在高台上。女子慵懒的侧了侧身，抬手勾住高台便边的一株双色西府海棠。“朱栏明媚照黄塘，芳树交加枕短墙。”她折了一株抵在鼻尖，“我记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海棠花也开的正好。”
　　弹琴的人低低应了一声，似乎又想起来少女活泼明艳的脸颊和海棠相映的画面，嘴角勾勒出一丝笑意。
　　女子翻身坐起来，半勾着人脖颈，握着海棠枝戳那人脸颊，“想什么呢，脸都红了。”
　　琴师指尖一颤，拨错了一个弦音，“莫胡说。”
　　她娇笑了起来，取了一朵海棠簪在发上飞身跳下小台，如同一只蹁跹的蝶。踏着琴声的节点，身形如雀，逆折纤腰。左手绾花托着香腮，侧眸望向那静心弹琴的人满目秋波，丹唇勾出妩媚至极的笑容。这支舞像是她当年跳的，又不像。当年的她还不及现在一半风情，自然跳不出这样摄人魂魄的感觉。
　　“赚了…”谢知影呢喃自语。
　　“什么？”陆景行大概不解风情到了一定境界，这样天香国色也难以撩动心弦。
　　“我说，能看宁妃跳这一支舞，我们赚翻了。你不觉得吗？”
　　“……不觉得。”
　　“啧，陆兄你是不是男人啊！”
　　“呵。”被称作不是男人的陆景行老神自在。谢知影被他这声笑得后背发麻，喉结一动，连忙哈哈了两声。
　　眼前的景象如同蒙了雾，渐渐淡去。

作者有话说

　　“哇，陆景行你是不是男人！”
“呵呵，陆兄床上告诉你他是不是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