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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回目 若为此弦声寄入一段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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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晚,晋国太子寿曼被禅立为新君的消息,传到了师傅的茅舍中,师傅望着北斗星静了许久,折身从匣中取出桐木琴,在月下弹起那名噪一时的半阙怀乡曲。我在屋内,只能看见师傅的背影,却能感受到一些与平日里别样的东西,不待我细辨,本该终了的半阙曲,却倏然被一声高亢的徵音衔起,接着吟猱绰注而出,是铿锵辽远,浑然不似楚音的调子,那样昂然,却透着一股苍凉。我从未见过师傅这般大动作的拨弦,背影颤动仿佛被这音调魇住,而我也像被痴了心神,胸腔里被引动得横冲乱撞的情绪,乱得难以言说。
我听得出这是晋国的调子,如同晋国内此起彼伏的山峦,这种曲调,对于木质脆硬的桐木琴负担是极重的,师傅平日里都舍不得用这把琴,此番却是毫不怜惜;而我更困惑的是,师傅因何做的这下半阙曲,却从未在人前弹起过,让世人皆为残曲扼腕。
师傅与晋国有些渊源,是我楚国内人尽皆知的事。今年大年刚过,师傅孤身一人从晋国回到郢都,穿着旧得发白的冠服,背着这把桐木琴面见了君主,说是晋公仁厚,放他归国以示求和之意。当时在殿上便是这半阙曲,惹得多少朝臣泪湿襟袖,师傅也因此声名鹊起,成全一世的忠君爱国之名……
耳旁的琴音蓦然静了,师傅却抱着那把琴坐在月下,久久不曾起身。
翌日午后,陪师傅在竹间喝茶,夏末的蝉鸣仍是聒噪,师傅却突然说起:“楚晋两国,终于能太平好几十年了。”那样安心的笑着,整个轮廓都柔和下来的师傅,也是我从未见过的。
“是……因为晋国那个年轻的新君吗?”我试探着问。
“嗯,”师傅呷一口香茗,缓缓道,“他是个很特别的人。”
那是我第一次听师傅讲起他在晋国的经历,让我也一度深信晋国的新君的确是一位特别的人。
师傅说,那是一个天气晴好的秋日:
晋国 ,景公十八年
我师傅钟仪,当时还被关押在晋国某处军府的牢房里,那日说国君下来视察,让所有人跪伏着等候,不久就听见有人问:“被关押怎还穿着南方的冠服,这是什么人?”继而有回答道:“是郑国献的楚国俘虏。”
这样的对话,钟仪在这两年间不知道听过多少次了。
但接下来却突然听见“放了他”。
猛地抬起头,发现那人也正看着自己,钟仪便知那是晋国的国君。看主事慌忙跑去找人开锁,而站在晋公身后那人却抽出腰间的佩剑,直接斩开了牢门,叫钟仪站起来,然后斩开脚镣将其解开。钟仪并不能确定那人身份,便只得低声道了句:“有劳了。”
那人闻言愣了一下,旋即勾起一个堪称顽皮的笑,钟仪登时窘迫起来。
好在那人也未停留,转身便随着晋公出去了。再过了一阵,便是有人来领着他要去洗沐修整一番。
将终于能够沐浴浣衣的欣慰按下不表,三日后就有人来提他进宫。
冠服已经洗净,却已有些发旧了,与一名领路的宫人在大殿阶下等候。
耳边由远及近传来断断续续的哼唱声,陌生的小调,男子清亮的嗓音铿锵高扬,截然不同于家乡的歌谣。钟仪抬头望去,见是那天为他解开脚镣的人,介怀着那天那个笑,不敢开口,只深揖了一躬。
“来啦。”男子双手揣袖里,见是他,很是随意的招呼了一声。
不及搭话,殿上便传来宣唱声,钟仪只得道别,正了衣冠,撩起前摆上步觐见,耳边依稀还能听见那异乡的小曲。
进了殿,晋公坐于榻上,精神不如初见时好。
钟仪整了衣冠跪下,低声道:“晋公安泰。”
晋公点了点头,声音亦不高,关怀道:“受苦了,休养可好?”
“托晋公洪福。”钟仪扣头再拜。
又问:“祖上从何业?”
“小人钟仪,世代皆为乐人,侍奉楚君。”
晋公闻言,展眉一笑。钟仪当时并不知这一笑的缘由,心下惴惴。
“会弹琴吗?”晋公问。
“先父的职官,”钟仪惶然答,“岂敢另学其他。”
晋公于是招招手,旁侧的宫人便抬了把七弦琴过来——那琴纹理通直,周身浅黄润泽,是把上好的杉木琴。钟仪抚手挑了几个音,久疏丝弦,满怀怅然。深呼吸定了定心神,先是飞快的起了个调子,接着琴音便蹁然而出,声若潺溪,势若飞羽,时而短促明快,时而柔长温婉,不知名的楚国小调,随着徽角,仿佛虚空中都绽出幽兰。技惊四座。
行至一曲将末处,钟仪忽感到身侧一缕难以忽视的视线,略略转头一瞥,见是那男子,已是落了座,四指在案沿处合着节拍。男子与他对上视线,眨眼挑眉,笑意更甚,钟仪心下一乱,本就不熟悉的七弦琴接连就拨错了好几个音。
钟仪连忙按弦,跪伏在地。
晋公轻叹一口气,语气并不严厉,斥道:“寿曼莫要胡闹。”
“儿臣知错。”长身而立。
钟仪刚悄悄抬起的头,惊得咚一声磕回地上。
寿曼见状笑出声来,道:“父君,儿臣猜对了。”
晋公并未接他的话头,而是先让钟仪起了身,半响后问道:“你们楚君为人如何?”
寿曼没讨着便宜,一耸肩坐了回去。钟仪微揖着身答:“小人不得而知。”
晋公并无愠色,只闲话家常般继续道:“你便随意说说,寡人素来想同楚公结交。”
钟仪只得回答:“小人也只是道听途说,君主在做太子的时候,师保事奉于他,他却不满足于所学的内容,早晨还要向公子婴齐请教,晚上再向公子侧请教。更多的就不知道了。”
晋公不置可否,但站起身来,道:“那便来日再谈,寿曼且代寡人安顿一番罢。”
寿曼喜笑颜开,连连应承。待晋公走后,便走到钟仪面前,伸手一托,令其平身。
钟仪起身又再深鞠一躬,道:“小人不识得太子,鲁莽冒犯,太子毋怪。”
“不妨事的,”寿曼看上去心情颇好,并不想理会这些闲礼,“跟吾来。”
于是钟仪便由寿曼领着,向晋宫深处穿行,寿曼又哼起早些时候那首小调,虽然是异乡的曲子,但钟仪也不得不承认为之所吸引,带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仿若朝阳,是自己被囚禁两年来,第一次感受到的强劲生命力。熬过来真是太好了,活着的话,总有一日能回去的,回到故国,回到心念的故乡……适时寿曼回过头时,看见的便是钟仪这样的表情,眉眼舒展着,嘴角微微翘起一个柔和的弧度。
“太子殿下。”
院里的宫人小跑着出来接应,寿曼干咳了两声,对钟仪道:“这是东宫,过会儿等宫人收拾出个厢房,你便在这里住下。”
“岂敢如此劳烦世子。”为自己之前的恍神失态感到羞赧,钟仪揖手时将头埋得格外低。肩头却突然被拍了两下。
师傅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出来,问我:“你猜他说什么?”
不待我答话,师傅便也拍了两下我的肩膀,装腔作势的粗着嗓音学:“吾欢喜你弹的琴,每日记得来弹几曲,便算你纳贡了。”
我也不禁为这状貌逗笑,与师傅笑作一团。
“晋侯少年心性,”我说到,“不过能亲自为阶下囚解开脚镣,也实为难能可贵了。”
师傅闻言却苦笑了一下,道:“我原本也是这般想的,但后来相熟后提及起此事,他却一脸‘区区小事何足挂齿’的表情告诉我,那是因为他先前得了把吴剑,只是想着用铁链试试刃罢了。真是气煞我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