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曲风荷

80、秋露白薛菀心弦动

　　“扶顾相公起来吧。”到底还是庆历帝先开了口。

　　庆历帝身边的小黄门还没走下去，江一沉先一步扶起了顾长怀，顾长怀轻声道：“多谢江公。”

　　庆历帝微微笑了：“顾公辞官一事，朕可不能同意。顾公是先帝看重的肱骨之臣，朝廷的中流砥柱，若是顾相公就此致仕，是天下万民的损失。”

　　顾长怀神色平静地等着庆历帝的下文。庆历帝有意停顿，却见顾长怀半晌也没有抬起头看他一眼，不由得摇摇头，到底是顾长怀，实在是太沉得住气。一旁的魏景韫已经着急的话到了喉咙，若不是江一沉手快拉了他一把，恐怕曾经的太子少师就要来谴责一番他一手教出来的新帝是非不分了。

　　庆历帝不紧不慢地继续道：“可魏卿说得也不无道理，身为宰执，顾公应当为百官表率。虽然旧事已大多归于尘土，但‘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太祖皇帝以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为立身之本，顾公所作所为，不论是出于本心，还是造化弄人，或多或少都有违太祖遗训。况且顾相公也有心思过，朕若执意不准，不仅有失公允，还于情理不容。朕思量再三，不如令顾止为庆州团练使，去官抵罪，众卿觉得如何？”

　　顾长怀请求辞官，正是因为我朝律法有规定，“在官犯罪，去官勿论”。庆历帝没有准顾长怀的辞官，却将他贬官，而且一贬就把他直接贬到从五品的团练使，魏景韫低下头，勾了勾嘴角，这还不如准了顾长怀的辞官，让他得个自在呢。

　　顾长怀自请辞官，还能得个名声，而被贬官，则是彻彻底底坐实了罪名。以后，想再起用可就难多了。

　　御史台中丞还想出列为顾长怀求情，却发现顾长怀朝他轻轻摇了摇头。

　　团练使的职权仅次于通判，也司一州军权。而庆州紧邻西夏，是边关重地，从庆历帝对辽和西夏问题的重视程度来看，他做出这个决定，确实是思量再三了。

　　既然是官家思量再三的决定，为人臣子的就不要轻易反驳。如果这个决策真有不妥，也要采取迂回的方式进行劝谏。若是御史中丞在这么多人面前当庭反驳新帝，即便我朝自太祖皇帝起就坚持“刑不上大夫”，但只怕御史大夫的仕途也到头了。

　　见众朝臣皆无异议，庆历帝满意地散了紫宸殿上的诸人。待众人都退下的时候，他忽然遣下身旁的小黄门，道：“去问问顾相公的女儿，接下来她有何打算？”

　　小黄门低眉垂眼地应了声是。他追出去时，发现那位小娘子正在和江小大人走在一处。脸上永远带着三分笑的江小大人，此刻脸色出奇的难看。

　　薛木青轻轻拉了拉江慎初的袖子：“江大人，你能借我十两银子吗？”

　　明明在紫宸殿上都恨不得在薛木青身上盯出一个窟窿，现下出来了，他却不带正眼看一下薛木青的。见薛木青找他要钱，江慎初也不说话，直接把身上的钱袋取了下来，连同腰间悬挂的玉佩都一起，递到了薛木青的手上。

　　薛木青看着自顾自生着闷气的江小大人，叹息一声：“你在这里等我，我先去处理点事。”

　　江慎初仍旧不说话，只是薛木青往前走的时候，他寸步不离地跟上了。薛木青回头看到江慎初，挑了挑眉，轻轻一笑。

　　魏景韫看到薛木青向他走来，停下了步子，背着手站在原地等她。

　　薛木青将江慎初的钱袋交到了魏景韫手上，江慎初的那块玉佩却被她握在了手中，玉佩上刻了一个童子抓蝙蝠，寓意纳福迎祥。

　　薛木青道：“这一个多月要多谢魏大人照料了，这银钱便抵了薛菀这么长时间在魏大人府上的花销了。”

　　魏景韫推拒了薛木青的钱袋：“魏府虽然不富裕，但还不至于要薛娘子的钱，薛娘子还是收回去罢。毕竟，今日的事情，也要多谢你，帮了本官一个大忙。”

　　在魏景韫看来，若不是薛木青出现在了紫宸殿上，顾长怀可未必会轻易松口，自请辞官。

　　薛木青盈盈一笑，将钱塞到了魏景韫手上，后退了一步：“一码归一码，那晚魏大人假借顾相公的名义将我带走，告知我当年之事，不就为了今天吗？”

　　薛木青笑起来像一朵灼灼盛开的芙蕖花。

　　她总是这样，笑得越明艳动人，说出的话就越刻薄。

　　薛木青：“但薛菀跟魏大人到底不是一路人，以后还请魏大人不要再来找我了。不过，还是要奉劝魏大人一句，弄权者迟早被权柄所伤，您还是适可而止罢。”

　　魏景韫盯着薛木青好一会儿，才冷笑一声，将手中的钱袋打赏给追出来的小黄门。小黄门莫名得了赏赐，却不知道该感谢谁——魏大人拿着薛娘子从江大人手中借来的钱袋赏了他，小黄门一个头愁的两个大，他该谢哪一位呢？

　　薛木青看小黄门目光闪烁，犹疑不决，笑了笑：“还不快多谢魏大人。”

　　小黄门立刻跟着薛木青的话朝魏景韫作揖道谢，薛木青道：“魏大人，以后我们就两清了，您与谁的恩怨都与我不相干，可千万不要再牵扯到我。”

　　魏景韫拂了拂袖子，不欲多言，转身就走。

　　小黄门看向薛木青，道：“薛娘子，官家让奴才问您，以后您有什么打算？”

　　薛木青惊讶地看着小黄门，官家问这个问题，是什么意思？

　　见薛木青愣了愣没有回答，江慎初终于怒而上前，挡在了薛木青和小黄门的中间，他对小黄门道：“你回去告诉官家，薛娘子没有什么打算，但江终有。江终打算要娶薛菀为妻，届时请官家过来吃酒。”

　　修了这么久闭口禅的江小大人终于说话了，这一开口，就把小黄门吓得够呛。小黄门的眼神落到了薛木青身上，薛木青有几分怔愣，却没有否认什么。

　　江慎初心情稍稍好了些，转身看着薛木青，又板起脸，道：“走吧。”

　　薛木青颔首，和江慎初并肩离开，也不管那风中凌乱，不知道该如何向官家回复的小黄门。

　　顾长怀、江一沉、京兆尹和御史中丞四人走在最后，顾长怀向御史中丞道谢：“今日多谢纪兄为我说情。”

　　御史中丞叹了一口气：“并未帮上什么忙，这一桩公案，原本就不好说。要说谢，我还要感谢上元节时，珩之救了我家四郎呢。其实，这件事依我看来，官家还是罚得重了。”

　　顾长怀摇摇头，不以为意：“今日之事，不过是个引子，若是官家不能像先帝一样支持新法，我迟早也是要退出政事堂的。此刻离开，也没有什么不好，顺便还能把悠悠之口给堵住。”

　　京兆尹大人一边听顾相公说话，一边在看越走越远的薛木青和江慎初，他犹豫了半晌，还是问道：“顾相公，您要不要和那位姑娘……”

　　顾长怀温和地打断了京兆尹，轻轻一笑，也看向那二人：“不必了，她想说的话，我在紫宸殿上都听到了。我对她……也没有什么话可说，只要她过得好便好。”

　　江一沉笑了笑：“放心罢。”江一沉原本还想说，江终那小子，是个值得托付终身的，但到底碍于宫中人多口杂，便止住了。

　　出了宫门，薛木青笑眯眯地问江慎初：“江大人，你要不要考虑请我喝酒？”

　　江慎初沉默了一会儿，闷闷地道：“我全部的钱不都被你拿去送给魏景韫了吗？”

　　“哎呀，那真是太可惜了。”薛木青佯装惋惜，心里却是一乐，她拿出江慎初的玉佩，还给了他。

　　江慎初接过玉佩，皱了皱眉：“汴京的酒家都与我相熟，我可以记账，走吧，请你喝酒。”

　　玉壶春酒楼里，江慎初和薛木青临窗对坐。桌上摆了两副银制酒具，一壶秋露白，三碟果子并上糕点若干。

　　薛木青斟饮了三杯，看着窗外街景，颇觉得开怀。江慎初黑着脸，酒壶也不碰，果子也不吃，似乎打定主意了薛木青不说话，他也不开口。

　　秋露白酽洌甘香，酒劲也不小，薛木青喝了三杯后也止住了，她看向别扭的江郎君，笑了笑：“江大人是在生我的气？”

　　江慎初不说话，算是默认了。

　　薛木青叹息了一声：“江大人您……听我解释，那晚我准备离开汴京时出了意外，被魏景韫带走了。确实是我大意了，以后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了。”

　　江慎初抬眼，看着薛木青：“你一时大意？”

　　江大人的声音里带着少见的怒气，薛木青立刻正襟危坐，也不说话，做好了听江大人训诫的准备。

　　“薛菀，我记得我跟你说过，生死是大事，你不要以为这些事情离你很远，李三郎、明珠，甚至连我阿姊也差点……”江慎初顿了顿，“你想要自由，你想要无拘无束的生活，我不拦着你，可我不想有一天你在人世间消失了，都没有人知道！”

　　薛木青点头：“是，让你们担心了，对不起，江大人，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

　　“……我没有生气。”江慎初的声音一下就弱了。

　　薛木青鲜有会这样放柔了声音和他说话，江慎初纵然有天大的怒气，在这时候也都消弭了个干净。更何况，他本也没有生薛木青的气。比起生薛木青的气，他更多的是跟自己过不去。

　　“阿菀，你不是风筝，我也不想做那根牵住你的风筝线。你这样想，我就是一盏灯，为你亮着，有一天你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回头看看，我一直在这里。”

　　薛木青执杯的手一顿。

　　窗外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窗内两人沉默以对，可分明又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许是酒意上来了，薛木青的耳尖泛红，脸颊也有些发烫，好半晌，她才对江慎初说：“以后我要是走了，会给你写信的。”

　　江慎初终于笑了：“写什么，上言加餐饭，下言长相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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