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子策》曲风荷

34、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薛木青不想出门，这乞巧节她年年过，今年也不觉得有什么新意，倒还不如在家里照看这十八个女娃娃有趣。

　　她一说不去，第一个不准的就是薛老太爷，薛蕴瞪了薛木青一眼，薛木青便梗着脖子看向她外祖父，抿着嘴巴，一副准备抗争到底的样子。

　　江慎初给江月度递了个眼神，江月度会意，上前就挽住了薛木青的手：“木青，你陪我一同去好不好？这渝州城我也不熟，你和我一起，我也安心。”

　　薛木青身子一僵，到底和江月度有一起带了好几天娃娃的情分，她只能艰难地把那句“不熟也没关系，薛七郎熟你尽可以问他”咽了下去，终于，还是向他们低头了。薛木青藏在裙子下面的绣鞋踩中了一颗小石子，趁着众人没有注意，她使劲把那颗小石子踢了出去。

　　江慎初和沈无定同薛家诸位郎君走在一起，薛七郎与江慎初是旧识，二人随意地攀谈着。从拜月的时候，他们就在旁边偷偷看着了，这时候，终于能够光明正大的带着姐姐妹妹们出门。若是遇到了关系好的郎君，还要暗暗较劲一回，看谁家的女郎更美，谁家更大方，买的东西更多更好。

　　想当年，江慎初在汴京，也是乞巧节时较劲最厉害的小郎君，倒不是他对江月度有多好，他就是不愿意输这一口气。幸好江月度模样气质都好，在胡乱买东西上，也颇有天分。

　　那瞎了眼睛的寇小将军正是在乞巧节上，看到江月度赔尽一身风度将一个卖假货的黑心摊贩扭送到官府，方对她见色起意的。那时候江慎初也好，沈无定也罢，都年少轻狂，不懂得稼穑艰辛，也不懂得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是一个想要骗江月度的小经济，却被他们仨把事情闹得不能够再大，京兆尹都引来了。

　　现在想想，多大的事情，值得这样闹么？教训一二就好了，何必要把人家逼上绝路呢。

　　江慎初很少为自己做过的事情后悔，这件事算一件，那日在马球场上出尽风头把几位皇子修理了一顿，也算一件。

　　江慎初至今不能理解，他都把玉枝公主的几个哥哥借着打马球的由头揍得鼻青脸肿了，她怎么还看上他了？

　　江月度依然是看什么都新奇，看什么都热闹，薛木青挽着江月度，和她慢慢落在了后面。乞巧节是人挤人的热闹，这热闹从三五日前就开始，车马盈市，罗绮满巷。许多新鲜玩意儿，皆在街心搭着彩幕帐子出络货卖。

　　这一派景象，正是“明河风细，鹊桥云淡，秋入庭梧先坠。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花瓜应节，蛛丝卜巧，望月穿针楼外。不知谁见女牛忙，谩多少、人间欢会。”

　　沈无定、江慎初和薛七郎。一直紧跟着江月度和薛木青，他们护着两位小娘子走在里面，以免被人流冲散。薛木青旁站着的就是江慎初，她小声地对他道：“多谢。”

　　江月度远远地看见街心有赶趁人要表演喷火，忍不住赞叹：“渝州富庶热闹，虽不如汴京，却别有一番风味。”

　　薛木青浅笑着应是，陪着江月度走走停停，她其实对这些新奇东西兴趣不大，在七夕这日，街上卖磨喝乐的颇多，她每每看见，总要想起露华浓。

　　“这是什么？”江月度又停了下来，拉着薛木青的衣袖，指着面前的东西问道。

　　薛木青看了一眼，竟不知道，便救助似的看向薛七郎，薛七郎腼腆地笑笑，见无人答话便道：“这叫做种生，把黄豆、绿豆、小麦置于瓷瓶中，以水浸之，约莫数日后，会生芽数寸。以红蓝等各色彩缕系后，出售。有欣欣向荣，生生不息之意。”

　　江月度想了想，觉得有趣：“那我要买一个。”

　　江慎初看着薛木青那意兴阑珊的模样，就知道她不大想逛了，只是碍着江月度的面子，一直不说出口。露华浓的事情还摆在眼前，过乞巧节原本也就是给大家凑个热闹，想到这里，江慎初也不想早些回去休息了。

　　他拉住江月度：“还买？这一路你看见黄蜡筑成的凫雁要买一个，看见在小板上覆土种粟，种几棵小小的花木苗子，放个小茅屋的田舍小屋你要买一个，就连瓜雕成了了个花样，叫做花瓜的，你也要买一个。够了吧，阿姊，咱们回去休息行不行？”

　　江慎初的话倒是说到薛木青心坎里去了，江月度不高兴地捏了捏江慎初的脸，倒也不在要求再走下去，念念不舍地看了一眼种生：“唉，辛苦各位了，江终说得对，我们还是回去吧。”

　　薛七郎倒是很替江月度可惜：“其实江姐姐买的不多，节日原本就是讨个喜气，比江姐姐买的多的大有人在。改明日我们兄弟几个再出来，搜罗些新奇的小玩意儿给江姐姐送过去。”

　　江月度这会儿看薛七郎，怎么看怎么顺眼，她对着薛七郎甜甜一笑：“那就多谢七郎了。”

　　薛七郎一张俊脸唰地红了，薛木青走在他身后，伸出手推了一把，心道，没出息。

　　“回家。”

　　乞巧节过了，那群小女娃被送到了薛家女学，江家姐弟并沈无定也告辞了，偌大的一个薛府，一下子就空了。薛木青的两位舅舅如今关在知州衙门的牢房里，蒋公明说，薛家在露华浓一案中帮助了官府良多，薛润、薛泽也并非主犯，关上三个月，吃一顿杀威棒，也就能够出来了。

　　对薛家而言，这也算不幸中的万幸。只是，薛蕴却因为这件事，自忖德行有亏，辞去了青城书院山长的职位。

　　江慎初受蒋公明和荣礼之托，为此事再度来到薛府，劝薛蕴不必为了此事就不再出任青城书院的山长。自薛蕴创办青城书院以来，青城书院逐渐成为了蜀地最高学府，闻名天下。朝中不少栋梁之才，与薛蕴都有过师生之谊。

　　薛蕴却没有接受江慎初的提议，他摇了摇头：“我年纪也大了，在青城书院原本也就待不了几年，趁这个机会放手，也算对那些可怜的女娃娃有个交待。青城书院信新任山长荀愈才学品德都极好，把书院交到他手上我也放心。更何况，没了青城书院，我还有薛家女学。你也不用担心我这个老头子没有事情做，推广女学这件事，我想做很久了。”

　　江慎初闻言，只能点点头，薛蕴看着江慎初，目光温和：“孩子，我跟你讲个故事，你愿不愿听？”

　　江慎初不知道薛蕴要跟他讲什么故事，仍旧点了点头：“您说。”

　　薛蕴喝了一口茶，看着江慎初，仿佛要从江慎初的脸上，寻找什么久远的印象。终于，薛蕴语气平淡，缓缓道来：“其实，我还有一个小女儿，名唤薛灵，她当年不懂事，把闺阁里的诗稿流落出去，被旁人称作蜀地才女。我那时虽然生气，可也不忍心重骂她。我就只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她一直被我捧在掌心里，宠坏了。当时，我门下还有一学生，那是我的得意弟子，家贫有志，依我看来，那小子是有经天纬地之能的。后来，两人相爱了。”

　　让江慎初意外的是，这不是一个才子佳人倾心相爱，然后被腐化顽固的老人拆散的故事，这是一个佳人爱上了才子，才子爱上了功名的故事，才子说，等他考取功名后再来娶佳人过门，可是佳人是个了不得的佳人，便直接把才子给睡了。

　　因着薛蕴对那个才子很是欣赏，对自家女儿的心思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谁还没有慕少艾的心思，诗三百开篇《关雎》，说的便是“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但令薛蕴万万没想到，也令薛蕴悔恨终身的就是，他没看住自个儿的女儿，让她婚前便做了这种惊世骇俗、有辱斯文的事情！薛家是清流高门，薛蕴自己也是当世大儒，两情相悦他乐见其成，但也该发乎情，止乎礼啊。

　　只是，事情已经发生了，再说什么也晚了。

　　那一夜之后，那男子自忖德行有亏，不辞而别，薛灵却在两个月后，发现自己怀有身孕。

　　当时薛蕴百般不同意薛灵生下这个孩子，但是薛灵以死相逼，薛蕴无奈之下，只能做主把女儿嫁给了一个落第秀才，并赔上许多嫁妆。秀才早就对薛灵心有绮念，也保证愿意给薛灵肚子里的孩子一个家。

　　只是，不知道为何，薛灵生下孩子两年后，在家里上吊自杀了。薛蕴一夜间就好像老了十岁，他将薛灵的女儿接到身边来教养，那个女孩儿，就是薛菀。

　　薛蕴为了保住自己和薛家清流的名声，对外称女儿女婿外出，不幸意外身亡，私下里却许诺了秀才功名利禄，又逼迫秀才远走他乡，此生不得回渝州。这件事，真正算得上是薛蕴一生的痛。

　　江慎初捧着茶盏，半晌不说话。他忽然有一个可怕的想法，他一直觉得薛菀模样实在眼熟，他也确信自己在来渝州前并没有见过她——现在他有答案了，因为薛菀长得像一个人。他在汴京时，多次见过那个人，对那个人，他实在是熟的不得了。

　　顾止，字长怀。

　　顾长怀今年不到四十，却官居一品，他又是宋玉潘安貌，正是汴京第一风云人物，连官家都曾赞叹道：“和氏璧、夜光杯、百二十城，亦不如顾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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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河风细，鹊桥云淡，秋入庭梧先坠。摩罗荷叶伞儿轻，总排列、双双对对。花瓜应节，蛛丝卜巧，望月穿针楼外。不知谁见女牛忙，谩多少、人间欢会。”（《鹊桥仙·丁巳七夕》 宋 赵师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