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舞芳华（下）》千水盈盈

14、凌 蓝 守候烟雨

　　还记得初遇见的时候，是在西湖畔的薄雾烟雨之中。
　　前一年的九月，在淮安，娘为了保护我，死在了杀手的刀下，而我被水漪姐姐救了，却病了好几个月。
　　终于，我独自一人离开了淮安，带着深深的悲痛和怨恨，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流浪了两个多月，来到了娘临终前嘱托我的杭州，她要我来这里投靠一个人，一个我从来都没有见过的人——柳元崇。
　　或许是我的身体疲惫得太久了吧，连几个小流氓欺负我，我竟然都无力还手！其实，疲惫的岂止是我的身体，我那盛满了怨恨和悲痛的心，早已不堪重负了吧。
　　从小，我的身边只有母亲和两个婢女。母亲永远都是温婉少言的，两个婢女也总是不苟言笑。偶尔偷偷溜出我们居住的院子，我还见过几回那个狠毒刻薄的女人还有她同样毒辣的女儿。在外流浪的日子，我也见到了许多其他的女人或者女孩，或温柔，或妖魅，或泼辣，或哀怨。
　　但是，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像她那样子的女孩子，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第一感觉，她很好看，相比我见过的所有女孩子，她是最好看的。她只身前来救我，很吃力地把一个正对我拳打脚踢的流氓推到一边，我又觉得她很勇敢。可是，当那些小混混集体围过来的时候，她却真的很害怕。她摆出拂柳山庄大小姐的身份吓退那些小流氓，我觉得她有些刁蛮但又不失聪明狡猾。其中一个小混混在逃走的时候摔了一跤，跌破了膝盖，她居然还过去扶他，我又觉得她很傻。她不问我的来历，只看我可怜便将我带回了家，我更加觉得她傻得可以。
　　“傻丫头”，我记得当时这么叫了她。
　　只是我没想到，娘要我找的人，竟然就是她的爹爹。
　　柳元崇第一次见到我，便知道了我的身份。还有凌蕊，也从柳元崇看我的眼神里猜出了些什么，她没有问，只是说喜欢我，想有一个像我这么漂亮的儿子，便自作主张的当起了我的干娘。我不以为然。
　　那个傻丫头，她听到我说没有名字，便自作主张地给我起了名字——凌蓝。
　　她跟她的娘很像，都喜欢自作主张，只是，她没有她娘敏锐的感觉，所以，我一直认为她是傻丫头。
　　但是，我很喜欢我的新名字——凌蓝。
　　我成了拂柳山庄的一份子，更确切的说，我成了人们口中所谓的“蓝少爷”。
　　一开始，我不喜欢这个地方。这里很好，真的很好，处处都洋溢这温馨，尤其是有“傻丫头”母女的地方。可我就是不喜欢，我真的不知道为什么。
　　凌蕊让我叫她“妈妈”，我顺从的叫了。傻丫头让我叫她“姐姐”，我却死活都不肯叫，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那个人狠毒刻薄的女儿吗？我很清楚原因不是这个，傻丫头逼我叫“姐姐”的时候，我心里想的不是这个。但我真的不清楚真正的原因。
　　我坚持叫傻丫头“小姐”，她一开始不喜欢，但还是慢慢接受了。
　　在那个大家庭里生活得久了，我似乎都忘记了自己原来的生活是怎样的了。我心安理得地跟傻丫头拌嘴吵架，心安理得地拿毛毛虫吓唬她，甚至被她欺负，我都会觉得很开心。我也心安理得地享受着妈妈温暖的怀抱，心安理得地看她为了给我过生日而忙碌，心安理得地看她向别人炫耀，说她不仅有一个漂亮的女儿，还有一个这么漂亮的儿子。
　　可是，我也渐渐开始害怕，害怕我就这样迷失自己，忘记了仇恨。我很矛盾。于是，我依然固执地告诫自己，我不喜欢这个地方。
　　直到有一天，我才明白所有的原因，也终于坦然地接受这一切。
　　也许，原来的我就应该是这个样子，原来的我就应该过这样的生活。
　　那是一个夏天，我旧疾复发，柳元崇带着傻丫头去洛阳寻找神医秦鸣鹤。妈妈在家里守着我。我发烧总也不退，妈妈就整夜整夜地守在我床边。我浑身发寒，她整夜整夜地搂着我，我睡不安稳，她轻轻拍着我的背，唱催眠曲给我听。
　　那个时候，我以为我会这样死去，我为妈妈而感动，但是，我最想见到的人，竟然是傻丫头！我好想再跟她拌嘴吵架，再让她欺负，再看她被一条小毛毛虫吓哭的样子。
　　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会固执地抗拒这里。寂寞得太久，我用一种看不见的倔强和孤独将自己紧紧束缚。因为从来没有得到过，所以更加害怕得到，害怕得到后的失去，以及失去后无法想象的痛苦。
　　我也终于明白，为什么我不愿意叫傻丫头“姐姐”。称呼代表了一种关系，从见到她的第一眼开始，就已经注定了，她在我心里的位置——不是“姐姐”。
　　我发誓，如果我能好起来，我会好好接受新的生活。
　　秦鸣鹤真的来了。那时候我才知道，原来他是我娘的师兄，我以前用来抵抗身上固疾的方法和药物，全都源自于他。
　　他救了我，但却是暂时的。他说我活不过二十岁。他收了我做徒弟，把娘的天衣令交给了我。十三岁的我，成了杀手组织天衣的首领。
　　然而，这一切，都是瞒着傻丫头的。在她的面前，我永远都是那个陪她打闹嬉笑、无忧无虑的玩伴。我能猜透她所有的心思，然而，她却永远都不会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因为，她是个“傻丫头”。
　　其实，她在其他方面，真的很聪明。妈妈教她弹琴唱歌，她一学就会；对于很复杂的数字运算，她无师自通；妈妈讲历史讲诗歌，她听一遍就能完全记住；论书法，她更是写的一手好字。
　　可是，唯独对于一些人情世故，她却很迟钝。
　　我知道，那是因为，她并没有把心思放到那上面。
　　对于感情，她更是迟钝。
　　我庆幸，却又悲哀。
　　不知道有多少次，我都想叫她“傻丫头”，然后告诉她我的心思。但我不能。我没有能力带给她幸福。她应该得到的光芒不只是一点点，既然我不能完全照亮她，那最好不要去打扰她。既然命中注定我不能带给她幸福，那么，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努力帮她找到她想要的幸福。
　　而我，只要远远地看着她幸福，就好。
　　真的，这样，就好。
　　每到三月的季节，西湖边飘起丝丝的烟雨和薄薄的雾霭的时候，我都会拉着傻丫头陪我去看，傻丫头也每次都不拒绝。她也许不会记得那年她救我的那一幕，她也许早已忘记了我曾经叫过她“傻丫头”，但我永远都会记得。
　　我在心里叫过无数遍的“傻丫头”，我自己知道就好。
　　平静的日子，就这样过着。傻丫头越来越好看，渐渐有了提亲的人。还记得第一个上门提亲的媒婆是被傻丫头亲自轰出去的。她说她不想嫁人，她要陪伴父母。
　　其实我知道，她想嫁给自己喜欢的人。
　　后来也有人来提亲，都被妈妈或者柳元崇婉言拒绝了，他们也舍不得傻丫头。妈妈是从另一个时空过来的人，她的观念永远都跟这里的人不一样。柳元崇虽然知道傻丫头不是他亲生的，却极其地疼爱她，固然也舍不得她过早离开他。
　　没有人敢上门来提亲了，但我知道，在杭州城里，没有人不知道柳家小姐的。更是有许多年轻的公子们倾慕傻丫头，只是，傻丫头自己不知觉罢了。
　　或许，只要是见过傻丫头的男人，都会被她吸引，这就是傻丫头身上独有的特质。比如说在洛阳城外偶遇的那个男人，傻丫头碰巧救了他的母亲，临别时，我看到了那个男人眼里的情愫。只是后来才知道他就是李念，命中注定会成为傻丫头姐夫的人。
　　命运，真的很会开玩笑。我不禁又一次感慨。而这种感慨，自从遇到傻丫头之后，我不知发出过多少次。只是每次都在心里不说出来而已。
　　同样是在三月的季节，那个如皓月般的男人出现在傻丫头的生命里。
　　只是，他们相遇的时候是在晴天，而不是在烟雨雾霭之中。
　　月皓接近傻丫头的目的并不单纯，我一开始就知道。可是傻丫头还是一头栽了进去。每次见她谈到月皓的时候眼睛里的闪亮的光芒，我为她开心，她终于找到了自己的所爱。
　　但，同时，我也心痛得无奈。
　　我只能好好地守护她，避免她受到伤害。我注意月皓的一举一动，直到后来，我发现，他也不可自拔地爱上了傻丫头。
　　我发现了另一个女人如嫣的存在，但我不敢告诉傻丫头，我怕她伤心。
　　直到有一天，柳元崇找到我，说：“受了伤，才会成长。”
　　我知道他的意思。
　　于是，在傻丫头迫不及待地要找月皓的时候，我没有阻拦她。
　　当她知道真相的时候，一向坚强的傻丫头哭了。而我的心，比她更痛。
　　之后的一段时间，傻丫头逃到了洛阳，躲避情伤。不忍心见她的眼泪，我请求水漪姐姐想办法帮住她。果然，听了水漪姐姐的故事，她心情好了许多。
　　回到杭州，我们迎来了生日。十八岁，用妈妈的话说，我已经是成年人了。然而，这也意味着，我的生命剩下最多不过两年了。于是，我迫不及待地承诺，我对傻丫头说，我会让她幸福。
　　那是傻丫头第一次答应我，说下一年要陪我守岁。我很开心，但却不知道自己是否能活过这一个年头。
　　月皓还是追了过来，傻丫头不顾一切地原谅了他。我才知道，她爱月皓，爱得是那么深。
　　柳玉英回来的时候，我就感觉她的变化，我猜到她恨傻丫头，但是，我没猜到她会对傻丫头下毒，还是这世上最狠毒的毒药。当我抱起傻丫头，看着她苍白的脸色和嘴角流下的血，听着她喊痛，我的心一下子慌了。可我还是想到了师父临走时留给我的药——琼绛丸，那是在危机时刻可以延长我生命的药。虽然我不确定它对傻丫头所中的毒是否有用，但我还是给她吃了。幸好，暂时抱住了傻丫头的命。
　　知道是柳玉英毒害傻丫头，我生平第一次想杀人。
　　傻丫头真是很傻，明知道是她的姐姐害她，却依然把所有的错都往自己身上揽。她让我带她去见柳玉英，我答应了她。可我真的很后悔，如果我当时没有带她去，她就永远都不会知道妈妈死去的真相，她会永远认为妈妈回到另一个世界去了。那样，或许，她所承受的痛苦便会减轻许多。
　　终于，她还是知道了真相。她哭倒在月皓的怀里。
　　我心痛，但不知道该做些什么，只能在她喝药的时候，剥一个橘子给她。
　　我发讯号，让天衣的人竭尽全力寻找师父来杭州。师父果然来了，但是他也无法治好傻丫头的毒伤。虽然师父说找到双生花就能救她，但我知道，那简直比登天还难。
　　我生平头一次这么害怕死亡。
　　以前，我知道自己生命不久于世，从来都不害怕死亡，甚至希望它来的早一点。可是，那一次，我真的害怕了。
　　我真的恨我自己，为什么没有保护好她。我甚至向上天祈祷，把我的生命给傻丫头。
　　好笑的是，我自己都活不了多久了，拿什么给傻丫头？
　　师父留了药给傻丫头，暂时保住她的性命。之后的一段时间里，傻丫头出奇地平静，每天一步一步地丈量着家里每一处地方的距离。每次看着她小心翼翼，一步一步慢慢走的样子，我心痛到滴血。
　　终于，月皓还是没有能放弃他的仇恨。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明明那样爱着傻丫头，却还是狠心的伤害她？或许，他有他的苦衷吧。但那个时候，我真的很想不管什么保家卫国的大业，不管什么计划，我只想杀了月皓给傻丫头报仇，但我知道，他是傻丫头唯一爱着的人，我不能那样做。而且，柳元崇和娘的遗命都不允许我那样做。
　　月皓是唯一能给傻丫头幸福的人。而我，当初就是知道自己不能给傻丫头幸福，才接受了当天衣的首领。如果，月皓伤害傻丫头的理由，是为了实现他舅父的野心，那我就更要负起自己的责任，彻底铲除野心勃勃的宰相。这样，傻丫头才能得到真正的幸福。
　　所以，当柳元崇问我会不会后悔的时候，我坚定地回答：不会！
　　柳元崇说的果然没有错，人啊，受过伤才能成长。自从月皓的背板，傻丫头果然成长得很快，快得让我惊讶。她不像以前一样，喜怒形于色，让人一下子就看透了，而是学会了使心机，耍手段，察人言，观人色。
　　她的变化很大，但我知道，她的内心，从来就没有变过，她还是那个傻丫头。她强迫自己学会那些她从来都很讨厌的东西，只因为要完成柳元崇交待她的责任。她还是那个善良的一塌糊涂的傻丫头，她为了出卖她的彩蝶而伤心；她明明说过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却还是忍不住救了一对素不相识的姐妹；她不忍心看那些孩子不能读书，亲自教他们读书识字；她不忍心小狗可可被坏主人收养，带回来亲自养它；她甚至傻到为了保护如嫣的孩子，不惜故意惹怒上官依依，把自己至于危险之中。
　　她真的是傻丫头啊。
　　傻丫头身上还是有着那种吸引天下男人的气质，柳公权，皇上，甚至连老奸巨猾的宰相都不得不对她另眼相看，这或许就是傻丫头每次遇到危险都能逢凶化吉的理由吧。
　　在长安的时候，三月一来临，我就开始不由自主的期盼那种细雨蒙蒙烟雾缭绕的天气，只可惜，我等了整整一个春天都没有等到。或许，我仅剩的生命里，再也看不到当初那种天气了。那样的烟雨季节，将成为我生命中永远的回忆。
　　我隐藏自己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我不想让傻丫头为我担心。我也一直极力地隐藏我的真实身份，我不想让傻丫头恨我，我要他只记得我的好。可是，命运真的很会开玩笑，聪明的傻丫头，还是紧紧从一句话中，知道了我的身份。
　　我曾经想象过无数种傻丫头知道我身份后的反应，但没有一种是她能够原谅我，因为我知道，她最恨的就是被人欺骗的感觉，尤其是最亲的人。
　　她赶我走，这是我预料中最好的结果了。
　　我苦笑，然而无奈。
　　我的名字，是这一生之中，她给我的唯一只属于我一个人的东西。可是，没想到她却连这唯一的东西都不肯施舍给我。她说，名字是她给我的，她要收回去。
　　我心痛到麻木。
　　我曾经说过，是傻丫头在我最无助的时候，给了我一个家，没有她，我连自己要去哪里都不知道。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那一刻，没有了傻丫头，我真的不知道自己该去哪里。
　　从一出王府大门的时候，我就知道有人在跟踪我。那时候，我真的想，如果就这样死了，或许真的就好了吧。
　　只是心里还有牵挂，或许会死不瞑目。
　　我的身体越来越遭，甚至连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了。也许，我就会这样慢慢的死去，再也见不到傻丫头。
　　我知道在我死后，见到我娘，我会告诉她，我一点也不后悔来到过这世上。
　　那些曾经和傻丫头一起的欢笑雀闹，都是我生命里面最耀眼的光，我无须因为任何理由把这些美好忘却。如果再让我选择一次，我依然选择遇到傻丫头，依然选择爱上她。纵使几经轮回，我还是想沿着自己梦的轨迹坦然的走下去。也许没有奇迹与惊喜，但至少让我体验生命的无悔。
　　我躺在床上，梦里，又见到了最初那种烟雨濛濛的景色，听见傻丫头对我说：“跟我回家吧……”
　　也许，直到死后，我的魂魄才能再见到那烟雨雾霭的景色。只是，傻丫头应该永远都不会知道，有一个叫做凌蓝的魂魄，在守候着西湖畔无边的丝雨。
　　回忆像一串甜美的葡萄，结着淡淡忧愁的同时，还有无数的喜悦。用那串葡萄酿成的酒，散发着独特的醇香，而我，独自细细品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