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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新来的小曹老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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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堂并不大远,往前走穿过德政桥便是了。正是人间六月天,告别了暮春的愁云惨淡,火炉子般的酷暑还未到,淅淅沥沥的梅雨季节像是这盛夏来临前最缠绵的预告。空气中糅杂着苔菜饼的甜腥味儿、杨梅汁的酸涩味儿以及不远处一涌涌的浪花裹挟上来的海的轻狂气息;早起的小贩挥着长鞭驾着驴车来赶集,车上的零嘴儿琳琅满目;渡口上早已挤满了卸货的脚夫,就等着满载而归的大宋商船停靠码头,这又将是小镇繁忙而有序的一天。
“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朗朗读书声声声入耳,转眼已到了学堂,我轻车熟路地绕过前堂以免打扰曹先生教课,然后找到那个熟悉的角落坐下,静静地听先生讲课。
“早在太宗朝,便有宰相赵普‘半部《论语》治天下’之言,诸位谁可以此解读‘为学’篇开卷之言,‘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先生话音刚落,便传来底下学生七嘴八舌的议论声,莫衷一是。
“既是如此,在座诸位便拿出笔墨写上自己的见解,休息半晌,下堂课自会有人给诸位评判高低,指点一二。”听说要一分高下,学堂里顿时息了声音,学子们都卯足了劲儿咬着笔头研着磨,摊开纸奋笔疾书。听先生断断续续讲了三年的课,躲在角落里的我这次也跃跃欲试。
原本怕杨梅淋了雨,祖父便在篮子上铺了一层白纸遮盖着,现下可派上了用场,只是没有笔该如何是好?母亲原本是大户人家的千金小姐,因家道中落而下嫁给大字不识一个的父亲,她知道我在听课的事儿,便在沙地上用芦苇杆手把手教的我写字,富贵之家都以自家女儿知书达理为荣,并不认同女子无才便是德,大宋开国至今也有不少私塾供女眷入学,只是男女有别终究地位悬殊上不了台面,如今家境贫寒,母亲自然也不会为我准备文房四宝。
正当我愁眉不展的时候,发现沾染在白纸背面紫红色的印记,有了!我灵机一动,拣了几颗饱满的杨梅碾成汁,用食指蘸着写在白纸上,一不小心,右手的袖口也被染成了酱红色。
学堂那边叽叽喳喳的声音传来,想是已经下了课,我得赶紧给傻哥哥送杨梅过去,然后赶回去烧菜,随手便把写好的纸条一折塞进袖子里大踏步地走向前堂,只是,刚才曹先生说指点一二的人会是谁呢?
“笑(小)妹,你……你来了?”口齿不清的傻哥哥在人群中发现了我,便站起身离开座位,嘬着手指头,摇晃着脑袋憨憨傻傻地走过来。
看傻子站了起来,旁边的同学乌压压地一片都围拢了过来。“傻子还真是有傻福啊,每天都有这么个好妹妹殷勤款款的,哟,今天带的是杨梅呢!傻子!傻子还想吃杨梅呢!你爹靠裙带关系赚得腰缠万贯,谁知道背后走私的是什么营生,就该让你尝尝本爷爷的厉害!”正说着,旁边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同学狠狠地绊了傻子一脚,傻子嘴一歪摔了个嘴啃泥。
傻哥哥比我大两岁,是李家的长孙,他的出生是重男轻女的李家最值得庆贺的事情,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博他一笑,只可惜,在他五岁那年,离奇地从祖父家的楼梯上摔了下来,摔成了傻子,智力永远停留在五岁,这几年,任叔叔猛掷千金也没能治愈他的脑疾,祖父母靠他中进士光耀门楣的期冀打了水漂。
“哈哈哈哈!傻子啃泥咯!”众人拍着手大笑,还不忘朝傻子身上踩上几脚泄愤。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我猛地冲过去,将手中的篮子扔向他们,趁他们躲闪的空档,连拖带拽地把傻哥哥搀扶起来,可能是受了惊吓,傻哥哥双目无神瞪得跟铜铃一样,双手上下拍打着像是溺了水,嘴里还不断地念叨着:“我不是傻子!我不是傻子!”
回过神来的众人都气得炸了锅,那些飞出来的杨梅都砸在了他们白花花的衣服上,像开了花儿似的,杨梅渍不好洗,他们回去少不得被一顿臭骂。“傻子还说自己不是傻子!哈哈哈!有本事你证明给我们看!”一犬吠形百犬吠声,众人纷纷开始起哄,“对!证明给我们看!”
傻哥哥突然来了劲,猛地甩开我的手,我一个趔趄站立不稳,差点摔倒。
“好!好样的!傻子也有蛮力气!”“打她!继续打她!”
我正准备跑开,就被傻哥哥揪住了发髻,小辫垂下来被他紧攥在手里狠命地往下扽,疼得我头皮发麻,傻子就是傻子,恩将仇报,抓住我的软肋还屡试不爽,我能跟他掷什么气,难道被狗咬了我还能反咬他一口吗?
“笑妹黑滋滋,生枚金牙齿。哥哥是傻子,妄想中进士。哈哈哈哈,你们说可笑不可笑?”众人拍着手唱着顺口溜,丝毫不顾及他人的感受。
母亲曾教过我下次他再敢把我往地上摔,就让我狠命地踩他的脚背,直到他放开为止,果然傻子吃痛,马上放开了我,这时,袖子里的纸条也飞了出去,我惊慌地想去捡起来:“还给我!”众人像是发现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开始哄抢。
“你们都在干什么?上课了不知道吗?”头顶上传来一个陌生男子的声音,像是平地一声雷,把这些坏小子们都收拾服帖了。“一个个还傻站着干什么,等着挨板子呢?你们先生没说这堂课要评分呢?等等,把这位姑娘的纸条留下。”话音刚落,众人如受惊的水鸟一哄而散,只剩下那孤零零的白纸慢悠悠地在空中飘摇。
“小姑娘,这是你写的吗?”那男子手中夹着纸条蹲下来看着我,薄薄的嘴唇抿成一条线,刚毅的剑眉拧得跟麻花似的,双目炯炯有神,若非眉眼间细细重重的皱纹出卖了他,看起来不像是三十多岁的人。
“先生是学堂新聘的老师吗?”我并不急着回答他的问题,看他那风尘仆仆的样子,应该就是方才曹先生说的来代课的新老师了。
他倒也不恼没有一点架子,反而还笑嘻嘻地看着我说:“算是呢,堂兄这几日家里出了些事儿,我便过来代几节课,过了这阵子便要回应天府去,你们可以叫我小曹老师。小姑娘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呢。”
我直直地对着他的眼睛,无比真诚地点点头,他低下头去认真地看写在纸上的内容,我满怀期待地看着他,生怕他露出什么失望的神色。
“ ‘用道德原则治理国家,就像北极星一样处在一定的位置,其它星辰都会环绕着它。是儒家以德治国的体现,为政者只有实行德政,民众才会归依,如水之就下、兽之走旷,譬如汉高祖刘邦,仁民爱物,垂拱而治,开大汉四百年之基业,反之则会像西楚霸王一样失去人心被逼乌江自刎,令人扼腕叹息……’用《孟子》的话来解《论语》的题,以楚汉相争为佐证,怕是方才这些小子们都望尘莫及啊。”见他由衷地赞叹,我终于舒了口气。
“只是……”看他突然言而又止,我的心重新提到了嗓子眼里。
“只是这字像螃蟹爬过似的,横七竖八的,这样吧,明日起,你便跟着你哥哥每日来学堂听课,我会帮你安排好座位和文房四宝,你看……?等……等等一下!”
哈哈,先生准我上学啦!我高兴地一把搂住小曹老师的脖颈,一个劲儿地道谢,“谢谢!谢谢先生!这纸作为凭证,我现在就回去跟母亲商量,哈哈!”我接过那鬼画符一样的纸,夺门而出,我的梦想真的这么快就能实现了吗?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