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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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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着麻布衫的车夫,奋力的向前奔走,双手暴露在冬日寒冷的空气当中,指节因常年闹做而导致粗大变形。
南方的冷是沁入骨髓的,细细密密的寒风吹乱了少女脸颊边落下的耳发,她的肤色有些苍白,恨不得融入白雪当中。
斛露睁着黑亮清澈的大眼睛,想要使自己看起来精神些。两条辫子乖巧的打在双肩,一身臃肿的棉衣倒是称得她有些可爱。她挎着一个手工编制的竹篮,里面装着白嫩白嫩的麦芽糖,逢人就会问上一句“买块儿麦芽糖吧,正宗的老手艺!”有的人会买,有的人觉得她烦。现在兵荒马乱,平民百姓饭都吃不起,少有人会花些钱买零嘴,有钱人就更不会来买这些掉身份的东西。斛露的日子实在难过。
“小姑娘,等一下。”一道温润的声音喊住了想要离开的斛露。
斛露欣喜的转过身,“先生要买麦芽糖吗?”小女孩的声音稚嫩,就如她人一般透彻单纯。
男人穿着一身铁灰色的西装,身姿挺拔如松。他的长相是极为俊美的,连鼻尖的一点痣也是出奇的好看!“小姑娘,麦芽糖怎么卖的?”
“先生想要,五毛钱全拿去吧!”斛露笑的灿烂,好似冬日暖阳。
唐山海在车上看了这个姑娘好一会儿了,她站在寒风中,明明冷的浑身发抖,却还是面带笑容,好像再苦再累她总是那么的开朗,对这糟糕的生活充满信心。在这个战火纷飞的乱世当中,每个人都在苦苦煎熬,每个人都带上了一张面具,久而久之自己都摘不下那张面具,也就这样过了。但她不同。
“我挺喜欢吃麦芽糖,如果不麻烦的话,每天都可以送到国富门路来。”
“啊?真的可以吗?”斛露一脸不敢相信的样子,而唐山海的目光却是路在了她小巧冻红的鼻尖上。“嗯,明天来的话,交给仆人就好了。”
斛露就像是被大奖砸中了似得,一下子还傻傻愣愣的,“那,那多谢先生了,不知道先生姓什么?”
“唐。”
那位唐先生把一篮子的麦芽糖都买走了,斛露无措的看着手中黄色的纸币,这都有五十块了,看来今后给唐先生送糖不能收钱了。
斛露回去的时候依旧提着来时的竹篮子,她的脚步轻快,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整个眉眼都渡上了一层喜色。回到了那个破烂不堪的小屋,斛露将竹篮放在了桌子上后,找隔壁的谭木匠借了点浆糊,把漏风的窗户给糊上。在屋里生了火,这个破破烂烂的小屋总算有些暖意了。
她做的麦芽糖是有储备的,现在是冬天放多久都不是问题。斛露围在火炉子旁,脸颊被火烘烤的红红的。细细看着,斛露的长相却是非常漂亮的,柳眉弯弯的,一双水灵的大眼睛,鼻子小巧挺立,嘴唇像桃花花瓣似的水嫩。
斛露是刚来上海的,这个已经沦陷的都市表面依旧繁华、夜夜笙歌,但是在这里的每个中国人都知道,它的内里已经腐烂了,日军已经控制了这个城市。斛露的眼睛失去了笑意,被渗人的寒凉所代替,她冷冷的盯着燃烧的火焰一言不发。斛露不是这里的人,确切的说她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除此之外,斛露的脑海里更是多出了一些东西,比如,她出生在武汉周边的某个小村子,家里人都死完了,她的名字叫二丫。前世的事,她也记不太清楚,只是隐约的在脑海里捕捉到几个词汇,“救救他/她。”“他/她怎么就死了呢!”懊恼,遗憾,心疼,爱慕,这些复杂的情绪经常会影响到她,但往深处想了,脑袋就会像炸开一样疼痛难耐,所以她放弃了,就学着一个老大娘做麦芽糖,要说也是奇怪,斛露学什么就像什么,天赋极高,也就是这样,她干脆在街上把这些麦芽糖给卖了。
天刚暗下来,斛露就裹着冷冰冰的被子躺到了床上,一夜无梦睡到天亮。
上海好几天都没见着太阳了,这一回倒是破天荒的是个大晴天,走在太阳下,浑身都是暖洋洋的。昨日的薄雪早在太阳初出的清晨就消融殆尽了。
斛露换了一件差不多款式的大棉袄,依旧扎两个小辫,走出这个小破屋,她的笑意更浓了。
今天是要给唐先生送麦芽糖的,她挎着昨天那个篮子,脚步轻快的往国富门路走去。这里的人穿着多数都是很讲究的,斛露这样土气的打扮倒是显得有些突兀,不过,明显她并不在意。
快到唐先生的住处时,斛露遇到了正主。唐山海刚从火车站回来,脸色有些阴沉。
“唐先生!我给您带麦芽糖来了!”斛露兴奋的朝唐山海挥手,她眉目间的笑意总是特别的感染他人。就如唐山海,因担心徐碧城会在押送“宰相”途中遇到危险而担忧后悔,但此刻看到了小太阳般的斛露,他烦闷的心情多少有些舒缓了。
“小姑娘,来的这么早啊。”唐山海的嘴角牵起一抹笑,这个人呢不笑还好,一笑就算只是扬了扬嘴角都有着致命的吸引力,亦正亦邪的感觉十分让人抓狂。
可是斛露恍若不见,她依旧一副傻傻单纯的模样,“先生就叫我二丫吧!”斛露把包好的麦芽糖递给唐山海,“那唐先生,我就先回去了。”
“唉,等等。”唐山海一看这丫头毫无留恋的就打算往回走,连忙将人喊住了。“还没给钱。”
“您昨天不是给了吗?五十块,我得送……我不会算账,但我知道要送很多天的麦芽糖。”斛露挠了挠后脑勺,说道。
唐山海抿了抿嘴,似乎在想着什么,没过一会儿便开口,“我请你吃饭好不好?”
斛露一听到吃饭,下意识的咽了咽口水,她早上赖床,连早饭都没吃,这会儿确实有些饿了,可是唐山海为什么要请她吃饭?斛露想不明白,但是也不想和唐山海这人混的太熟,只能一脸遗憾的回绝了唐山海,“唐先生,我就不去了,隔壁家谭嫂子做豆腐,我去搭把手。”
“还没吃早饭呢?”唐山海挑了挑眼皮,打量着斛露的肚子,她穿着臃肿的大棉袄,不怎么看得出来。
“老贾家的馒头还不错,我等会儿会去买的。”她对吃食这一方面要求很低,能吃饱就行了。可是唐山海是个很讲究的人,“我带你去吃早餐,正好也想吃新鲜的豆腐,一会儿跟你一起去。”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斛露要是再推拒就是矫情,她干脆大大咧咧的跟在唐山海身后,反正她就是个市侩的小村姑,得人恩惠,就算做牛做马也无所谓吧,更何况唐先生还要请她吃饭。
唐山海带她去的是一个高档餐馆,她看着眼前稀奇古怪的食物,也不动手。“愣着干嘛,快吃啊。”唐山海看着斛露傻傻的模样,有些好笑。
“哦,哦!”斛露有些露怯,笨拙的吃着这些洋人的食物。杯子里的是温牛奶,斛露尝了尝,眉头顿时皱了起来,就义般的把牛奶咽了下去,这东西一股子奶腥味,要不是唐山海在这里,她非得吐出来再漱上几遍口才行。
“不喜欢喝牛奶?”唐山海敏锐的察觉出了斛露的不对劲儿。
“牛的奶……不怎么喝的习惯。”斛露自然而然的就想到了田里辛苦劳作的老黄牛,苦了一辈子,连奶水都被榨干了,可悲可哀啊。
斛露吃光了所有的东西,最后那杯牛奶也是她捏着鼻子一口闷了的。唐山海没有看到斛露她吃了多少苦,但是他可以想象到,这个乱世中……二丫,她一个柔弱的小女孩吃了多少苦。
斛露回去,带着一个西装革履的俊美男人,自然引得巷子里的住户纷纷侧目、指指点点,被唐山海斜睨了一眼又如受了多大的惊吓,连忙默不作声的关上自己的门。斛露有些疑惑的看了看唐山海,她总觉得别人说的不是什么好话。
唐山海有些尴尬的咳了咳,“到了吗?”
“前面拐个弯就是了。”斛露说。
当唐山海看到斛露破烂简陋的房子时,内心五味陈杂,斛露蹦蹦跳跳的把篮子放到屋里了,给谭嫂子招呼了一声,便和唐山海一同到隔壁谭家去。
谭嫂子的黄豆是昨晚上泡的,就等着今天用了。谭嫂子家男人要出外干活,她一个人也做豆腐实在拉不开手脚,正愁着没帮手,斛露就自己凑了过来,她自然乐得其所。
“谭嫂子,这位是谭先生,他想买新鲜的豆腐。”斛露向谭嫂子说道。
“买豆腐呀,我家的豆腐是最鲜的,先生您一定喜欢。”谭嫂子一脸喜色,她还没见过这么好看的男人,一身西装、气质矜贵,一看就是个有钱的主。
唐山海只是朝着谭嫂子点了点头,便一直跟在斛露身边。斛露在认真的学着做豆腐,谭嫂子磨黄豆,她就在旁边帮忙舀豆子;谭嫂子要是上锅煮了,她就在炤台边把我火候。这样一去二来,斛露算是把这做豆腐的技能给掌握了。
临走前,唐山海当真在谭嫂子处带走了一碗嫩豆腐,斛露将唐山海送出了小巷子,也不在往前走了,向唐山海告别后,自顾自的回了家。
这会儿,连邻里看她的眼神都变了,她经过王婆婆家门口时,王婆婆还把洗脚水泼在了她的面前。经过拉车的李大哥时,一向热情的李大哥也不说话了,眼神望着天空,仿佛没有看到斛露。
斛露自然能猜到,大概与唐山海脱离不了关系。在屋里坐了一会儿,谭嫂子就来了,她拉着斛露的手,一脸严肃的样子问,“二丫,你跟那个汉奸是什么关系?”
“汉奸……”斛露若有所思,“你怎么知道他是汉奸,唐先生人很不错的。”斛露明白汉奸的意思,在这国难当头的危机时刻,汉奸是最让人痛恨和不齿的。
“这上海市里的汉奸,没有人比我们这些人更清楚了……二丫,你以后少和那人来往,他不是什么好东西。”谭嫂子说完,匆匆的离开了斛露家。
斛露看着屋顶老旧漆黑的房梁,心说,他是不是汉奸与我何干。她从来就不是一个有大爱的人,且不说她对自己的前尘往事都记不清楚,现在她处于这个乱世当中,首先要让自己好好的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