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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夜雨·十七年 ...

  •   又是一年春好处。
      琴川的三月正是春意阑珊的时节,春风挟斜着柳絮吹面而来,还带有几分未褪去的料峭春寒意。那些飞絮堪堪地从指缝间透过,只余下一个空空的握势。
      ——就如同那些旧梦,在指间滑落无痕。
      她立在风中,明黄色的衣袂随风翻飞,衣角牵着的金铃叮当作响,神色是微微的茫然。
      她来,是为赴一位故人之约。而今一别十载,故人早已无处可寻。
      犹记昔年青石路青石桥,少年书生立在桥头,轻哼着江南小调。她步过了青石桥,将这条青石路走到尽头,可再没有青衣的少年临风而立,向她微笑。小路通往密林的深处,抬眼看去,只有一块石碑孑然独立,青苔暗生。春风拂过,坟头已冒出了嫩嫩的青草。
      十年前的方府。昔日意气风发的少年被岁月打磨成了温润的一块美玉,真真好一个温文尔雅的世家公子。她途经琴川,一时萌生了探访故人之念,却不想再次会面,那人的身后已藏着一个垂髫的女孩,有双又黑又大的眼睛,手里紧紧攥着他青色的衣角,怯怯地躲在父亲身后向她看来。
      她和他的视线相接触,一瞬间两人脸上的笑意都有些凝固——岁月真是太匆匆啊,昔别君未婚,儿女忽成行。
      她偏头从发上取下金铃,系在他小女的衣带上,盈盈浅笑:“沁儿,喜不喜欢襄铃姨给你的礼物?”
      小姑娘拨弄了几下金铃,让它发出叮叮当当的清脆声响,不再认生,兴高采烈地仰起小脸:“谢谢襄铃姨 。”
      他的笑意在眉梢眼角沉淀下来,哪里还觅得昔年岁月轻狂的样子?他就这样轻轻浅浅地笑着,挽了娇小妻子的手,以女儿的口吻笑问她:“带到沁儿及笄之礼时,襄铃姨再来看沁儿好不好?”
      他的称呼倒是改得顺口,她缠绕流苏的手却微微一滞,却还是抿着唇笑:“好啊。”
      然则她又怎能心安理得地看他举案齐眉,儿女膝下承欢呢。一别之后,往昔那些若有若无的情愫于他已是随风逝去,她亦不愿再打扰他宁静美满的生活。
      纵是如此,十年后的这一天,她还是依约而来。可上天残忍至斯,连问一句故人安好的机会都不愿留给她。檀木的“方府”牌匾依然高挂,只是四围已蒙上了一层浅浅的白纱,夕阳下缟绫飞卷,如同素白色的月华。
      府中立着满身缟素的沁儿,昔日天真娇顽的女童已出落成亭亭玉立的少女,黑发白衣,极素净的打扮,清丽的眉眼带着哀伤,很有几分熟识。少女的目光有些生疏,看着面容仍为十六岁少女模样的她,愣了一下,才犹豫着叫出了旧日的称呼:“襄铃姨……你来啦……”
      她轻轻点点头,眼神空洞:“他……呢?”
      方沁儿红着眼,断断续续同她讲了很多。娘亲身子一直不好,纵使爹爹细心照料,也没能熬过她十岁那年的冬天。爹爹在一年前染上了时疫,缠绵病榻,终日与药物为伴,可是也没能撑到她及笄的今天,在十日前,已离去了。
      十日……吗?终究,只是差了十日她出身青丘狐族,寿命是人族的他的十倍,这十年对她来说不过是弹指一挥间,而对于他和她的距离,却是终点,是永诀,是再也说不出口的那一句“再见”。
      他们这一生,似乎都在不停地错过呢。
      黄衣的少女怔怔伸出指尖,轻轻触着石碑,顺着石碑上刻印的痕迹一笔一划地细细描摹,就像把谁的名字刻印在了心上。
      方、兰、生。
      初遇那天春也尚浅,芳梅林梅花初绽,清香隐隐,青衣的少年被孙家小姐的绣球砸中,为了逃婚愁眉苦脸地躲在梅树横生的枝桠上,衣襟上也沾染了梅香。
      偶然间一个低头,与她的目光相接,“啊”的一声,竟笨手笨脚地摔了下来。他坐在地上,青衣染上了泥土灰尘,可还是呆呆看着她,眸子晶亮亮的,有如星辰铸就,脸红的快要烧起来——
      她眼眸光华流转,刮着鼻子笑他:“呆瓜。”
      恍惚中又有轻快的语调兴冲冲地应她:“襄铃。”

      许是她一个人立得太久,有过路的人好奇地问她:“姑娘祭拜的是何人?”
      她用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额发,发上金铃随风而响:“一位故人。”
      行路人又问:“故人,可是姑娘的爱人”
      “不。”她的语声轻轻地,消散在风里:“故人,只不过是路人罢了。”
      她终究只是他生命中的过客罢。就像是飞鸟和鱼的邂逅,飞鸟掠过天空不经意地向下看去,鱼浮出水面偶然地向上仰望——视线相触,瞳孔里倒映出彼此的模样。可在这惊鸿一瞥后,却随即永远错身,咫尺天涯,再不相见。一如那个名唤叶沉香的女子,多年苦守,一朝嫁衣褪去,叶落香沉,浮云散尽,水过无痕。
      然而襄铃还有一个最深最深的秘密,深得埋在心底,连自己都快要忘记。
      十七年前青龙镇的夜话泪别后,兰生选择了成长,肩负起方家的责任,向前生亏欠的女子提亲,照顾、守护她一生一世。她选择了寻觅,启程前往青丘之国,踏遍山川万里,独看云卷云舒。
      可在一夕之间长大的不仅仅是兰生一人。兰生的成长是放下爱,而襄铃的成长是……学会爱。
      青龙镇的夜雨,在她心里一下就是十七年,从未停歇。
      她轻轻哼着他唱过的江南小调。
      青石路,青石桥,坟前满是青青草。
      金铃响,金铃摇,远去了。

      方沁儿没有告诉襄铃一件事。因为她觉得这件事并不算很重要,也因为想起了苦苦恋慕守候了爹爹一生的娘亲,这些话就有些说不出口。
      今年元宵节的时候,爹爹的身子好转了一些,大夫说这是回光返照。青衣男子撑起了病骨支离的身子,素来温和的性子少见地固执,非要要买一盏莲灯。
      他勉力提起笔来,颤抖着手在那盏做工精美的金色莲灯上,写下歪歪扭扭的两个字:
      ——襄铃。
      沁儿从来没有见过爹爹写那么丑的字,可又是那么用力,那么小心。
      她搀扶着爹爹,爹爹把金色的莲灯放入河里,让它随水飘去,动作轻柔得如同抚摸心上人的脸庞。青衣男子的眼神已有些涣散,轻声问女儿:“沁儿,等到你及笄那天,襄铃就会来看我们了罢?”
      爹爹的脸色苍白,可神态却雀跃企盼如孩童,她的鼻子不由一酸,重重点了点头:“会的。”
      金莲汇入万盏浮灯,飘向彼岸,宛若潺潺星辰,思念故人。
      他不再说话,思绪随着浮灯飘远。再相见时,他已然梨花染鬓,而她却依然是娇蛮美丽的少女模样吧?真真是人妖殊途,白首如新。
      可有些话,他已不能说出口。十七年前少女一口一个“屠苏哥哥”,心思何等的浅显易懂,纵使青龙镇他告别后她的眸中满是泪水,想来也只是被同伴抛下的难过吧?他又怎能因了自己的单恋,给她造成困扰。
      在问她是否有一点点喜欢自己后,他没有等到那个答案,就赶紧转身离开——只是怕她的一句话会让他背弃好不容易做出的所有决定。文君,沉香,二姐,他欠得太多了,无法把这一生完整地许给她。所以,不如及时撤身,让她眼中的方兰生永远鲜衣怒马,永远聒噪烦人。
      这一世……已是最好的结局。
      一别后,山河对拜又是十七轮;再回首,已是渺渺百年身。
      琴川这一代的方家当家人垂眸一笑间无限温柔宛转,不知想起的是哪段年少。
      -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夜雨·十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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