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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太监把弘旭抱到太后的延寿宫中时,玉琼已经等在门口了。
      太后敬佛,檀香从早燃到晚,烟雾飘忽,笼在整个延寿宫的上空,使得到处氤氤氲氲,不甚分明。
      弘旭当天夜里便开始起热,一直糊里糊涂的昏沉着。浓黑的药汤被捏着鼻子灌进嘴里,不消一刻,又被全数吐出。
      七日国丧便在他无穷无尽的梦魇中轻轻掠过。国丧既过,藩王们便该回到封地去了。
      离开皇城,弘旭的神思竟开始清明起来,似乎离体的魂魄早已等在路上。那些终日缠人的噩梦,绕耳的凄喊,被阒然刺入眼瞳的午日阳光荡除。目光所及之处四方四棱,马蹄铁触地铿锵有力。弘旭抬手遮眼,透过指缝于光影中只看到一颗尖尖的下巴,而自己的脑袋此刻正安放在一双腿上。
      还未来得及深思,头被轻轻抬起,随之耳边传来泣声:“王爷,你可算是醒了。这半个月来,真是要吓死奴婢了。”
      原来是玉琼。
      扶弘旭坐起来靠在软垫上,玉琼眼圈微红,谁能想到半个月的时间竟能把好好一个人消磨至此。以前白嫩丰腴的弘旭已干枯嶙峋,干裂的嘴唇掀动了几下,才轻轻的吐出一个字:“水”。
      玉琼忙把凉好的茶水端了一杯,拿小勺喂给了弘旭,又掀了帘子喊道:“快去告诉瞿太医,王爷醒了。”
      马车顿了两顿停下了。
      瞿太医背着药箱跪在弘旭面前:“参见王爷。臣来给王爷把脉。”
      玉琼抬起弘旭的胳膊,捋起宽大的袍袖,露出一小节手臂来。玉琼双手托着,像是接住了一片飘落的残叶。瞿太医闭了眼睛,认真听了一会脉,直起身子:“启禀王爷,皇天庇佑,王爷金躯已无大碍了。多加进补,不日便可痊愈了。”
      空气稀疏,从小格子窗缓缓渗入,日光在刹那间被分割,点点斑斑,横陈在小小的空间里,明目张胆的刺探着。
      因为年岁小且与太子同母的缘故,先皇并未给弘旭封王,是以宫内诸人都称呼他为小殿下。现在他成了王爷,那么这便是赶往封地了吧。
      马车又开始向前行驶,上下颠簸间,弘旭又沉沉睡去。
      梦里,朔风呼啸,雪花纷扬,分辨不清是在何处,只觉得入眼茫茫。母妃走在前面,一身红衣,气质清华。雪下的沉重,稍一错眼,那抹红便要无处可寻。弘旭忙忙追赶,直待风雪灌满了心肺,红衣慢慢变作红点。风在此刻突然冷硬,一下下刮进了心里,弘旭觉得从里到外开始冰凉。
      雪下得更大了些,渐渐织成厚重的墙,把他困在里面。连红点都开始缥缈时,弘旭呼吸艰难的醒来。
      声音入耳逐渐清晰起来:“王爷,咱们到了。我扶您起来吧。”
      夜已深沉,雪不知何时又起。
      弘旭脚下软软的,被搀扶着,一步步向前走。燃着的火把团出一小方天地,跃动的火苗使得这方天地黑白分明起来。
      此地州县的各级官员早已在此候了多时,此刻按阶品齐齐跪拜在地,山呼:“拜见王爷千岁。”
      “各位大人请起,承蒙各位厚意,只是王爷途中受了风寒,不能相谢了。权由鄙人陪各位大人进府喝杯热茶,暖暖身子吧。”
      知府吕宏达眼利,一望此人的官服便知是御前的人,虽官阶与自己一样同为五品,但能在宫里伺候,便比自己大着三级。脸上便堆下笑来:“王爷来此是此方百姓的福分,也是我等的福分。既然王爷身体违和,各位也一路风尘辛苦万分,那么我等便不打扰了。明日,我等再来看望王爷,望王爷珍重玉体。”
      “多谢体谅。”
      弘旭无心此事,径自进府,身后声音渐远。府内又见一群人跪在地上,为首的自称是王府管事,名叫王有禄。王管事跪罢开始介绍一干人等。这时便有些丫鬟小斯偷着眼看新来的主子。
      弘旭摆摆手,打断王管事:“日后再说,先带我回房去。”
      王管事毕恭毕敬:“是。”
      王府内灯火通明,青砖黛瓦,楼阁交错,虽然朴素却也精致,尤其是面积大得很。直走到弘旭几乎全靠在左右的身上,才到了主殿。瞿太医又来号了回脉,没再开药,只是吩咐泡完药浴再喝碗参汤就可了。
      收拾完,弘旭虽然仍有些体力不济,精神却饱满了。坐在床上,直着眼睛不说话。几个丫头在屋子里穿梭来去。玉琼都有些习惯这位自从醒来便一言不发的小王爷了,此刻却听到他喊:“玉琼,你来。”
      玉琼放下手中活计,忙走过去:“王爷,您有什么吩咐?是哪里不舒服吗?”
      弘旭摇摇头,望着玉琼的眼睛: “新皇是我的哪个哥哥?四哥?还是六哥?”
      玉琼小心回道:“是三皇子。”
      弘旭嘴角扯出一丝笑:“三哥弘亭?果然。那样一个蠢货哪里比得上我的太子哥哥?”
      一个嬷嬷走过来,也跪在地上:“王爷请慎言。三皇子已于六日前登基为帝了,是我一国之君。臣子辱骂国君是何等重罪,还请王爷三思。况先太子殿下已经薨了,王爷如此定让先太子殿下在天之灵不安。”
      弘旭眼珠通红,切齿的声音因刻意压制而显得阴沉:“孙嬷嬷也来了?皇奶奶真是疼人。依我看,太子哥哥的仙魂早就不安了,她的阴狠算盘才让人不安!”
      玉琼跪伏在地上,瑟瑟发着抖。但是孙嬷嬷的声音仍旧不紧不慢:“王爷说的她是谁?阴狠算盘又是什么?奴婢请王爷明言。”
      弘旭压抑不住恨意,口不择言道:“明言?有人巴望着我像太子哥哥,像我的母妃死了才好。可是我偏活着。你是不是也这样想?”
      孙嬷嬷把头磕在地上:“奴婢不敢。”
      弘旭看着孙嬷嬷挺得直直的脖颈子,厌恶至极:“都来了,还有什么不敢?你下去,无事不要让我看见你。”
      孙嬷嬷走后,接着进来一个十三四的丫头,走到弘旭面前,拜道:“奴婢春絮,来伺候王爷。”
      北地春迟,三月本已到了杨春时节,但是这里放眼望去依旧木叶荒疏,山瘦见骨。弘旭的身体经过近两个月的调养,除了依旧有些瘦弱,已基本恢复如初。
      孙嬷嬷自从那日真的再没在弘旭的眼前出现过,即便在王府里顶头遇见,也只是远远行过礼后就绕开。弘旭心里明白,她人虽不在,眼睛却留在了自己的身边。
      郑贵妃殉节,被追封。作为活着的遗皇子,待遇自然优厚。是以,睿王爷弘旭的封地前所未有的广阔。但是谁心里都明白,这样的分封更类于流放。
      滇州在本国的极北,毗邻逸国,常年战乱,百里疆土已沦为角逐的战场。百姓民不聊生,大都已内迁或者逃去他国。只在歇战的时候会形成几个面积不大的集市,胆战心惊的做些交易,又匆匆散去。
      这些天来,弘旭尤其爱来此地。站在崖边,感受从下面卷上来的风呜咽悲鸣,掀起人的衣襟,透过皮肉舔着骨头。
      春絮说这里叫做桃花渡,北细南阔,发源于逸国的清凉山。以前每年春临,桃花便随水流而下开始远游,百里内水色殷红。以前止于战争。
      此时的桃花渡已经汇成小小一股了,时停时续,聘婷而至。
      春絮生于此地,每次来都满面惊惧,从来不敢靠近。她认为,那些从崖底传上来的凄厉悲声载满了那些不能往生的亡魂。
      此地确是最好的天然葬场,躺在此处,再不分敌我,不论贵贱。
      桃花渡两岸夹山,阴翳宁静,抬头天空广漠,阳光照下来都失却了温度。这样美的地方,却让人能一眼望见黄泉。
      东南风起了,捎带的一丝半点暖意还未吹到便已散尽。
      弘旭站久了,自脚心向上开始发麻,身体不受支配,摇摇欲坠之际被李越从身后接住:“王爷,崖深脚滑,站在此处,危险万分,还是移步吧。”
      大部分时候,睿王爷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疏离怀疑,警惕淡漠。正如此时。李越想,这样的神情或许不该属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但作为皇子,有时候也未必就是件坏事。
      正走着,突然止步。
      弘旭抬起脸来问道:“你觉得此地如何?”
      李越:“很美。”
      弘旭:“美,染了血的东西总是美的。但比京都呢?”
      李越:“京都是国之心脉,此地亦是王土。臣觉得都好。”
      弘旭继续向前走:“何必说些冠冕堂皇的话?你是御前五品,光华正盛,却被我所累。我知道皇奶奶是心疼我,见我没了父母兄长,所以把自己最得力的都派来照顾我。可是,当真不必,既已来到此地,我心便安了。这些话,等到你再派信差进宫传信时,可代我转陈,你们也都可早些回宫去。”
      李越跪在地上。
      弘旭回过头来看,轻笑道:“做什么?这就要谢我?也不必,两便而已。”
      李越道:“有些话,臣现在还不当讲。但,实在不忍心王爷做如此想。臣,却是遵太后懿旨来照顾王爷,但像臣这样小小五品翰林还入不得太后法眼。臣,实则是太师的门生。”
      弘旭脸色阒然一变:“你在翰林院供职?可是你的官服明明是御前五品,是武职。”
      李越苦笑:“王爷说得对,来陪王爷是个苦差,无人愿来。按律朝中官员是不可入宫当差的,但事从权宜,太师便擢我为御前五品,其实虚职罢了,无人在意。”
      “既如此,褚方是太子哥哥的老师,他可知道太子哥哥他是被人…”
      李越出言打断:“王爷,隔墙有耳,一定慎言!太子仁孝,忧戚成伤,这是天下都知道的事。”
      弘旭回神,果然看到春絮切切的向这边巴望,说道:“你先起来吧。再陪我走走。”
      天已近午,转下崖去,风小了许多。放眼,只零星几所破败的茅屋,想必也已废弃许久。斜挂出来的旆旗,条条缕缕,迎风烈烈。
      弘旭声音里夹着强烈的恨意,低低地传入李越的耳朵:“褚太师必定知道,他也看到了,太子哥哥明明是被毒杀!”
      李越回道:“王爷就这样轻易相信了臣?仅凭臣的一句话就敢在臣面前说此大逆不道的话?你可知,若我心存不轨,王爷已危在旦夕。”
      弘旭一笑:“太后已是司马昭之心,我知与不知无关她的大局,她要看住我,只是让我起不了反心。不让我死,约莫也是怕纷纷流言吧。所以,即便你是太后的人,依旧不能怎样。但,你不是。”
      李越想人都说七皇子聪睿,果然不是虚言,回道:“王爷英明。但太子之事,望王爷莫再提起。天道有常,或因人势而迟,但终不会误。如今,应用心学术,固本培元,潜心以待。”
      这些话,使弘旭多日的委屈落在了实处。眼泪无声而落,直待力竭。弘旭长长呼出一口气,李越第一次见弘旭笑的如此明朗,带着浓浓的鼻音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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