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1、论 政 ...
-
庞杂冗长的婚礼仪式才刚刚完成，姬昌还没能喘得一口气呢，就听见有人来报，说：
「宫门外站了一个人，自称是季连部落的酋长鬻熊，要求面见主君。」
才把那个女人弄过来，他果然就来了，而且还这麽急，这人应该不难控制。姬昌想。
「请他进来吧。」
鬻熊进了宫，目不斜视的直上大殿，向姬昌行礼。
两班武士站在殿旁，姬昌高高坐在殿上，眯着眼打量着鬻熊。
这个人很年轻啊。长得未免太好看了些，身材又高大挺拔，难怪散宜生这样的人物，跟他抢女人，也会败下阵来。穿的不过是普通邑人的衣服，但举止却非常的自信从容，完全没有局促的样子。看来刻意安排在大殿之上接见他，并没能起到心理上威压的效果。
「久仰先生大名，今日能够得见，是姬昌的荣幸。」姬昌立刻摆出谦和的姿态，下令赐坐。他打算刚柔并济，恩威并施，把鬻熊收为己用：「不知先生远道而来，有何见教？」
鬻熊看到他这模样就有气。
装什麽装？把别人的未婚妻弄进了自己的後宫，不就是为了让他自投罗网，居然还好意思问人来意？
「确有一事，想与周伯讨教。」鬻熊在表面上，倒也沉的住气：「听说您在招揽贤士，我想请问一下，您喜欢拥有怎样的贤才，作为您的臂助？是越能干越好呢，还是必需比您差一些的？」
「当然是越能干越好了。」姬昌理所当然的说：「全都只用比我差的人，那还能做什麽大事？」
「您说得很对。」鬻熊点头同意，然後又问：「您喜欢拥有心不甘情不愿，一有机会就想给你找点麻烦的贤才；还是尽忠职守，一心一意为了周国丶为了您着想，鞠躬尽瘁的贤才？」
「当然是鞠躬尽瘁的贤才了。」姬昌大概有些明白他想说什麽了，不过还是决定听下去。
「既然这样，那麽，一个领导人使心机，耍手段所能控制住丶欺哄住的贤才，您觉得，有可能会比领导人本人更能干吗？而如果这贤才聪明到可以知道，他是被诡计手段给控制住的，您觉得，他有可能一心一意的效忠吗？」鬻熊扬起双眉，双眼直盯着他，开始咄咄逼人。
「这……」他们故意把姒华弄来的事，他全都知道了，而且一开始就讲得这麽白！姬昌开始发现，这人并没有想像中那麽好控制。
「上位者本来就都有一定的权谋手段，用来控制下属。下属们并不见得都要擅长这种权谋，只要在他该做的事上，能力超过他的上位者就行了。」姬昌装做听不懂他的弦外之音，只当成纯粹在讨论理论。
「您说的那种下属，他们所拥有的只是片面的才干，而那种贤才，并非真正的大贤。权谋玩得太过头，大贤们是会被吓跑的，没有人天生喜欢被利用。不怕这些权谋而留下来的人，若不是太笨，根本察觉不出；就是太聪明，比那个上位者还要更会玩弄权谋。」鬻熊摇摇头说：「这两种人，对於上位者，都没有什麽太大好处吧。」
他又继续说：「我来跟您开诚布公，就是希望能安心的为您效力，也希望您还能够拥有更多丶更好的贤才。」
不要逼得太过，给姬昌留一个下台阶。姬昌既然逼上门来要他当『贤才』，那他就当『贤才』，满足他的愿望。不过，要让他知道，自己并不是那种可以随他控制玩弄的人。
咦，说了半天，正开始觉得棘手呢，最後鬻熊他其实也还是来投奔我的。当然，他那最大的弱点，还捏在我的手里，他玩不出花样，只想用话来挤我，让我放了姒华。姬昌想。但若是现在就放了她，他岂不就跑了？
「看来你的确有出色的才能，这样的贤才，能选择投奔我，这是我梦寐以求的事。」姬昌朝他礼貌的微笑，他还想继续再探探鬻熊的能耐，於是又扯开了话题：「我很早以前，就想请教先生一个问题。听说你带领部族，在极端的劣势之下对商国作战，却两战两胜，第三战甚至引下火神助威，还赐下神器，不战而胜。我一直想知道的是，要怎样做，才有可能无论攻守作战，都做到完全必胜的把握呢？」
「如果您希望永远胜利，那麽最好的方式，就是不作战。」鬻熊轻松的说。他知道，现在得表现一下自己，让对方觉得他有那个价值才行。
「不作战？那要如何取得利益？别人要是打过来怎麽办？」姬昌可是从十三岁起，就陪着父亲南征北讨，在战场上丶阴谋中一步步成长起来的。不作战？他想，这人的论调，也未免太不切实际了吧。
「说得好。」鬻熊不在乎姬昌明显轻视的口气：「作战是为了什麽？不过就是为了取得利益，与保护自己罢了。不是吗？」
「但是取得利益与保护自己，这两件事，非得要透过战争这种手段，才能做到吗？」鬻熊继续说：「在街上随便找一个商人，他都可以教给你许多和平取得利益的手段；随便问一个女人，她都可以教给你许多不用暴力保护自己的方法。」
「是的，战争的手段可以保护自己，但和平的方法也能做到，而战争，总是会留下後遗症，只有和平的手段，才能达到更好的效果。战争的手段可以取得利益，和平的方法也能做到，而战争所能取得的利益，总是不如和平的方法所取得的长久稳固。甚至，用战争可以作战，用和平的方法也能作战，但用战争所取得的胜利，总是不如和平所取得的胜利更完全。这样看来，战争与和平，该选择哪一边，已经很清楚了。(注1)」
姬昌第一次听到这种说法，觉得似乎不是没有道理，但又匪夷所思：「道理上也许还讲得通，但这又怎麽可能做得到呢？」
「商人和女人都能做得到的事，您又怎麽会做不到呢？」鬻熊微笑：「它的秘密很简单，就只是『合作』两个字而已。」
「把本来只为自己取得利益的方式，变成让周围的大家都可以一起取利的方式，只是这样而已。这样做，不但自己可以获得利益，周围的人还会帮助您，保护您，自动为您找出更好的取利方式。结果通常是，经由合作的方式，每个人所能获得的利益，只会比以前更多，而不会比以前少。」
「嗯……让我想想。」他之前问那个问题，只是想得到一些行军作战的诀窍方法，没想到却会听到这样的东西，虽然听起来是有他的道理，但姬昌一时接受不了。
「比如我现在，就正在寻求与您合作，用和平的方法解决问题。」鬻熊更进一步：「您需要的是可以帮助您，让国家强大的贤士，而我需要的是什麽，您很清楚。我们两人之间的利益，并没有任何的冲突，为什麽不能乾乾脆脆的直接合作，却得要把时间花在『权谋』上面呢？」
「……」我太小看这个人了，姬昌想。他不是普通的贤才，至少，他的想法，已经超越一般所谓的贤才之上了。
----------------------------------------------------------------
姬昌一面沉思，一面走入後宫。原本空荡荡的後宫，在盛大的婚礼之後，突然的就热闹了起来。包括公主，一共有九个女人，这对事业繁忙的姬昌而言，已经太多了。但是他现在为了放松商王的警戒心，至少得做出个好色的样子出来。
「抱歉，这次您可得要『为国捐躯』。」散宜生在还不知道姒华也是陪嫁的娣之前，对姬昌开玩笑的这麽说。
这九个女人中，姒华只是引鬻熊来周国的钓饵，他是本来就打算要还给鬻熊的，可以不算。
商王送的那四名美女，如果不是全部的话，其中至少也该有一两名，会是商王的耳目。收在身边，也好向商王传递假情报。不过，也可以赐给比较精明的臣下一两个，也由他们向商王传同样的假情报，效果说不定会更好。不知散宜生丶南宫括他们，能不能接受一个这样的妾室？
让他们也陪我一起『为国捐躯』一下吧！姬昌想到这里，脸上不禁露出微笑。
他进入了自己的寝宫，侍女递上一爵蜜水让他解渴。
侍女们早已让公主准备好了在等他。
她只穿着一件单衣，头发也放下来了，眼神像是一头受惊的小动物，稍稍走近，便发现她浑身香喷喷的很好闻。
「妳等很久了吗？」姬昌放下了爵，温和的低头问子丹。
「……还好。」她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宫廷女官们，早已教导了她等一下会发生什麽事。
「放心吧，别紧张。来，我会好好待妳的。」他遣走了侍女们，把全身僵硬，但乖巧服从的子丹哄到了床上。深吸一口气，努力忘掉眼前的女人是杀父仇人的女儿，然後熄灭了灯火。
小公主并不难缠，新婚之夜还算顺利，但第二天一早，姬昌才刚刚要起来，却觉得头晕眼花，生起了病来。
这病势来得相当急，不过几个时辰，姬昌已经下不了床。
巫医们又是灌药，又是针灸，又是放血，但就是不见起色。
散宜生很快的就来了，他细问了症状，把了把脉，又看了看姬昌的脸色之後，说：「这恐怕不是病，而是咒。」他蹙着眉头说：「这很麻烦，不知道是什麽咒，什麽人下的咒，就无法解开。」
是诅咒！刚刚和公主圆房，就遭到诅咒，会是商国的阴谋吗？人们开始怀疑。
周国宫殿之中，新婚的喜庆气氛，立刻消失无踪。人人都开始忧心，这次周伯姬昌，会不会又像前任的周伯季历一样，被商王用阴谋，莫名奇妙的害死？
子丹更是吓坏了，她刚刚下定决心，要慢慢的试着接受新生活，却发生这种事。现在她被软禁在自己的寝宫内，刚刚还有人在这里大搜了一遍，寻找下咒的证据。如果姬昌死了，只怕她也活不了，周国人一定会要她陪葬的。
王兄会做这种事吗？命人对自己的妹婿下咒，害死自己的亲妹妹？呃……有可能。她想起那整天计算着政治利益的王兄，他可是出了名的冷酷，搞不好真的会这麽干也不一定。
散宜生守在姬昌的床边，眼看着他现在全身无力，也比平常更看不清楚了，情况一直转坏，他的心急如焚。如果姬昌死了，又没有留下後代，周国就会四分五裂，再也不要梦想强盛，甚至争霸天下了。
这所谓的『咒』，其实应该是一种精心制作的毒药。而这下毒的人，一定就在这後宫里，要能抓住他，解毒才有希望。
「大搜後宫，找出下咒的人！」他下了这样的命令。
--------------------------------------------------------------------
《商朝小百科》
注1战不若和：这段谈话是根据贾谊《新书•修改语下》中，周武王和鬻熊的对话而写成，个人以为是《鬻子》残篇中，最精采的观念。如果这话真是鬻熊说的，那麽他大概是历史上第一个和平主义者，而且身体力行，证明了自己理论的可行性。这里我把武王改成了文王。
原文如下：
周武王问：寡人愿守而必存，攻而必得，战而必胜，则吾为此，奈何？
鬻子答：唯。攻守而战乎同器，而和与严其备也。故曰，和可以守，而严可以守，而严不若和之固也。和可以攻，而严可以攻，而严不若和之得也。和可以战，而严可以战，而严不若和之胜也。则唯由和而可也。
作者有话说
第41章 论 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