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雪花遗忘了冬季》卢湛

1、那年的雪花遗忘了冬季

　　（一）
　　嘿，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很长，很安静……
　　耳畔有人浅道着些什么，抱歉我只记住了开头。

　　远处的少年逆光而立，我辨不清他的模样。有雪花在暖黄色的背景里缓缓飘落，也许是素色的花瓣。
　　恍恍惚惚，看见他慢慢向我走来，伸出手……
　　倏地，整个世界如拼图般分崩离析，片片剥落，他依旧是笑的，默默地沉入深渊。
　　我始终是站在一旁，像隔着一个平行空间一样遥远。

　　“又做噩梦了？”路研起身帮我倒了杯水。
　　梦的碎片随着温水流入身体深处，再也无法泛起一丝波澜。
　　我想解释些什么，却终于放弃。有时候，解释是最苍白的辩驳。
　　“那就不要告诉我好了。”我感觉被他轻轻拥入怀中。
　　习惯的温度。
　　有的人生来就是是贪图安逸的动物。无论对方是谁，只要愿意给予些许温情，他们都会臣服。我不知道我究竟有没有感情，反正假使有，也是那样的廉价。
　　“知道么？其实我只是个容器。”

　　(二)
　　路研一直想知道，我为什么总是一个人呆呆看着远方，想要一场雪。
　　我也一直想知道他那么优秀的人为什么总是有着某种自卑的目光。
　　就这样我们之间有了恰到好处的平衡与恰到好处的默契。
　　我们有着各自的秘密。
　　于是我们得以相互依偎着取暖。

　　“嘿，今天准备做什么？”他收拾好书包出门，“真的不和我一起去？”那是他每天的习惯，但他从未真正要求过我与他一同上学。而我依旧盘着腿优哉悠哉地啃面包，他伸手摸了摸我未梳理过的长发，付以浅笑。
　　“走了，自己乖乖的。”
　　半年前我就不去上课了。那里没有我的梦想，我喜欢写字，只用纸与笔，键盘与屏幕构成的世界太过坚硬冰冷，所以那些柔软的东西只能在纸页上翩然欲飞。
　　对了，我叫许伊。小时候脑部受过伤，因此我的记性不大好，很多事都只有依稀的印象，但莫白说因为很多事也许都是我不想想起来的。
　　遗忘是最好的自我保护。
　　凌乱的记忆中，我的家乡好像在北方的某个小镇，常常有漫天絮雪，在那里我似乎有过很快乐的时光。而父母，关于我的父母我并没有很清晰的记忆，似乎某一段记忆总是与我失联着。我是跟随舅舅来到S城的，后来他们举家移民时并不情愿带着我这个累赘，我便独自居住在老房子里，再后来我遇到了路研。那还是我在学校的时候，有一天他突然问我是不是一个人住，然后顺利的把我捡回了家。

　　“觉不觉得我像只宠物”
　　“是的呢。所以要听话，不要老光着脚乱跑。”他取来我的拖鞋摆在我的面前，“等我回来。”
　　等我回来。
　　我一直觉得他每次认真看我的眼神中有种隐隐的疼痛，我不知道那算什么，只是简单地将它归结为一种担忧，他不止一次地告诉我，在遇见我之前，他孤单了二十年。
　　可我是随时都可以转身离开的人。

　　笔墨在微黄的纸页上盛开出大朵大朵的烟花，然后渐渐冷却，消失……我使劲在纸上画了几笔，无奈接受了事实。我不喜欢突然中断任何思绪，可总有一些小小的意外。
　　一条寂静的长街。两行梧桐树。我一边挑选着喜欢的笔，一边注视着冷清的街道。街那边的男生有着熟悉的清秀面容，他似乎也正注视着我，用某种熟稔的眼神。
　　草草选完笔，对面的男生终于走来，像是鼓足了勇气。他看了我很久，似乎是认识我的样子。
　　但我只余默然。
　　路研说，薄情的人都擅长遗忘。

　　“许伊，是你么？”
　　我抬头看看他，他眼中沉着某种柔软的东西。被他用那种目光注视着，我突然觉得自己像一只猫。“你比小时候高了，也瘦了。好多年没见了，没想到你也在这里。”
　　“许伊。你是真的不记得了？”他的唇生的很漂亮，尤其是抿起来的时候，有种薄凉的意味，”那就重新认识一下吧。你好，我叫季寒。”

　　(三)
　　今天路研回来的很晚，还好赶在烟花秀开始之前，然后我们对着十七楼的落地窗看了很久的烟花秀。
　　我一直喜欢烟花。轰轰烈烈，在天际留下惊鸿一瞥，将所有的斑驳绚烂付与刹那的盛放。哪怕下一刻只能化为一地破碎的冰凉。
　　那是一场灵魂的放逐。
　　“你很喜欢烟花”
　　“嗯，但更喜欢雪。等下雪了我们一起看吧，十七楼的雪花一定很美。”
　　“哦，原来许伊喜欢很美的东西。”他突然很欣喜地伸手摸了摸我的头，每次当他发现我的什么兴趣或是习惯时，都会像小孩子发现秘密花园般兴致勃勃。
　　“也不是啊，因为雪花落满头发的时候会让人有一种走到尽头的安心。有的时候无尽比尽头能令人害怕。”
　　于是陷入了沉默。时间凝固。于是我开始害怕。
　　“嗯。那个……有人向我表白了。我……答应了。”
　　“嗯。很好啊，终于有人关心你，在意你了啊。”我继续看我的远方，夜色像是纠缠在一起的墨色水藻，”其实你无须向我说这些。路研，我不爱你，我的喜欢说到底只是一种习惯，习惯有你。换句话说，你是自由的，同样，我也是。”
　　“这样啊。果然是适合遗忘的人。”他嘴角绽出一朵白色的花，似盛夏的夹竹桃，温暖却苦涩。想来我从未仔细注视过他，其实他长得很美，应该有很多人喜欢吧。
　　漂亮的男生一定有很多人喜欢。所以，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也不少。
　　“你要学会掩饰你的落寞哦。”我从背后轻轻抱住他，”我是不适合去喜欢的人啊。”
　　后来我才想起这句话有两种含义，而我们的错失便自此开始，愈演愈烈，渐行渐远。
　　你许我的那场雪，也许终于不会落下。这里，始终是少雪的城市。

　　之后的一个星期路研都没有回来，原本有些拥挤的公寓竟开始有了空旷冷清的感觉，我第一次有了离开的念头，就像有着趋光性的动物，在光源倏地熄灭后，挣扎着想逃离，却茫然失措。我已经习惯有他在我身边，习惯像宠物一般依偎着他取暖的生活，然而，他真的走了。
　　第八天，我突然想去找季寒，他似乎认识我已经有很长很长的时间，这几天的孤单让我突然想知道自己究竟是谁，究竟有着怎样的过往……我终究受不了一个人，就不该把世界隔离在外，而我第一个要接受的，便是我自己。
　　我不想永远是被遗弃的那个。

　　(四)
　　“嘿，你说你想知道小时候的事，那么我要给你讲的这个故事真的很长……还有，你说你不想一个人回去，那就先在我这里住下吧，反正，我也不想一个人。”
　　住在季寒家，他每天下班就开始一边做晚餐，一边想我絮絮叨叨的说着从前的事，我基本都没有什么记忆，只是含含糊糊的当故事听着，真与假对于我，其实并没有多少意义，只是每多知道一点，就多一分的安然。
　　他说，他是我邻居家的哥哥，比我大五岁，也算是看着我长大的。我是家里唯一的孩子，父母待我如珠如宝，不管想要什么父母都会尽力应允，我的名字就是最好的证据。在我八岁遇到那场车祸之前，我是家族里最活泼可爱的孩子。

　　每夜我都会重复那个梦境，不同的是这次沦陷的是我，那个少年一直在冷眼旁观，微笑着，看着我陷入万劫不复。
　　季寒身上总是找不到我要的那种安心的感觉，纵然他的眉眼比莫白要明朗的多，人也更活泼。他对我很好，却让我有一种窒息的错觉。他打破了我的制衡，但我无法离开。
　　我无处可去。
　　接下来的日子里，季寒很成功的吧我劝说回了学校。我只是不想一个人。

　　11月，流言四起。中心是我，路研和季寒。其实流言蜚语的源头只是因为他们无法弄清我们之间的故事。人总是很难容易将自己不能理解的人归为异类。我就是个异类，顺带拖累了莫白与季寒。
　　路研是学校的一个传说。一年前他沉寂得像一株植物，没有人能看到他眼中的风景。而就在一个月前，他却一反常态地放任自己在风花雪月之中。
　　同样，没人能看见他眼中的风景。
　　有人说他失恋了受了打击。
　　也有人说他只是本性暴露。
　　后来，不知道谁扯出了我和路研，接着是我和季寒。还好，没有听说路研与季寒的传闻。

　　我还是离开了季寒。纵然离开前他声嘶力竭地告诉我，我从来都是袖手旁观的那个。
　　“许伊，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越来越……你说你容易遗忘只是因为你是个薄凉的人，可其实你只是在逃避一些你不想接受的事情！你总是在不顺心之后就转身离开，你以为你是在寻找更好的理想？！你不是在保护自己，你是懦弱，懦弱！”
　　“可是，我从来没有理想，我只是想要一个能够安置我的未来的地方。而你，从来不是我想要的那个归宿。”

　　我回到了路研家，在门口蹲坐着。
　　我看见路研搂着一个女孩回来。那个女生看了我一眼，轻轻骂了一句什么。路研突然冷冷地甩开她的手:”滚。”
　　我起身想走，他却直接拉住了我的手：”你回来了，你终于回来了……不是说好要等到一起看雪么，怎么可以先离开。”

　　我还是跟他回去了。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吻了我。
　　那种恰到好处的默契依旧在，但那种恰到好处地平衡已经不复存在。
　　“许伊。我喜欢你啊，我一直喜欢你。你离开之后，我完全陷入了空白，我终于明白你说其实你只是个容器是什么意思。因为心里很空啊，或者说，其实是没有心呢？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一样的，可是，其实我们之间真的隔得好远好远……我怕我找不到你了，我怕我把你丢了……”
　　那夜他抱着我絮絮叨叨了很久。清晨，我穿着他黑色的卫衣离开了这座城市。

　　(五)
　　我还是选择回到北方的那座小镇。突然觉得记忆像一潭寂水，沉淀出前所未有的澄澈，一入这里的天空。
　　我叫许伊。三岁那年被父母抛弃，某个亲戚把我带到了莫白的城市。十五岁一个人生活。十六岁辍学。十七岁遇见路研。十八岁，回到这里。突然有种落叶归根的沧桑感。
　　我突然开始畏惧变老。我和他之间不到一年的情节实在不足以支撑我走过接下来的漫长岁月。
　　路研，我突然开始想你。

　　我依旧重复着那个梦，我看清了他的脸，是最熟悉的容颜。他浅笑着，雪花落满了他的发，他一直是如此的美好，美的遥不可及，于是梦境开始碎裂……
　　他说:”我把我把你丢了。”
　　可是终究是我丢了他。
　　一如那个梦里，袖手旁观的那个永远是我。
　　路研。

　　二月。小镇开始下雪。三年的时间已经我把磨砺得柔软，可以融入这个世界。我在一家咖啡馆打工。干净的玻璃窗外是一条寂静的长街。
　　店主是个外国老头，有着慈祥的笑颜。他说着流利的中文，一直询问我为什么一直看着窗外的雪。
　　也是，小镇一直是多雪的地方。
　　我告诉他，因为雪花遗忘了一个地方的冬季，我在看它何时可以想起。老外耸了耸肩：“怎么会？连S城这种地方今年都下雪了呢。很多年来的第一场雪。”
　　是么？那里也下雪了。
　　是啊，那里也下雪了。
　　路研，那年的雪花遗忘了冬季。
　　现在它想起来了。
　　只是，在漫天的霏雪中，是否有人陪你兑现当年与我的诺言？
　　“等下雪了我们一起看吧，一定很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