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君天下》越人无涯

119、谁家游子

　　不知要在平阳逗留多久，我与云璇都没有主意，只是趁着朝廷没有规定返回封地的时日，正好肆意游玩，爆竹声中一岁除，平阳城外，草色离离，隐隐春意，只是乍暖还寒，若是身子骨弱些，恐怕就得泡进药罐子里了。还记得除夕之夜，长街欢腾，儿童强不睡，相守夜欢哗，我与云璇在城楼上看着烟花绽放，毫无睡意，一不留神，便是黎明了。
　　往年守岁，大凤婶和娄汉叔都陪着我和阿玉谈笑，村头村尾的乡亲们喜气洋洋地奔走道贺，孩童追逐嬉戏，现在长大成人了，这样的快乐，反而越来越奢侈了，反而到了如今，只希望至亲至爱陪在身边，没有美酒佳肴，倒也无妨。
　　平阳城里的货郎，部分是本地乡亲，还有来自西域的商贩，年后就是开市，热闹就没消停过，我与云璇时常在街头巷尾闲逛，看商贩讲价，儿童嬉戏，竟也不觉得无聊，这日本想依旧如此，谁曾想，出了客栈，便远远瞥见两个再熟悉不过的老爷子。
　　我和云璇快步过去，越发接近，更加确定了，那便是我多年未见的刘叔叔和娄汉叔啊！
　　“叔！刘叔叔！”
　　两个老爷子耳朵还挺灵，猛地回头寻找声音的出处，我抬手招呼，娄汉叔指着我，开怀大笑，他们认出我来了。
　　几年不见，刘叔叔的背有些驼了，领了侯爷的爵位，也算是有点俸禄养老，娄汉叔本应在丛岗，怎么跑平阳来了？
　　“叔，你怎么跑这来了？”
　　娄汉叔看着云璇，慈爱地笑笑，云璇也和气地搀扶着老爷子，老爷子拍了拍云璇的手，道：“陛下还记着我们三个老家伙，一人一块封地，一个爵位，让我们养老，趁着我们仨还活着，可不得聚聚嘛！”
　　“你们仨？还有谁？”
　　刘叔叔倒是没有问起云璇，只是喋喋不休地道：“平阳侯林昶啊，你站着的这个地方，可就是人家的封地，我跟你说啊，你大凤婶在京城跟着女儿女婿享福，你叔啊，非得跟来，这下回京，不知道……”
　　“老刘，别胡说，小天啊，我跟你说，你妹子阿玉啊，和独孤毅成亲了，独孤毅这小子现在可了不得！官至御史中丞，还教皇子读书呐！”
　　我一拍脑袋，在京中那几天，都没去探望大凤婶他们，真是罪过罪过啊！
　　刘叔叔扫了一眼我，又打量着云璇，道：“你们俩……”
　　娄汉叔似乎猜到刘叔叔想问什么，便止住他道：“咱们老在大街上杵着干什么，回府聊去！闺女，走！”
　　云璇瞧了我一眼，我毫不顾忌地拉着她的手，陪着两个老爷子回平阳侯府去了。

　　平阳侯府
　　堂堂平阳侯府，却只不过是一个府衙大小，遥想楚王元隆的府邸，那可真是比这气派几倍，门前侍卫见了我只是多看了几眼，也难怪，我这新上任的侯爷，又一身便装，谁看得出来啊！
　　进了前院，一个大大的影壁矗立眼前，上头棱角分明地雕刻着一个策马张弓的将军，目光直视前方，空中飞鹰中箭，即将落地，这位将军的模样英武威严，我和云璇不由地多看了两眼，云璇还在我耳边低语道：“阿天，这个人好像你。”
　　“哈哈，天底下将军都像我！”
　　“德性！”
　　两个老爷子领着我们进了内堂，堂上坐着一位与娄汉叔年龄无二的老者，衣服是上好的丝绸，绣着雅致的云纹滚边和他头上的羊脂玉簪子交相辉映，一头黑白相和的头发，面容虽染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依旧可以看出年轻时的英气，这大概就是，平阳侯林昶了。
　　“林老弟！”
　　平阳侯一见两个老爷子，眯着眼睛笑了起来，眼角的皱纹清晰可见，当瞅见他们身后的我时，我发现他的笑容僵住了片刻。
　　“这位是？”
　　娄汉叔和刘叔叔竟然一言不发，方才的开朗一扫而光，只剩下三个老者意味深长地看着我，似乎，各怀心事。
　　云璇心中有些不安宁，紧紧地抓着我的手，我又何尝安生呢？只能握着云璇的手，相互安慰，堂上骤然安静下来，听不见一丝声音。
　　“晚辈林天下，官拜怀化大将军，武信侯爵，见过平阳侯。”
　　他们都不介绍，我就自己说，可我刚要弯腰行礼，却被一双大手扶住，抬头时，平阳侯神情复杂地望着我，似乎有很多话要说，我看着他的眼睛，就像趴在井边，无论如何，也望不到底。
　　“请夫人来。”
　　下人答应了一声，便退了下去，我迷茫地看着每一个人，平阳侯让我们坐下，云璇坐在我的身边，一言不发，只是她的眼睛没有一刻离开我的周身，偶尔撞上她的眼睛，竟看到了一丝警觉。
　　娄汉叔和刘叔叔也不说话，交相打量着我，那种从未有过的眼神仿佛要把我撕开一般，难道我的身上有什么秘密？
　　不知沉默了多久，一个富态丰腴的妇人走进来，这时候每来一个人，我都会觉得与我有关，惶恐之下，有些不敢转头看她。
　　“夫人，这就是……”
　　平阳侯起身发话，可他话音未落，那个妇人便快步走到我面前，看着我，那是一种我很熟悉的眼神，我在大凤婶的眼中看到过，只是现在眼前的这个妇人，在这种眼神之余，隐约还有几分彻骨的悲伤，这种悲伤像是以往所有情绪的汇集，崩溃绝望的伤感，奔腾入海，扑面而来。
　　她抚摸着我的脸，笨拙、僵硬，就像是从未如此亲和地触碰过一个晚辈，摩挲之中还有一些怯懦和顾虑，直到我看到那双深如江海的眼中涌出了热泪，直到，我看到她颤抖的双唇，谨慎地说：“我的孩子”，我心底氤氲多年的迷雾，瞬间劈出了一道闪电。
　　我惊慌地望向所有人，我期待有谁可以给我一个答案，可所有人都看着我，好像让我反求诸己，我无望地回头看着云璇，我的爱人，可她，却也与我一样沉浸在这种巨大的迷惑之中，奋力逃离。
　　“天下……你是我的孩子！”
　　平阳侯一个箭步上来，按着我的肩膀，顷刻间，仿佛这些年无数的猜测和疑虑都压到了肩上，抬起头，平阳侯老泪纵横，她的夫人掩面而泣，娄汉叔和刘叔叔红了眼眶，每个人都在无形之中告诉我，这是真的，可我却忽然间不再有期待，呆坐在原地，胸口的一块疼得厉害，如同剜心的痛感，滚烫的血液涌上双眼，我分不清那是泪还是充血的双眼，只觉得口中一阵腥甜，猛呕了一下，竟喷出了一口血。
　　“阿天！”
　　云璇慌乱地用丝绢擦着我嘴角的血，不顾在场所有人的情绪，伸手将我拥入怀中，可我的眼睛，再也没能离开那个妇人。
　　“璇儿，我没事。”
　　我挣脱了云璇的怀抱，仰起头，长舒了一口气，站起身，在平阳侯及其夫人的面前跪下，大喊了一声：“爹，娘！孩儿不孝，今日才与二老相认！”
　　“天下！我的孩子，娘总算见到你了啊！”
　　我这一生都没有想过，有生之年还能投入父母的怀抱，那么陌生，又那么安稳，仿佛天塌地陷都与我无关，我不用独一自认撑起一片天地，我只需坚强地护着我的爱人，而我若是不愿坚强了，还有一个依靠。
　　“可怜我的女儿，要如此……这步田地，都怪我！怪我啊！”
　　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又何忍怪罪？
　　刘叔叔和娄汉叔上前扶起了爹娘，云璇扶着我，她还是紧紧握着我的手，我擦了擦眼泪，道：“爹，娘，这是璇儿，镇远侯伍长信之女。”
　　“镇远侯？”爹平复了情绪，嘶哑地道：“我与伍兄有过一面之缘，不想他的千金出落得如此大方。”
　　云璇莞尔，“侯爷威名，云璇也早有耳闻。”
　　娘只是不住地拉着我的手，生怕我再跑了，见云璇如此端庄，心中欢喜之余，也欣慰地看了看她。
　　“爹，可否告诉孩儿，这么多年……”
　　爹抬手打断了我，道：“这么多年，我和你娘一直在担心你，当年，我后悔没有一箭射死元隆，燕王为前朝余孽求情，先帝心一软，让他们苟活，元隆还是做他的楚王，我害怕他会报复，忍痛将刚出生不久的你送到了兴化，交予娄汉，谁知道，你刘叔叔说，元隆的人还是追到了兴化，好在我儿命大，如今尘埃落定，什么都不用怕了。”
　　“侯爷，那阿天的名字为何……”
　　“闺女，你有所不知，当年‘白营三虎’的名号天下尽知，不亚于十二将，我林昶身为三虎之首，我自然希望我的孩子非等闲之辈，‘木秀于林，独步天下’，这是我对我儿的期盼，无论男女，皆可遗世而独立。”
　　果真是，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只是这遗世独立，我想，我还担得起。
　　娄汉叔叹了口气，道：“只可惜，这孩子，从小被我当儿子养，现在……”
　　我明白娄汉叔的意思，便与云璇相视一笑，在父母面前跪下，道：“爹娘在上，孩儿与璇儿两情相悦，请爹娘成全。”
　　我想过所有可能，只是这样的沉默，是我始料未及的，爹娘没有责骂我与云璇伤风败俗，也没有指责我违背天理人伦，只是将我和璇儿扶了起来，将我们的手握在一起，娘抚着璇儿的手臂，道：“爹娘欠你们，我儿能有个疼她的人，我们高兴还来不及，孩子，这条路难呐！要是我们还拦着你们，谁还能替你们说话？”
　　“我看这两个孩子也挺般配，抛开世俗不说，我的侄儿，能过得好，我比谁都高兴！”刘叔叔捋着胡须，激动不已，他的话也让我打消了顾虑，原来先前所有打量，都是在试探，这些个老爷子们呐！
　　“谢谢侯爷，夫人。”
　　云璇不知所言，只是亲切地拉着娘的手，娘拍了拍她的手背，道：“傻孩子，还叫夫人，该改口啦！”
　　云璇望了我一眼，我朝她点点头，一声“爹娘”喊出口，我的指甲掐进掌中，让自己千万不要，哭出来。

　　这是在家中的第一夜，为此，我似乎等了二十多年，从稚子孩童到功成名就，我走遍塞外江南，读书习武，征战沙场，我做了世间女子几时都望尘莫及的事，我与天子为友，与朝中王侯称兄道弟，亲眼目睹战场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我动过许多念头，而最后，却只想和最爱的人，躺在家中的床上。
　　娘特意让云璇与我同住一房，告诉我，她已经派人去给我和云璇置办衣裳，平阳侯府的大小姐绝不能寒碜，而平阳侯府的少夫人必须要风华绝代，百般交待，才肯回房休息，送走了母亲，已是深夜。
　　我要用多久才能忘了今天呢？淡去这种激烈的情绪，我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竟然有家了。
　　合手关了房门，云璇上前为我宽衣，我轻挽玉手，于唇间轻吻，胸中万千感激深情，无以言表，眼前女子本不必与我闯这一遭，可她还是义无反顾，我心绪崩塌之时，是她紧紧握着我的手，一言不发，告诉我她在。
　　“璇儿，谢谢你。”
　　不等她回答，已将她揽入怀中，这世间纷乱，幸得情深。
　　她忽然双手环着我的脖子，趴在我的耳边低语，我知她心意，附耳轻咬，她脖颈间的清香沁入心脾，如汩汩清泉濯洗着我心上的尘埃，我俯身抱着她，她将头埋进我的怀里，进而又落在一个温软的地方。
　　我抽去她发间的簪子，青丝如瀑，散在床上，皓腕环抱，衣带散落，轻抬手，翡翠纱帐垂落而下，玉容含笑，觅得一二温软之处，换得几声低吟。或是温柔乡中有仙山，上有销魂顶，一双灵巧长生果，轻吮可得瑶池水，莺歌燕咛，鱼游浅水，人间哪得此奇境。
　　或似平原跑马，偶遇神仙洞府，密林深处当有妙境，引二人开路，深入其间，鸟鸣低语，婉转流萤，汩汩灵泉，可谓甘甜，几番来回，未寻得神仙之道，抬首可见山峦如玉，当于此辗转几时，云雾飘渺，霞光萦绕，过一山又得一山，如此仙境恁地难攀！
　　两片轻云如月光，揽得满怀，似是拥着天，和风徐徐拂面处，不知回还，只当这是白云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