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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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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人就是阿阮。她虽是个侍女,身份却着实算不得卑贱。先皇在位的时候,曾经以反叛的罪名处死过一位亲王,阿阮便是那亲王的孙女,辈分上来说,算的玹熠的侄女,家破以后,先皇仁慈,将那时候尚年幼的阿阮接到了皇后身边,之后便去了东宫当侍女,一直到玹熠即位那一年。
我见过阿阮。我原以为,能给玹熠带来安慰的人,不知道该是多么阳光烂漫的姑娘,至少得机灵□□,不料她的样貌身段在这宫中算不得美色,只能说是白净可人,性格也算不得明媚,甚至有些沉默胆怯,看见生人,连对视都不敢。这第一眼的气度,比上谢昀婧,不知道差到哪儿去了。
不过神奇的是,我在东宫相处了几日后,也着实发现阿阮的好来。我常半夜人静之时出来散心,不过几日,竟发现假山湖边,放了几柄整齐安放的灯笼和裘衣,厨房里,竟也用罩笼安置着几份小点心。我从未被人如此关怀过,当时大为感动,才知道阿阮竟心细至此,便去感谢阿阮。阿阮的脸很容易便红了,局促不安的看着我道:“大人待太子殿下是真心的好,从未有人像大人这样对待过太子殿下,阿阮无以为报,只能好好侍奉大人。”
玹熠登基之后,将阿阮封为宁柔公主。我总记得阿阮去北疆和亲的那天,一身华服锦绣簇拥着她,一颗颗明珠垂在面庞前,颤颤巍巍。不知为何,按理说,女子婚嫁时,当是最美的模样,这套婚服也算的极高典仪,却不知怎得,在阿阮身上显得庸俗而别扭。她跪在玹熠面前,郑重的磕了头,眼泪止不住的滚下来。
谢恩的时候,阿阮望着玹熠那张没有什么表情的脸,复述着司礼太监教的话,却又在自己絮絮叨叨加了许多,仿佛要将这一生的吉祥话都祝尽了。她言辞朴素,一句句的祝玹熠万事顺心,朝堂繁盛,后宫和睦,琴瑟和谐,子孙绵延,吉人天相,洪福齐天。
现在看来,她的一句句祝福,并没有任何一句实现了,反而像一句句谶言,道破着玹熠的余下岁月。
送走阿阮后,玹熠召我来青华宫坐坐,却只是东拉西扯,我知道,他在等着我先开口,安慰他的失落的心。
我看着他的样子,心中恨得痒痒,却又心痛。北疆君萧随看中了阿阮,他只愣了愣,便应许了。阿阮在他心中究竟是什么分量,这答案令我心寒。是他亲手送走阿阮,为何此后又惺惺不舍;明明就是心硬如铁的人,又何必为自己生出几分情愫来,徒增烦恼?不知怎的,我冷笑一声,说:“陛下也该好好考虑自己的婚姻大事了。谢家二小姐谢昀婧您也见过,臣看和陛下最为相配。阿阮终究是婢女,是配不上陛下的万金之身的,嫁给那莽夫萧随,是陛下给她最宝贵的恩赐了。”
玹熠听了我的话,竟堪堪的愣在了那里,睁大眼睛瞪着我,却嗓子里哽咽,说不出话来,脸由青转红。那天他发了大怒,以目无君主的罪名削了我三个月的俸禄。闫礼领我出去的时候,叹气道,顾大人,您这又是何必呢。我没有说话。
我一直在想,也许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因为我的那句话,玹熠开始下意识的对谢昀婧有抵触。这门婚事是我牵线的,玹熠故意冷落她,暗里对我那时的冷漠也有了报复的快感。玹熠的锱铢必较啊,再也没有比我体验的更深的人了。
为此,我对谢昀婧也多少心怀愧疚。她被软禁以后,我曾去看望她。那时候的谢昀婧,脸上已经没有多少生气,只是整日整日的躺在那里,连发髻都懒得整一整,她见我来了,只是勾勾嘴角,缓缓坐了起来。
“太傅大人,这么久了,您还是第一个来看我的人。”谢昀婧的眼睛还是和往昔一样美丽,只是里面黑黝黝的,很是幽冷,像这间大殿一般。她又勾起嘴角笑了笑,从桌子上抓起一把瓜子,推给我一把,桌子上的灰尘也跟着被推开一道深色的痕迹。谢昀婧也根本不在意,磕着瓜子,壳就噗的一声,吐在地上,我挪了挪脚,才发现桌脚下踩上去这样绵软,不是地毯,竟然全是瓜子壳。
“没什么好招待您的,我喊人给您奉茶,怎么的也得半个时辰才给我上几杯冷茶,在这宫里的,一个个都是残废,都有病,我早就懒得使唤他们了,看的我犯恶心。”她又笑了笑,嘴角边的梨涡隐隐若现。
我坐在那里,寒气从脚底升起来,竟不知道大殿里可以这样阴冷。我挪了挪脚,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谢昀婧又问:“皇上还好吗。”
我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下,道:“皇上最近也身体欠安。”
谢昀婧的手顿住了,缓缓抬起眼睛,凑近我,笑了起来,格外娇媚:“皇上生病了?”
她笑得我心里发毛,我只能点头。她笑的越发甜,道:“他是不是快死了?”
谢昀婧坐正了身体,笑着继续嗑瓜子,好像在说一个笑话:“我日日夜夜盼着他死,我盼着他早些死,我就盼着这皇宫哪天一把火全烧了,把里面的杂碎们都烧的一干二净。”
我听得脊背发凉,瞪大眼睛,呼吸急促起来:“皇后,说话要三思。”谢昀婧看着我,收回恶毒的目光,道:“太傅大人,您大可将这些话告诉皇上,我不怕。您告诉他,我恨他,我天天咒他。”我看着谢昀婧,叹了口气,道:“皇后,您一个人在这里,只能自己切自珍重。人生苦短,别全泡在恨里,不如自己找点乐子,自己好好过剩下的岁月。”
谢昀婧竟笑出了声,道:“我的人生?我的人生早就结束了。我还活着,不过是想看他是什么时候死的。”她看向我,眼神像钩子一样,好像要紧紧勒住我,让我呼吸不过来:“找点乐子?太傅大人,我的全家都被我丈夫赐死了,而这个我喊做夫君的人,三次把我打入冷宫,命令我不得外出一步,这么大的宫殿里,日日夜夜只有我一个人对着这空空荡荡四壁,每天只有一双老手从窗子里给我递来饭菜,我就算死在这里,烂在这里,也没人会管我,太傅大人,您教教我,您教教我,到哪里去找乐子?!”谢昀婧最后一句话简直是哭喊出来的,她的剪瞳仿佛破碎了一般,悲伤混着泪水不断的涌出,她的手拍在桌子上,伸向我,却又生生的缩了回去,紧紧的握成一团。
魏谦仍旧灼灼看着我,目光烫的我慌忙避开,道:“我不知道。”魏谦有些失落,垂下眼睛,摸了摸削挺的鼻梁,勉强笑了笑。我避开了话题,可是魏谦仿佛一晚上都有些失神一般,早早便去休息了。
去漠北的路途实在是漫长,纵然每天都在赶路,魏谦也陪着我说话,也仍旧是难捱。我将玹熠赐我的厚狐裘当做被子,裹住自己,又在轿子中堆满了书卷,可惜也很快便看完了。我百无聊赖,又整日整日的昏睡,到了晚上住宿客栈,却又整夜整夜的失眠。路途上总是荒郊野岭太多,夜里静的渗人,偏偏毫无睡意,不知怎的,总是想起玹瑾来。
玹瑾和玹熠虽是同父所出的兄弟,却大不相同。玹熠刻薄冷清,玹瑾却着实敦厚热络。他和玹熠都有着秀美高挺的脸廓,却生的一双会说话的桃花眼,笑起来的时候,更如两轮弯月,着实招人喜欢,和玹熠比起来,身上有更多先皇的影子。
我当初在朝堂上救了玹瑾,之后为了避嫌,一直绕着他走。有时候,远远的看着玹瑾向我走过来,看见我,双眼一亮,我心虚一般,只微笑一下权当打招呼,便转身离开。玹瑾也是何等冰雪聪明的人,从此便不在众人前和我对视,形同陌路一般,却常常在公事上与我行方便。自从玹熠将景王治罪斩首,顺手将玹瑾流放边疆后,我便再也没有见过玹瑾一面,他是生是死,我也全然只是道听途说,迟子慕在那边,偶尔回到京城,只言片语中透露出玹瑾过得还算平淡安稳,我心中不知为何,总是能够轻松片晌,但是也知道此刻玹熠必定是明里暗里紧紧盯着我的表情,脸上自然也没有什么变幻。
我彻夜仰面躺在床上,偶尔透过雕花窗棂往外抛出一眼。这家客栈内院还算雅致,可夜极黑,什么也看不见。风在外面低声呼啸,摇着窗户哐哐作响,我裹紧身上玹熠送的狐裘,觉得好歹暖和起来。魏谦曾经笑我说属我最会拍马屁,皇上赏我一件狐裘竟然每天爱不释手,看见一只浑身银灰的毛茸茸的官人就知道是我。
我盯着窗外很久,突然腾地一下坐起身来。黑空中开始闪烁起细碎的银光,我端起烛台,举到窗边,这才看见烛光映亮的一方昏黄里,飘起雪花来了。
我心头漫起喜悦来,从桌边捡起纸笔,写了几个字,竟顿住。
“臣年言:
转眼春秋,此去一别,已离京十余日,挂念陛下圣体,望切自珍重,勿为无足轻重之事挂心。臣已即达漠北,夜深竟落下雪来,想来乃祥瑞之兆也,为陛下欣喜万分。陛下所烦忧之事,定会有先祖庇护,无需忧心忡忡,天寒了,陛下定要放宽心来,免得圣体不安。”
我盯着信纸良久,还是收了起来。这给玹熠的书信攒起来已经有一沓子,罢了,不过是夜半絮语罢了,何必劳烦那信使们又跑一趟。
我向烛台凑过身去,拿签子将火挑亮些。突然在窗边的微光旁,浮现出一张脸来。我瞬间大喊一声,只觉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几个趔趄坐倒在地。魏谦从门里绕进来扶起我,连声道歉:“顾大哥!吓着您了!”
我苦笑着坐起来,摆摆手:“不妨事,魏将军居然深夜也没睡啊。”魏谦疑惑的看了我一眼,道:“顾大人,刚刚有刺客来过,没有惊扰到你吧?”
我愣了愣:“刺客?我并没有听见啊。”
魏谦点点头,面不改色的道:“这人大概是来刺杀我的。但是也并不是死士,看到刺杀无望,就立马跑了。”
我皱了皱眉,最担心的事还是出现了。这已靠近漠北,正是迟子慕和玹瑾所在之所。若是我和魏谦在这里遇害,罪名要推到玹瑾身上,简直轻而易举。
我突然脚下一趔趄,只觉得想扶额。我这皇帝学生该不会拿我做箭,直击玹瑾,准备此行让我有去无回了?魏谦看我脸色有些发白,正色道:“顾大人莫慌,我定增派人手,好好保护顾大人安全。”
我无言只笑了笑,脱下那狐裘披肩,魏谦看我此举,皱了皱眉头:“顾大人不冷吗?”我摇摇头,问魏谦:“这里离漠北大营还有多远?”
魏谦在心中估摸了一下,告诉我:“大概还有一天时间就能到。”
“那快了。”我喃喃道。
魏谦说的一点没错,第二天傍晚的时候,迟子慕就带队出现在大营路口,静静的等待着我们。我下了轿子,揉揉酸痛的腰,便迎了上去,迟子慕的脸一如既往的严肃淡漠,看到我,嘴角渐渐浮起一抹笑意来。
“末将见过太傅大人。”迟子慕抱拳微微鞠躬。我笑着拍拍他肩膀:“客套什么,离上次见面得有一年了吧!”迟子慕用余光瞥瞥我的手,瞬间瞥到站在我后面的魏谦。
不知为何,魏谦竟有些局促,看得出他的紧张,我暗中将他往前推了一把,笑吟吟介绍道:“子慕,这位是魏将军,你们……”
迟子慕眼睛一垂,想必已经有所预料。我的眼睛却看直了,迟子慕身后的人群当中,岿然站着一个人,阔别五六年的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