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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巨渊之虹 ...

  •   征入近卫军的手续比较麻烦。

      被推荐的士兵需要乘船去一趟罗马,经过严格的体检,确保没有疟疾之类的重病,才会被颁发一块刻着“征入”字样的银牌。

      罗德穿一身黑衣,手上包裹着黑色的皮手套,莹白的指头从半截指套伸出,有一丝禁欲的气味。他那披散着的、有点凌乱的长发几乎与黑衣相融,只留出一截线条深邃的脖颈。

      他站在甲板上,右手习惯性地按着剑,永远都是一副严阵以待的样子。

      此时正值落日西沉。

      斜阳的橘红象鎏金泼洒在蓝海上,仿佛海底里烧着一把红火。整条船被染成落日的暮色,宛如一颗滚动在蓝绸缎上的金球。海平线是一道深色的蓝线,紧紧箍住所有景致。

      海风裹挟着腥咸的气味,在鼻尖下涌动。这是罗德最熟悉的景色。

      当年,年少轻狂的他在退役后,为了追求冒险和刺激,隐姓埋名去了海上,做过很长时间的海盗。

      因为出众的武力和美貌,众多海盗都甘心簇拥他。他劫掠了数不清船只和奴隶,杀人无数,被手下美誉为“巨渊之虹”,在海上绝对是风头无两。

      然而,海盗的日子朝不保夕。

      在被军队追逃到失去船只时,迫于生计的他只好接受一些贵族的雇佣,为贵族们卖命,依靠巨额的雇佣金渡过最艰难的时日……

      身后传来呕吐的动静,罗德转身看过去。

      一个黑人士兵被奴隶扶出船舱。

      他体格极为健壮,隆起的肌肉象块块铁甲,五官攒成一团,眼白出现了黄疸。他扒着船栏剧烈地呕吐,宽厚的脊背象鲸鱼一样起伏。

      一旁的奴隶屏住呼吸,尽责地拍拍他的后背。

      黑人暂时吐完一轮,在搀扶下慢慢滑落到甲板上,用袖子擦一把嘴角,大口喘着粗气。

      “给你这个。”一个声音象冰刃一样刺过来。

      黑人被惊了神,呼吸一滞,一抬头正撞上罗德的黑眼睛。

      罗德站到他面前,面无表情地俯视他。他微微弯腰,手里捏着两颗以醋腌制的橄榄。

      黑人愣了一下,没有接过来。他的脸庞如煤块那样黝黑,眼珠微颤,一脸怀疑地说:“这个……能有用吗?”

      罗德不由分说,一下子把橄榄按进他嘴里。
      “这是用醋泡过的。”他态度强硬,“可以缓解你的呕吐症。”

      醋橄榄味道酸苦,黑人费劲地咬两口,绞紧了眉头。

      罗德站直身体,转头对奴隶吩咐道:“用海水煮一点洋葱和葡萄,熬成象胶水的黏浆一样给他喝,再加几勺蜂蜜。”

      奴隶眨两下眼睛,疑惑道:“可是……蜂蜜会让人腹泻。要知道这在海上可是致命的……”

      “蜂蜜可以盖掉辛辣味,而且和葡萄浆混在一起反而能抗腹泻。”罗德扫他一眼,“如果你不想让他因为洋葱的怪味把胃肠都呕出来,最好按我说的办!”

      奴隶惊愣住,问道:“您……您是医生?”

      “我不是。”罗德笑笑,“我只是在船上吐过太多次了,绝对比你们两个加在一起都多!”

      ……

      抵达罗马之后,罗德很顺利就通过体检,拿到了准入近卫军的银牌。至此,他便能以皇宫近卫的身份,永久定居于罗马。

      而就是这一天,恰逢奥古斯都的后人乘着马车回城。

      如细箭一般的青云横亘于落日,于是太阳象被这道箭刺穿,流淌的日光象金黄的液体,洇开在天际。

      罗马的街道狭窄,在日落时就显得泛黄。人们站在街道两侧,抛洒玫瑰花和榛果。全身涂满油彩的演员沿街跳舞,乐师坐在牛背上吹着长笛。整个罗马热闹得象沸腾的开水,人们就象庆祝农神节一样狂欢。

      罗德挤在人群中,四周人头攒动,呼喊声从四面八方涌来,没有消停的时候。他就象一枚牢固的钉子钉在地上,不为所动的模样。

      在纷纷扬扬的花瓣和香水中,马车跟在乐队后驶来。

      罗德猛地握紧了剑柄。

      马车顶着宝石红的华盖,被四匹铜红色的骏马拉动着走动。在铺天盖地的金红夕阳中,就象一颗混入黄金的朱砂。

      所有罗马人都清楚,那里面坐着的,是开国皇帝屋大维的直系血亲。

      车帘被风吹开,一小截骨鳞紫的袖口翻飞出车窗外。

      这种颜色提取于一种极为珍稀的贝壳,唯有王公贵族才能享用。

      熟悉的紫色,如狡猾的游鱼小嘴,顺着视线咬过来,不知不觉就抵达了眼底,再沿着血管一点点啃噬到心脏。

      罗德被这啮咬般的动静触动,思绪倒回到过去。

      ……

      空旷的庄园十分荒凉,杂草丛里横着一具温热的尸体,那是皇帝的亲卫。

      罗德提着滴血的短匕,透过厚重的青铜面具,一步步走近众叛亲离的皇帝。

      行省的军队纷纷造|反,元老院将皇帝判为“国家公敌”,法院以高额的赏金对他发起通缉。就连以守护皇帝为责任的近卫军,都发动政|变,准备拥立新的皇帝。

      从神庙里的祭司到贫民区的庸人,所有人都唾弃这个弑母的、残忍的暴君。

      尼禄到了走投无路的地步。

      “连你的亲卫都想杀你换取赏金,”罗德甩去匕首上的血珠,“我顺手替你解决了他。”

      尼禄坐在地上,披着破烂的紫袍,背部佝偻得很厉害,还有一双变形的罗圈腿。元老院里弹劾他的人,喜欢在演讲时以他身体的缺陷而讥笑他。

      在人脉复杂的海盗生活中,罗德曾听说过,皇帝的残疾是遭人下毒所致的。

      “然后呢?你也要解决我了,对吗……”尼禄嗓音嘶哑,象呛了一口烟,吐出的字带着一粒粒烟灰,“我的命很值钱的。”

      罗德扶正面具,从面具的眼孔里望着狼狈的皇帝。

      “我认得你。你是那个‘巨渊之虹’,那个为了猎取雇佣金到处杀人的海盗。罗马的每条街道都挂着你的通缉令……”尼禄仰视他说。

      罗德冷冷笑一声:“我既然选择做臭名昭著的海盗,本来就不在乎这些。”

      尼禄微垂眼睫,浅棕色的眼眸半阖成一道缝。尽管有身材上的缺陷,他的眼睛象井水一样明澈。

      “我是一个将死之人,希望明明白白地死去。”尼禄说,“我想问你,雇佣你来杀我的,是谁?”

      罗德的双臂交叉在胸前,往下斜他一眼,沉默起来。

      按照雇凶的规矩,杀手是不能透露雇佣者的身份的。

      “算了……”罗德妥协了,“安东尼·奥托。见我的时候,他穿着白袍子,大概是一个巧言善辩的元老吧。”

      尼禄自嘲地笑一声,脸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罗德看到,他的鼻梁上有一小片淡褐的雀斑。

      “可以了。”尼禄镇定地说,“你现在可以杀死我了。”

      罗德提着短剑,走到他面前,与孤身一人的皇帝对视着。

      尼禄仰头,望着他的黑眼睛,棕色的瞳仁的聚光闪亮,象蜡烛燃尽之时的回光。

      “你的眼睛很美,就象艺术。”他忽然开口,“在海上呆得久了,你的眼睛也沾了盐粒吧。”

      罗德笑道:“说好听的话来讨好我是没用的。”

      他弯下腰,冰冷的青铜面具碰上尼禄的鼻尖,两人距离极近,“不过……我杀人的经验很丰富,绝对会让你毫无痛苦地死去。”

      尼禄表现得仍然很淡定。他抬起手,凝视指间的金戒指,将它摘了下来。

      “谢谢。比起落入痛恨我的元老手里,被你干脆利落地杀死,也许是我最好的选择。”尼禄将金戒指递过去,“作为回报,我把皇帝的印章戒指送你。它现在还有法律效力,你可以拟一张特赦令,再盖上它,就能洗脱罪名、恢复公民的身份。”

      罗德感到诧异,盯着皇帝这双宛如琥珀的眼睛,半天都没说话。

      尼禄捧起他还拿着短匕的手,将金戒指套在沾着血的无名指上。

      金戒指体积很小,但重量不轻。罗德眼光深沉,问他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你实现。”

      尼禄笑两声,苦涩地说:“我已经被逼到绝路,早就失去对命运的希冀。不过非要说一个的话……”

      他认真地说:“可以把面具摘掉吗?我想知道自己死在什么样的人手里。”

      罗德犹豫一下。自从当了海盗,除了睡觉的时间他都会一直戴面具。之所以通缉多年仍未被捕,与这一严苛的习惯离不开干系。

      识趣的尼禄就趁罗德愣神的时间,猛然抓住他握着短匕的手,扎进自己的脖子。

      ……

      罗德从满目血光中回过神。

      马车已经走得很远了,四周却喧闹依旧。

      男人将孩子扛在肩头,头顶瓦罐的奴隶看着热闹,有顽童捡起地上的干果,剥开壳吃掉;有几个奥古斯都的崇拜者,竟然跪下来亲吻马车的车辙。温和的夕阳让一切都显得安宁,是没有任何痛苦的。

      那些悲剧都还没有发生。

      罗德淡定地拍掉落在肩膀上的花瓣,注视着被前呼后拥的马车。

      “久违了。”他自言自语,“尼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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