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一个道姑朋友》孤舟行客

4、③

　　体虚，命薄，多煞。
　　三点均沾。
　　尹道平沉吟一会，道：“那这样，你强行将内丹投入凡人之躯，也只会引发爆体而亡的危险，现在出了这样的状况，有一半也算是你的责任吧。”

　　“也是这几个月才出了问题。”臭鼬沉声，“我没想过害她，此事先前我也考虑过了，所以只渡了半颗内丹给她续命，并加以维持，不曾想她体脉愈发较弱，生了副作用，我此时要带她走，是想让她和我一同去疗伤。”
　　宋柃好奇：“你也需要疗伤？”
　　“需要。”臭鼬说着，抬起眸看她，“几年前，我将内丹渡过去的时候，和她的命就是连在一起的了。”

　　臭鼬说的不错，他给予了越霖一半的内丹，是要付出代价的，不仅功体有损，就连维持人形也异常艰难，还要替着对方饱受折磨，这对妖来说可是致命的缺陷。

　　若是被大妖或者除妖师之类的家伙发现，那就只能落个灰飞烟灭的惨痛下场。

　　宋柃一把揪住他的耳朵，“那这样的话，你现在就算瓮中之鳖咯？”
　　臭鼬对她龇牙咧嘴：“要你管！要不是你们这群人心思歹毒，我怎么会落到这一步田地！”
　　“明明差一步，只要最后一步，我就可以——”
　　见到她了……

　　臭鼬没有自己的名字，独独一个尊号，伯矢。
　　对臭鼬一族而言，尊号就是权势最好的象征，特别是在族民麻木，常年被熏陶在奴役思想的旗下，这个位置便如冷若冰霜的面具，覆满了虚情假意。

　　什么时候，连妖也会重视这些玄虚的位头了呢。

　　伯矢手指沾满黑色的血，他看着月光，想着今天是一天，明天也是一天……那真正的他到底存在于哪一天的呢？
　　他不知道。

　　伯矢想着想着，伏在树上睡着了。
　　仲夏的午夜，星罗棋布，萤火飞散，一双白皙的赤足踩上树干，手里兜着的网子呼啦一下就飞出去，套在了正在沉睡的伯矢身上——

　　它猛地瞪大了眼，凶巴巴地对上了来人，后者笑吟吟地伸出手，乌木色泽的瞳仁里倒映着自己的模样，纯净无暇，“你叫什么名字啊？”

　　关、你、屁、事！
　　伯矢朝她张牙舞爪地大叫一声，结果脚下没踩稳，猛地滑落向地，滚在草坪上，在草地上碾开了细软的皱褶。

　　“小心点呀，”小姑娘紧张兮兮地踩着碎步，将它搂在怀里，“圆滚滚又毛茸茸的……你是小猫吗？这么顽皮？”

　　放屁，爷哪像猫了！
　　伯矢不满地在心里冷哼了一声。
　　“你是不是不高兴了，是我打扰你休息了吗？”小姑娘似乎是察觉到它轻微的动作，吓得脸色苍白，“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带着你下来，待会，待会我就送你回去好吗？”

　　伯矢冷哼，不需要，它自己能回去，才不需要这么一个狗屁人类送它呢。
　　还敢拿它和猫相提并论！
　　庸俗！

　　“只不过，他们总说猫有一双圆溜溜的大眼睛，还有长长的尾巴。”小姑娘不动它了，倒是自言自语起来了，“我从来没见过呢，阿爹把我锁在宅子里，还说我会死，可我身体一点都不弱啊，轻轻松松就能爬树，哪里会死呢？”
　　是会死的，会死的很惨。

　　伯矢不说话了。
　　这个人身上的怨煞太沉，已经深入骨髓，很难救治了吧。
　　至于为什么还能爬树，那估计是靠她自己的意志力。

　　伯矢想着，猛地摇摇头。
　　它担心一个人类做什么啊！
　　反正这样的事情对于人类来说很寻常嘛，也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比起这个，它还是想想怎么逃跑好了！

　　“能稍微，稍微陪陪我聊会天吗？”小姑娘抱着它，突然道。
　　真不好意思，我现在只是一只普通的臭鼬，不要想着我会说话好吗？不然放气给你闻！
　　伯矢翻了翻白眼，“刺溜”一下冲了出去。
　　“喂！”小姑娘跟着它冲出去，朝着它逃跑的方向大喊了一声，“我叫越霖，你要记得我，好吗？”

　　不好。
　　伯矢想，它为什么要记住莫名其妙把它从梦里拖出来的人啊。它原本还在和周公下棋下得正开心呢！

　　可为什么——它抬起爪子，忽然有些迷惘。
　　会想要和她再待上一会呢？

　　它趴在树上，有时看她在树下编着油绿绿的草蚂蚱，又或者抓着纸鸢绕着大树狂转，疯疯癫癫地乱跑，大笑，欢畅淋漓地玩乐着。
　　等他轻擞开身上的毛，小姑娘就会伸手，眉开眼笑着朝它打招呼。
　　真是烦死了！
　　伯矢肠子都悔青了，如果那时候要是直接给她喷一发浓郁的臭气，就能眼不见心不烦了吧。

　　可它没有。
　　它选择聋拉着脑袋，偷偷藏住滚烫得要命的脸，装作什么也没看到的样子，继续呼呼大睡。

　　等他睡得够久了，就看见夕阳拉长，有个衣着朴素的小姑娘坐在那。柔和的光盈满了她的鬓角，连同目光也蓄上了一片温存。

　　“我和你说一个故事吧。”
　　从前有个小孩，她很笨，很蠢。不会逗人开心，学不会世间的规矩。小孩的父亲嫌弃她体弱多病，就把她关进了一座冰冷的宅子里。
　　“于是这一关，就是十二年。”
　　十二年以来，她偷偷地想溜走过，却在临行之前听到墙角根，传来议论纷纷的交谈声，那些人怨她是天煞孤星，一出生就克死了自己的娘亲，居然还能笑着活下去。

　　“可她只学会了笑，”她抱住双腿，沉下脑袋，“从来没有人教过小孩什么，偶然有先生进来，多半也只是讲述一幅她根本看不透，又憧憬万分的山水图。老实说，猫儿鸟儿的，她实在见的也不多，知道你不是那类东西，就擅自把你当作别的生灵了，对不起。”

　　“有时候，其实不喜欢那些东西，只是羡慕——羡慕可以飞出去的鸟，羡慕那横跨高墙的猫儿，不用拘泥在这小小的方寸之地。”

　　可我也不知道自己需要什么，还是渴望被人需要着……
　　“抱歉，”小姑娘半抬起头，泪眼婆娑地望着它，“我是不是说的有点太多了。”
　　我又不是人，你说的再多，我也不懂啊。

　　不，也许是懂的。
　　孤独到心碎，没有人扶持，没有人帮助，只有无尽的压力和谄媚下的冷嘲热讽。
　　永远都只能囚禁在自己的世界。

　　这是一个人，一只妖，唯一相似的共同之处。
　　越霖很小的时候，被囚禁空荡荡的宅子里；而伯矢刚成年的时候，被囚禁在了权贵争端里。
　　他们很相似，这也是为什么他们会遇见的根本缘由。

　　它身子一动，“噗”地一声就滑到在了越霖的肩头上，小姑娘惊喜地看着它：“小猫？！”
　　都说了我不是猫！
　　伯矢忍辱负重，不情不愿地“喵”了一声。
　　“好可爱！”
　　然并卵，一点都不可爱，很傻缺的啊！
　　“你是来安慰我的吗？”越霖笑嘻嘻地抱着它转了一圈，“吧唧”一下亲在它毛茸茸的脸上，“谢谢。”
　　谢什么谢啊！才没有要来安慰你，不要自作多情了！
　　伯矢别别扭扭地埋下头，藏住轻易就羞红的脸蛋。

　　他迷惘地想，其实这样……似乎也不错。
　　但可惜，这只是风雨前的平静罢了。

　　自那天之后，伯矢和越霖的关系已经趋近正常化了。
　　它知道人并非纯粹的恶，也不是纯粹的善，他们有着看不透的七情六欲，五脏六腑也流走着炙热的鲜血，他们的心肝是红的，是充实的，会哭会笑，会痛会涩。

　　好像是这样的，凝视着少女的脸庞，心脏怦怦直跳。

　　“越霖，和我来一下，可以吗？”
　　一个千姿百媚的少妇斜倚在门前，她的眼神凌厉如刀，似乎想要仔细切割开一人一鼬的血肉。

　　她挑眉一笑，神色倨傲，浑身散发出令伯矢厌恶至极的清高刻薄，“我告诉过你，不要总养一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越霖低下头，“对不起。”
　　少妇缓缓走过去，伸手揉了揉她的头：“你待在这的世间够久了，需要我向老爷请示把你接出去吗？”
　　“不用了。”越霖和伯矢异口同声，只不过区别是一个是脱口而出的，另一个则是按捺在心里发牢骚。

　　“姨娘，”越霖抱紧怀中的臭鼬，“我想你也没必要在抢走我父亲之后，还特地虚情假意地来看我，敞开窗说亮话，该有的你都有了，你还图什么呢？”

　　不仅是被指责的对象，就连伯矢没见过越霖这样，冷硬孤傲，矛头稳准狠地攻向敌人，尖锐地像是横空出世的猎鹰。
　　他只见过她水一样清透的模样，却没看过她掩饰在背后的倔强和不服输。
　　妇人先是愣住了，然后发出刺耳的狂笑，身子东倒西斜，癫狂至极：“哈哈哈哈——”
　　“一模一样，你和房娅简直是一个模样，连说话的语气都毫无差池。越霖，你高不高兴，高不高兴！”
　　真是个疯子。
　　伯矢皱皱眉，想过去蹭了蹭越霖垂下的手，以表他对她的安慰关心，却听见了低低的啜泣声。
　　哭了......
　　伯矢的心像是被细细密密的针轻轻扎了一下，隐隐作痛。
　　可能，就只是对同类的垂怜之情吧。
　　“闭嘴！”越霖眼内盈满血丝，“房姝，你有什么资格喊她的名字，你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笑声戛然而止，房姝沉静地站直了身子，嘴唇一张一合，无声地暗示了什么，越霖脸色大变，噎了一声：“你——”
　　“明白了吗？”房姝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明白了就按我说的，懂么？”
　　越霖攥紧拳头，说了一声“知道了”就带着伯矢回到屋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