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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危楼 ...

  •   我疾步走过去,人群分开一条道,楼前有两个上了年纪的女官拦住我:“请公主止步,昭仪娘娘生孩子,里头都是成了家的妇人陪着。”

      “成了家的妇人?”我哼了一声,“本宫也算嫁过人,让开!”

      她们还要拦,我火冒三丈地甩开那几只手,“陛下一个男人都在上头陪着,本宫是他亲姊,难道你们怕本宫对自家侄儿不利?”

      女官对视一眼,终于让开,但拦住了我身后的小宫女。

      “人手够了,生孩子忌讳年轻姑娘。”

      我没管她们,提起裙子,卯足了劲儿爬楼梯。这楼建得又高又大,我爬了几层就累得岔气,到后来手脚并用,还好除了底层的守卫,接生的宫女嬷嬷都在顶层,没人看见我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

      登上最后一级,我好容易才平稳下呼吸。这里原是一座四面敞开的大亭子,立着八根朱红漆柱,现在结结实实围了一圈竹席,中央有个临时搭起的小间,二十步见方,垂着白色纱帐,正前方搁着个银火盆,倒像灵堂里的布置。七八个上了年纪的宫女正在忙活,穿龙袍的卫析坐在角落里,目光呆滞地望着小间,身边竟没有任何侍卫。

      “公主?”她们见我来了,又惊又怕地把我堵在楼梯口,“您来这儿做什么,血污之地,脏了您的衣裳……”

      一声尖利的痛叫几乎要撕破耳膜,几人端着水盆弯腰走出,卫析茫然的脸上忽现出仓皇,叫道:“仪真!仪真!”

      我推开那些人走到他身边,他抬起头,眼神无助而羸弱:“阿姐,仪真她很痛吧?”

      那一刻我几乎以为他的病好了。就算他昏庸疯癫,这话也不由叫我心中一软。

      “生孩子是过鬼门关,不过许昭仪是有福气的人,定能母子平安。”

      他又沉默下去,变成一座纹丝不动的雕像。

      “赵监正何在?”我厉声问。

      宫人回道:“他在楼下布阵法。”

      我冷笑,把皇帝和生产的妃子弄上来承接“紫气”,自己却在下头装神弄鬼,好一个钦天监正。我不知道太后在打什么算盘,但就是直觉她要作妖。

      拉开竹帘一角,凉爽的晚风透进来,吹散弥漫的血气。露台上有个渺小的人影在火坛边跳跃,约莫就是赵监正。那坛子和牯牛岭上贺老大拜的祭坛差不多,一股子邪气,看了就膈应。

      我暗暗后悔没有带人上来,方才一头热,独自就上了楼,这会儿万木春居然还没到,他怎么比我还慢!

      眨眼的功夫,天就黑了。许姬的叫喊渐渐变成哀哀的闷哼,产婆不停地叫着“用力”、“省劲”,我从来没听过有人这样声嘶力竭地喊疼,背后冷汗频出,头皮直发麻,难怪自古不让未出阁的姑娘进产房,这要是进去了,估计就没人敢生了。

      水漏滴滴答答走了一个多时辰,万木春还是没来,我站得腿脚酸麻,依旧被紧张至极的氛围弄得不敢松懈。

      “公主……”许姬本来只是无力地呻.吟,突然断断续续地叫起来,“公主!”

      卫析霍然站起,凳子翻到在地上,一个产婆赶紧挡住他:“陛下不可!里头乱着呢!”

      我顾不上那些人阻拦,一个箭步冲了进去。

      小间里到处是染红的棉布,我捂住口鼻,差点被地上的水盆绊了一跤。几个产婆停下手中动作,瞠目结舌望着闯进来的我,而许姬大汗淋漓地靠着小榻,面色青白,黑发蜿蜒凌乱地贴在脸上,哆哆嗦嗦地抖着嘴唇。

      我扫视一周,心一沉,这些人里并无我放在猗兰殿里的陪产宫女,想是被太后截了。我俯下身,她攥住我的手,指甲在剧痛中掐进肌肤,虚弱至极地附耳道:“她们,她们要害我……要把孩子,把他……陛下……护不了……”

      我打断她的话,“不许瞎想,生了再说!本宫在这,什么妖怪邪祟,通通滚蛋!”又向产婆道:“你们听好,母子平安,懂吗?有个万一,本宫要你们脑袋!”

      她们被我震住,一抹银亮的光闪过,我高声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那老婆子把手摊开,是把锋利的小剪刀,“哎呦喂!公主啊,娘娘下头开得快,但太小了,孩子头出不来,必须用这个。”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可我还是不放心,放开许姬的手,来到她身后:“别管本宫,你继续。”

      婆子掀开搭在许姬膝上的被褥,狰狞可怖的血色甫一映入眼帘,我踉跄往后退了几步,捂住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硬生生逼着自己把视线集中在剪刀上。许姬两腿之间血糊糊一片,婆子拿帕子一抹,露出一个黑红的洞来,我头发丝都立起来了,这就是……孩子出来的地方?

      我手脚瘫软,连呼吸都忘了,眼看婆子把手伸了进去……竟然伸了进去!那,那该有多疼……可许姬仿佛没有感觉似的,直到剪子在皮肉上划拉开一个口子,她才抖着身躯揪起横梁垂下的白绸缎,瞪大眼睛痛哼出声,面容扭曲变形,那景象,连千刀万剐、烈火焚身都不足以形容。

      牙齿打着颤,我脑子里惟有一个念头——谁要让我生孩子,我就跟他拼命!打死我也不生!下辈子也不生!

      “快了!娘娘再加把劲!”婆子喜道。

      晕眩袭来,我撑着木架站住脚跟,许姬口中咬着棉布,额角青筋暴起,身子险险地仰了起来,那个洞里随即滑出了一团灰白红相间的东西……

      产婆们大叫:“出来了!出来了!是个皇子!”

      我懵然看着她们把那东西颠倒搓揉、清洗抠挖,而后倒吊在手中,一巴掌拍过去——嘹亮的啼哭瞬间响了起来,我如梦初醒,跌坐在地,浑身上下如水里捞出来一般。

      婆子们把孩子抱了出去,许姬两眼翻白,我本想凑过去掐人中,可就在此时,外面有人惊慌地喊道:

      “走水了!”

      走水了?

      我狠狠拧了一把自己的胳膊,僵硬的身体得以动弹,冲出产房,宫人们乱成一锅粥,纷纷掀了竹帘向外看。

      推开一个产婆,果然,下头的火坛失控了,钦天监不见人影,熏天的火焰已被大风刮到一层,在暗夜里灼灼刺目。

      我根本来不及细想,扬声命道:“护陛下先走!两人抱皇子,三人抬昭仪!”

      陪产忌人多,这屋中统共只有十个下人,个个都吓傻了。

      卫析伫立着,神情变得古怪,我知道他犯了病,将他用力一推:“快走!”

      五人簇拥他下楼,我摇晃着许姬,她艰难地睁开眼,“公主,求你救救我儿……”

      那三个宫人手抖得厉害,几次没能将她抬起来,我拉过许姬的胳膊,半扛着她离了榻,“来搭把手!”

      一帮老弱走得慢,六神无主地下了几层,闻到烧糊的焦味,我的心提到嗓子眼。这楼要是北虞那种石头房子倒好,可偏偏是木头建的!我把许姬交给别人,扒着窗向外眺望——下头两层已经烧着了,春季天干物燥,又遇到大风天,火势蔓延极快,不多时就要席卷上来。露台上的人来来回回地搬着水桶,可只作杯水车薪,那赵监正是想弑君吗!

      楼下传来羽林卫焦急的呼唤:“陛下可安好?”

      却并无人应答。

      我同许姬等人气喘吁吁地到了四层,浓烟中木头噼啪作响,景物只堪堪看得清轮廓,走的近了,脚下一绊,原来是个被烟熏倒的婆子。陪产极耗体力,她们又上了年纪,想来支持不住了。

      窗边站着个明黄的人影,我和一人穿过烟雾,欲拽他的袖子,他却笑嘻嘻地扭过头,指着外边滔天的大火,神采奕奕:“仪真,你看这些灯,多像朕第一次在上元节遇见你的时候!”

      许姬伏在婆子背上,急切地哭叫道:“陛下快走啊!快走——”

      她的声音骤然止住了。

      白烟滚滚,可我看到了那一道雪亮的银光。

      背着她的,是那个拿剪刀接生的宫人!

      “仪真,你怎么不说话?”卫析疑惑地往前走了一步。

      我下意识朝前面的抱皇子的人扑了过去,太后要害许姬,孩子绝不能有事!

      就在我碰到襁褓的那一刻,身后“哧”地一声响。

      是利器入了肉。

      我不可置信地回头,卫析迟缓地摸向自己胸口的窟窿,直愣愣地注视着我,嘴里诡异地念叨着:“鬼,有鬼……母后,你来找朕了……”

      刚刚和我一起的婆子拔出匕首,往自己颈上一抹,温热的血花溅到我脸上,而那袭明黄的袍子如枝头枯叶,缓缓凋落下去。

      我魂飞天外。

      为什么?

      为什么她要杀卫析?

      哇哇啼哭将我震到九霄外的神志拉了回来,我抱紧怀中的孩子,什么也看不见了,只得退到敞开的窗边,大口吸着新鲜气流。

      大风从楼外吹来,烟雾散开,露出一地横七竖八的人体。

      一,二,三……十。

      十个宫人,全部倒在地上。还有许昭仪,和皇帝。

      只有我还醒着。

      或者,只有我还活着。

      羽林卫又唤了起来:“陛下可安好?陛下!”

      这一嗓门好似霹雳迎头降下,我剧烈地咳喘着,他们此时若上来,百口莫辩的人就是我!

      是我这个弑君篡位、抢夺皇子的长公主!

      头顶的木梁轰然砸在脚边,断成两截,火焰张牙舞爪地从楼梯烧了上来,地板一塌,我摔在一堆焦黑的木头上。哭声渐渐停了,匍匐的姿势让我清醒了些,边咳边把孩子脸朝下蒙在袍子里。

      “公主!你在哪儿?”

      涣散的精神被熟悉的声音重新聚拢,是檀音!

      肺里全是呛人的烟,我拿起手边的木头,一下又一下死命敲着地板,发出极大的动静。

      一壶清凉的水浇在我头上,檀音扶起我,泪水在灰黑的脸上冲刷出一条条白痕,“公主怎样了?有没有伤着……”

      我热泪盈眶,这楼高,难为她想得出拎个壶子跑上来。我用剩余的水浸湿了襁褓,“没事,走!”

      她拉着我往楼下跑,路过一处残破的窗,我的步子蓦地钉住了。

      楼外灯火煌煌,粗一看,竟有数百玄甲士兵从西北门涌入,在露台下列阵,队首一名将军遥遥望来,火把照亮了他肃然的面容。

      羽林卫的喝问随风飘来:“大胆期弦!你带兵进宫,要造反不成?”

      期弦!

      这个时辰,他应该早已带着参加宴会的精兵出宫了,怎会出现在此?将领率军进宫是死罪,他为何……

      脑门似被狠狠敲了一锤。

      这么多的兵,他若无旨,决计进不了宫门,若带兵硬闯,消息应该早就传来了。除了皇帝圣旨,还会有什么旨意让他冒着掉脑袋的危险深夜入宫?卫析一直在养病,回京后连他的面都没见!

      伸手一摸袖袋,我全身的血都凉了——令牌不在身上!

      我抓住檀音的肩,激动地吼道:“怎么只有你一个人?朝槿呢?”

      她迷惑不解:“公主不是让她出宫找期将军求救了吗?底下人拦着,奴婢趁乱闯了上来。”

      该死!

      只要期弦说一句有旨,我就坐定了谋反之实。

      只要他说一句无旨,他就是造反的逆贼。

      好毒的计策!

      靴底倏然一陷,我猛地坠了下去,千钧一发之时下意识抠住了坚硬的木板,左手夹着孩子,腰下悬在空中。

      “公主!”檀音握住我的手,竭尽全力往后拉,嘎吱一下,她的右腿也卡进支离破碎的木架中。

      手臂绷得快要脱力,我咬紧牙关,一个字也吐不出来,鼓起勇气往下看去,呼吸都停滞了——下方是翻卷如涛的艳红火苗,热浪汹涌扑来,断裂的木条零零散散掉下去,被无情地吞噬其中,火光照得河水粼粼闪烁,让人眼花缭乱。

      太高了……我的眼泪全变作汗水,哗哗地往下淌,祈祷自己能撑久一些。

      楼下的人看到我吊在快倒塌的平台上,纷纷大呼,期弦嘶哑的声音远远响起:“期某回府途中抓一刺客,审得陛下有难,折返护驾,此番擅闯宫禁,自会事后向陛下请罪!”

      我闭了闭眼。

      傻子。

      一队玄甲兵横跨露台,羽林卫统领大发雷霆:“什么刺客,我看是你信口雌黄!来人,拿下此叛贼!”

      期弦冷斥道:“这么久救不出一人,羽林卫居心何在?公主就在你头顶,你瞎了么?滚开!”

      手下的木头裂开缝隙,无边的恐慌中,灵台却无端拾起一丝清明。我急促地喘息着,费力道:

      “快,送孩子下去,照顾好他……”

      檀音滚烫的泪水落在我脸上,她疯狂地摇着头:“不,公主,不要!公主对奴婢好,奴婢要和公主一起!”

      我艰难地笑了下,我对她好,她愿与我共生死,我对朝槿好,她却想置我于死地。

      力气一点点消散,我看着那道越来越大的裂缝,突然静了下来。烈焰中隐约浮现出几张幽幽的面孔,崔斛,周氏,小女儿,郑宝宝,卢令,还有青羽,他们在火海里,一眨不眨地凝视着我。

      那些我想保护,却最终惨死的人。

      那些为我而死,在无数个夜晚向我伸出手的人。

      我低头看向怀中奄奄一息的孩子。

      他那样小,那样弱。

      他生在世间最污秽最危险的地方,一出生,就没了父母。我是想把他当作自己的孩子,养他长大,看他成人,最后让他在我的坟前上一炷香的。

      可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我只想让这个比我弱小的人活下去。我并非什么都不能做,什么都不能报答。

      “带他走!”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把襁褓向上扔去。

      炙热的风在耳畔呼啸而过,檀音的哭泣的脸越来越远,我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只海鸟,在红色的波涛上飞翔。

      “公主——”

      我听见一声撕心裂肺的大喊,火海边缘,他痛楚而惊恐的神情穿越层层热浪,顺风而来,烙在眼底。

      一滴泪落在火里,化成水汽。

      对不起……

      小将军。

      对不起。

      我活不下去了。

      *

      *

      我又想起那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遥远的国度,那里有一位公主。

      公主住在高高的塔楼上,每到月圆的夜晚,就来到塔顶看金黄的月亮。后来,从远方来了一位国王。

      公主喜欢的不是国王,而是月亮,她从塔顶跳进了映着月亮的湖水里,失去了灵魂。

      而后,是无穷无尽的坠落。

      ……

      直至地狱。

  • 作者有话要说:  ——卷二完——
    · 任何没经验的女生旁观分娩都会恐婚恐孕,公主魂都吓飞了,是否生包子看之后陛下的表现。
    · 女主救不救孩子都会掉下去,和犯心脏病的公交司机在最后关头拉手刹是一个道理。人是应该有道德原则的。


    小天使们看过来:
    这里首先鸣谢始终追评的桃之夭夭,以及始终不评论但默默投营养液的“”(对就是双引号),然后是在本卷留评的新天使:南柯、野火、少女丸等。也十分感谢追文养肥的潜水美人鱼们。
    这一卷事业线写得非常压抑,拖着惨兮兮的数据写完,依然是春归那种神奇的操作:男主活在台词里和梦里。本来以为小仙男出场会活跃气氛,但现在有点心疼他,前两卷他的戏份只有十几章,两次出场都扮演着一个送别的角色。上一次的分别,公主还不会骑马,这一次她骑在马上,对他说后会有期。卷三就让作者献给这只嘴欠手贱、内心柔软的田螺少年吧~~
    从少不经事到成熟坚强,独自面对困境是一个必经的过程,镜子选择用比较现实的方式叙述公主的成长,所以不会开金手指。公主的人设是非常幸运的,每次在绝望中都有人给她鼓励,因此她始终能保持对世界的善意和希望。

    另一件重要的事!!卷三序章发表后,稳定的更新要等到六月之后。作者快毕业了,课程、论文、实习、考试堆在一起,处在人生最繁忙的阶段之一(以前本科毕业不用考虑找工作)。镜子手速很慢,一章四千字最快也要磨八个小时,为了避免影响三次元、降低文的质量,决定存稿。卷三是最后一卷,依然计划30多章。六月之前可能会有更新不定期掉落。
    恳请大家不要放弃镜子取消收藏,这文绝对不会坑,恢复更新会发红包提醒。坚持写逆流冷题材,真的很怕自己被人忘了。
    PS:寻找作者唠嗑欢迎联系微博或Q群,放链接会被晋江锁,春归文案有说明。


    长夜漫漫,自当孤行望月照北斗。
    作者与公主共勉。
    2019.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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