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桑》悬镜

53、大旱

　　乱世之秋，大灾之岁，人命贱如草芥。

　　我曾以为洛邑城外尸骨曝于荒野的惨象是世间最残酷的场景，直到几缕黑草飞入车中，被我捕捉在指尖。

　　随行的宋憬同我说：“公主，那是头发。”

　　车窗外，他温雅的脸庞染上阴霾，眼神哀戚如佛陀。

　　我顺着他的目光，看见龟裂的土地，废弃的水井，在风沙中飘荡的破衣烂衫，还有累累白骨上，积了灰尘的黑发。

　　风一吹，枯发如血蝇四散。

　　远方有炊烟，从黄昏的山峦间扶摇直上，宛若一把插入青天的匕首。

　　宋憬又说：“他们在煮食。”

　　我沉默。

　　朝槿奉茶的手在颤，她说：“奴婢幼时见过饥荒，一家舍不得杀掉自己的妻儿，就卖给别家。老瘦男子叫做‘饶把火’，小儿称作‘和骨烂’或‘两脚羊’，年轻女人卖得最贵，也最多，叫做‘不羡羊’。”

　　饿到极致，人就不是人了。

　　当地接驾的官员没想到我能这么快赶到州治，事实上，我下令日夜兼程，比计划到达的日子早了三天，并且没有通知他们。

　　甘邰是个中等大小的行省，有永、黎、昌三州，三月不雨，谷仓见底。我落脚之处是位于永州的省衙，巡抚姓何，正在官府搭建的粥棚里给百姓施粥。

　　排队等粥的乡民从粥棚一直排到集市口，秋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道旁的榆树全都枯死了，树皮坑坑洼洼，干燥的土壤也被细致地翻掘过。

　　那些百姓瘦得形销骨立，青壮男子尚能端着瓷碗求小吏多给些白粥，老弱妇孺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奄奄一息，还有的孩子不过六七岁，腹胀如球，裤管下伸出鸡爪般的两根细骨，拿脏兮兮的小手抠着地面圆饼状的观音土。

　　“这些都是城外村子迁来的灾民，本城父老大多在家中，不敢出门。”何巡抚摇头叹道，“几天前一伙强人打马进城，哄抢粮食，义仓被他们搬空了一半。不仅是本省，其他行省也有这类丧尽天良的匪徒，趁官府开仓大肆掠夺，号为‘短褐军’，污蔑陛下德行有失，上天因此降罪大康，这才前有霍乱后有饥荒。愚民受骗就罢了，可恨连读书人也为求生计，投奔绿林，大作伪谶。”

　　我叹了口气，来到施粥的铁锅前。棚里共有五口两人合抱的大锅，皂隶们无精打采地用长柄木勺搅米汤——那是一锅只能勉强称之为汤的东西，稀疏的米粒泡得膨大至极，活像撑破肚子的蚕。饥肠辘辘的男人们急切地捧着碗，眼中只有那根舀汤的勺，不住地吞咽口水，前面的人把粥越分越少，队尾的就急了，骂骂咧咧地互相推搡。

　　巡抚正要喊肃静，我止住他：“不必了，带本宫去义仓。”

　　*

　　我要来守仓官兵的名册，上面不过五十余人，有宋憬这个审案高手在身边提点，进展格外顺利。

　　我点了册子上一人回话：“仓里的米够吃几天？”

　　那人是个新兵，白净的圆脸透出一股稚气，利落地道：“回殿下，外面有四千人领救济粮，义仓又遭短褐军洗劫，依某等看，一旬算多。”

　　我瞅了眼他的户籍，“你是本地人，家里世代军户？”

　　“是。”

　　“几岁了？”

　　“刚十六。”

　　我轻轻“嗯”了声，“你下去吧。替本宫传个话，明日午时，朝廷将在北城的都司衙门放出义仓所有余粮，百姓自来领米，每人五斤。”

　　他惊讶道：“所、所有？”

　　我看着他，补了句：“领米者不包括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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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夜，星子漫天。

　　我站在城垣上极目眺望，四面俱寂，官道隐没在浓稠的黑暗里。远处传来凄怆狼嚎，和着夜枭悲啼，令人心寒。

　　四更时分，火光突现。

　　大队人马从东面奔来，地面轰隆隆地震动，犹如滚滚春雷，惊起数行飞鸟。晃动的火把照亮城外郊野，一匹马率先探出队伍，有个粗犷的声音回荡在野地里：

　　“进城！”

　　人群蜂拥至城下，忽然间痛呼迭起，响彻云霄。

　　城头风灯乍亮，滚开的水沿着城墙泼下去，打头阵的先锋被烫得皮开肉绽，继而箭雨如织，飞掠过夜空，携万点火星射向方阵。

　　干燥的地面堆满落叶，火苗一旦燃起，势不可挡，西风卷着热浪扑在人和马身上，惨叫不绝于耳。

　　“后撤！后撤！”

　　熏天的烟雾挡住视线，我扶着城墙，眯着眼瞧了半晌，传令道：“抓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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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熬了通宵，万木春很不高兴。

　　然而我心情很好，所以不管他怎么抱怨，我都告诉他“你说的太对了”。

　　他只差放屁二字没蹦出来。

　　我带着巡抚和一干官员来到粥棚前，等待午时来临。东边泛起鱼肚白时，三十几人头套木枷，脚戴锁链，被押到菜市口搭起的刑台上示众，其中一半是守义仓的士兵。

　　天灾总是伴随人祸，有了孙鸿和牯牛寨勾结的先例，我不由怀疑这里的义仓也有奸细。毕竟兵荒马乱的年月，监守自盗的代价太低了。

　　果然，分发粮食的消息一放出去，这些人按捺不住，当晚就来闯城。短褐军火烧屁股，仓皇逃窜，官兵抓到了永州分支的首领，从他供出的地点搜出大量米袋，还发现了义仓内的密道。太平仓是省仓，东南历来不缺粮，此次饥荒是十年来头一次，仓内储存了上万石五谷，这些人抢了大半粮食，无法一股脑运出城，于是就藏在城内。

　　太阳升上檐角，爬上树梢，最后悬于中天。我坐在简陋的棚子里，抿了口茶，看时辰差不多，道：“开始吧。”

　　其实刑罚已经开始了，从卯时到现在，愤怒的百姓们朝台子上吐唾沫、骂爷娘，若不是官兵拦着不让动手，这些罪犯早就被活活打死了。

　　何巡抚站在台下汗流浃背，出了家贼，他这个最大的上峰要担责，按照律令，后果十分严峻。

　　宋憬坐在我左手边，道：“此人罪责难免。”

　　有时我觉得他特别矛盾，上值下班完全是两个人，明明一身清华风骨，悲天悯人，刑讯的手段却丝毫不落，又极崇尚峻法。

　　我道：“淮秋，你看见那边的老妇人了吗？穿白衣领粥的那个。她是何大人的母亲，她的丈夫上个月病死了。何大人尊父命把家中所有的粮食拿来救济乡民，自己的家人和百姓一起排队。”

　　“公主，法律是不讲情的。”

　　“按照大康律，灾时御下不严，轻则贬官，重则流放，这是其一。”我说。

　　宋憬接道：“其二，是历代惯例。”他拈起一枚木筒里的令牌，交到我手中。

　　他昨晚教我的那八个字，我一直记着。

　　我攥住令牌，后颈出了层薄汗，缓步走到刑台前。台上的刽子手准备就绪，只等木牌抛出，挥下锃亮的刀锋。

　　一个少年歇斯底里的哭声响了起来：“我不是故意的，公主饶命，公主饶命！是他们要挟我入伙，不然就不给我吃食……我不想饿死啊，我还要给我娘养老送终……”

　　正是被我点出来的十六岁新兵。

　　我说：“你不是给你母亲留了半石米吗？如果不够，本宫养着她。”

　　他呆了须臾，又哭叫起来：“娘！儿子不孝，见不到你最后一面了……”

　　“你帮短褐军做事的时候，应该知道自己犯了法，还是不要让你母亲见到你这个样子。”

　　我的目光扫过几排罪犯，面上平静无波，心脏却跳得厉害，沉下一口气，扬手将令牌掷到台上：

　　“斩！”

　　数道寒光闪过，殷红的血在艳阳下激射而出，喷洒在白幡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腥气。

　　我抑制住干呕，在连续不断、砍瓜切菜般的闷响中高声道：“‘筷子浮起，人头落地’，这是大康立国以来的规矩，今后官府布施的白粥，若插不住筷子，便依法治罪！”

　　*

　　“殿下越发能耐了。”万木春叼着剪刀给我换纱布，“别动别动。”

　　我用指腹抹去溅上裙子的血滴，找不到地方擦手，顺便在他衣服上偷偷揩了一下。

　　他一心对付伤口，浑然不察，“你保了何巡抚，宋大人好像有意见。”

　　我忍住笑，肃然道：“也不算保，他降了两品。我觉得法律虽然铁面无私，但也要灵活变通，与时俱进，譬如说，嗯……”想到一个例子，“譬如五十年前祖父在位时，写有伤风化的书籍，如果卖出去赚到二十两银子，要坐十年牢，现在还是坐十年。但当年用元宝，今人用银票，二十两并不是很大的数目，十年太久了。”

　　万木春一针见血：“有伤风化的书籍，就是你写过仿单的那种吧？”

　　我正思考怎么给自己洗白，檀音猛地闯进屋，塞给我一张纸：“公主您看看，大事不好了！满大街都是！”

　　我定睛一看，脑子里嗡地一响。

　　这是一张市井里写仿单用的廉价纸，上面印了一首触目惊心的童谣——

　　“三斤木，坐九霄；

　　瘟神来，王气销；

　　不知父，玉皇怒；

　　玉皇怒，降旱魃。

　　紫炉炼神丹，金观遗宝珠；

　　若访万万岁，必在极乐中。”

　　这歌谣说卫析血统不正，乃是紫金候和太后偷情所生，天地不容，坐不得皇位，可谓大逆不道，罪无可恕，掉一百个脑袋都不够。

　　我的注意力转移到右下角，那里有一朵小小的火焰。

　　焚和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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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 “譬如五十年前……二十两并是很大的数目，十年太久了。”：大家刷微博的话应该知道此处说的是哪件文圈的事。
· 连续四周没有榜单，可能以后也不会再有了。更新的那一刻是这文在晋江页面中唯一的曝光机会，总是蹭基友的章推夹子也不好意思，那就这样画地为牢养着一群真爱粉吧。我是不会坑的，我要继续杠！！昨天才和基友说最骄傲的事情就是有一群无论更新多慢都不会扔砖的小天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