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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捧杀 ...

  •   有人对我说过,太平年月里不争不抢,尚可以安身立命,若置身龙潭虎穴,再与世无争,无异于引颈就戮。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话我现在深以为然,要不是我去卫析面前闹了一番,桌上这枚象征权力的凤印还不知这辈子能不能见到。我再怎么能说会道,精明能干,没有赋权,做任何事都吃亏。

      橘色灯火下,一只姿态优美的玉凤高踞在方形台基上,我用指尖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它,光滑的触感让心情渐渐平静。下午回府后,礼部就送来了这只在大府里休憩多年的凤印。印章专为嫡长公主所有,仅有一枚,有调动少量兵力、问政陪审之权,卫析能把它给我,实则出乎我的意料。看来他铁了心要脱离太后的掌控,那许姬在他心中的分量也不容小觑。

      敲门声骤起,我把凤印收进匣子,高声道:“进来。”

      檀音游魂似的身影出现在屏风前,她扑通跪下,眼睛布满血丝,嘶哑道:“公主,奴婢有话要说。”

      *

      今晚的公主府注定不安宁。

      我坐在院子里乘凉,顺便看两个侍女掐架。夏夜虫鸣聒噪,我数着星星,耳朵里实则什么也没听进去,总之就是吃里扒外、恩将仇报云云。

      “……公主待你恩重如山,你居然如此下作!叫你灭了香炉,你偏半夜偷偷摸摸燃上,我都看见了,只怪我当时胆小怕事没说出来,若不是你,我怎会睡到日上三竿还不醒?”

      檀音憋了几个月,终于畅快淋漓地将一肚子怨愤倒出来,如数家珍地报出佳蕙种种行径,说得有理有据、绘声绘色,例如背着我向宫里递消息、偷拿府里的钱寄回家、仗着我作威作福之类。院子里还跪着一地仆从,都眼观鼻、鼻观心,乖乖喂蚊子。

      佳蕙膝行两步,拉住我的裙角哭道:“是李大人给了奴婢银子,让奴婢想法子拦着公主见陛下的!公主饶了奴婢这次吧,奴婢今后一心一意跟着您,再不理会旁人了……”又恶狠狠地朝檀音喊道:“咱们都是太后那儿出来的,别以为你有多干净!”接着便伶牙俐齿地数落起对方的错处。

      “对,我是做过对不住公主的事,可今日我就是要公主认清你这只白眼狼,我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就是一死!”檐下的灯笼照出檀音坚决的面孔,她激动地喘着气,胸口剧烈起伏。

      佳蕙懵了一瞬,扇了自己两个耳光,继续嚎啕起来:“公主呀!您最疼的就是我,我猪油蒙了心,您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定会、定会——”

      我拍了拍手,朝槿端来一个托盘,上头搁着两个拇指大小的酒杯。

      她们两皆浑身一抖。

      佳蕙回过神,磕头如捣蒜,披头散发地呜咽:“奴婢的母亲身患重病,孤苦无依……”

      我费力地扯回裙子,和蔼地提醒:“那是你母亲,不是本宫的。”

      她顿了片刻,眼里希望全无,疯了一般在地上打滚撒泼起来,满院子下人都看呆了。

      我有些头疼,“机会么,倒是给过你不少。你那时故意崴了脚,让本宫被山贼给抓到——不,应该说是想让本宫死在城里,结果山匪不如你的意,没杀本宫,回洛邑后,本宫可有打你骂你?”

      她仍然尖声大哭,我很想捂上耳朵,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不太雅观。

      “别耽误时间了,赶紧。”我淡淡道,见她还是不肯喝,转向檀音:“那你先吧。你家里还有何人?”

      檀音低低啜泣着,双肩颤如筛糠,“还,还有个弟弟,才十岁……”

      “好,本宫会给他些银子做棺材费。”

      她拿过酒杯,用尽全身的力气,对嘴一饮而尽,瘫软在地上,双眼睁得极大,两行眼泪湿透衣襟。

      佳蕙的身子晃了晃,我命朝槿:“给她灌下去。”

      朝槿从袖中拿出一颗药丸,放入剩下的杯中,佳蕙反应过来,悔恨交加,气若游丝地哀求:“公主……”

      “灌。”

      朝槿咬唇将酒杯晃了晃,待药丸融化,捏住她的下巴,大汗淋漓地把酒灌了进去,踉跄向后退去。

      佳蕙奋力抠着喉咙,我使了个眼色,家丁一脚踹在她胳膊上,她面如死灰地趴在阶上,双目紧闭,一动不动了。

      血丝从她的七窍溢出,枝头的乌鸦叫了几声。

      我袖手站起,简洁道:“都看见了,往后凡是府里的人,做事前都掂量掂量。这就散了吧。”

      那些仆从没有一个敢说话,默默地从游廊鱼贯而出,佳蕙软塌塌的躯体被抬出院子,消失在黑暗里。

      月色清朗,地砖铺了一层薄霜,四面静悄悄的。我吹着夜风,忽然感到一阵疲惫。

      檀音失魂落魄地爬起来,跪正了,深深地拜下去,仿佛要拜到天明。

      我道:“你能忍到今天不容易,再接再厉,别犯蠢。”

      她一面拭泪,一面拼命点头。

      朝槿随我回房,万木春过来收药瓶,等了多时。

      “对一个婢女用捧杀,啧啧。”他似是不屑我这种小题大做的手段。

      “一个杀鸡儆猴,一个为我所用,不浪费。”我说。

      他耸耸肩:“你从一开始就决定了让谁留下?”

      “捧谁就剔掉谁,都是一个结果,她们俩起初没区别。”我顿了顿,“当然,能否让我改变主意,就看她们自己的选择了。”

      万木春道:“今晚过后,府里就清静多了。”

      我给了他一袋钱买酒,“万大夫,多谢你帮我,我是不会捧你的。”

      他拍拍胸口:“有公主这句话,我还有什么不放心。”

      万木春走后,朝槿替我宽衣,我坐在床边好一会儿,对她道:“以后你说不定还得做这种活儿,要习惯。”

      她低应了声。

      “拨十两银子给她母亲,若是她往家里偷寄的银子太多,就不必给了。”

      她的脸色有所缓和,“是。公主早些休息,不要再想这些事了。”

      洗漱完躺在丝被里,我在黑暗里看到卢令秀气而稚嫩的脸庞。

      那时他凶巴巴地扶着面具,说:“你笑什么笑!我会杀人的!”

      他是个好孩子,才不会杀人。

      但我会。

      我阖上眼,眼泪无声地落下来。

      *

      第二日万里无云,碧空如洗,我早早来到城门处,等待临江王出京的马车。

      那位传闻中骄横跋扈的王爷坐着一辆寒酸的牛车,从长街尽头缓慢地现了身,梧州来接应的侍卫只有十来个,骑马护送车辆,受百姓指指点点。

      他们看到我,在丈外驻马问安。

      “王叔这就走了。”我坐在飞光背上,嘴角攒出一个冰冷的笑。

      一只手拨开青帘,紧接着一张意外俊朗的面孔映入眼帘,他看起来才三十多岁,身形伟岸,瞳仁墨黑,皮肤极白,五官不知为何隐隐眼熟,即使被软禁了三年多,通身依旧透着傲然清贵的气派。

      就是眼前这个人,害我被掳上山,肩膀中了一箭,梧州的疫情也与他脱不了干系。

      他微微颔首,倒像是我在迎他:“长公主相送,小王惭愧。”

      “王叔此去,可要好生打理自家事务,莫要再劳京中费神。”我一眨不眨地盯着他,企图从那张脸上看出异样,可他双目如古井无波,万分沉静。

      我霎时感觉拦路的自己在他眼中就是个幼稚的小女孩。

      卫汲突然微笑起来,耐心道:“公主还有何事要嘱咐小王?”

      我调转马头,让开路。

      车轮再次滚动起来,我看着他们越走越远,出了城门,内心的不甘油然而生,驱马追出几步,扬声道:“不论其他州府的山河寨有多少,朝廷都能灭得完,本宫恩怨分明,绝不会放过任何害群之马!”

      热风吹起车帘,我看见卫汲端坐其中,摩挲着玉扳指,面容刹那间褪去原本的平静漠然,便如换了个人——

      那神情,分明是无比的轻蔑,好像在说:你就算知道真相又如何,还不是只能眼睁睁看皇帝小儿放我走?

      我愤愤地一夹马腹,“回去。”

      飞光打了个响鼻,载着我向原路飞驰。夏日骄阳似火,热浪滚滚,我心中却如腊月寒冬,戳着几根冰锥子。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

      近来我老做梦,夜里常醒。梦里总是一片阴沉沉的乌云,山雨欲来,城楼崔嵬,远处黯淡的天际浮在水上,压抑得教人喘不过气,盼不见黎明时的曦光。

      自从卫析与太后争吵了两三次过后,大臣们的奏折直接送到御书房,太后则一心一意养病,彻底甩手不管。卫析有时会召我进宫,向我询问南部省份的政务,但似乎有人提点过他,他对我始终保持着距离,护身符一直佩着。

      我的事情逐渐增多,每日要见不同的人,一天十二个时辰,睡三个时辰都嫌宽裕,吃饭洗漱都在背律令、想对策,还特意逮住几个清高耿介、学识丰富的官员,不懂就找借口上门问,连住隔壁的宋憬也没放过。总而言之,就是只要学不死,就往死里学,学到尊严是什么都不知道了。

      万木春同我说,我看起书来那架势,比他当初熬通宵考良医所还可怕,再这样下去黑眼圈都消不掉。我也别无他法,以前认为自己念书脑子好使,随便写个诗文交差,现在发现每一件事都要认真对待,因为除了我自己,世上再没人会一心一意为我的将来做打算。

      现在吃点苦头,以后就会好起来的。我睡前都这般想。

      这晚我又做了噩梦,朝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我弄醒,我冷汗涔涔,让她把灯都点起来。

      她轻柔地用帕子擦拭我湿漉漉的后背,问:“公主梦见什么了?刚才那样子,吓得奴婢要去喊万大夫。”

      我怔怔地望着烛火,良久道:“梦见……考试没写完策论,父皇来收卷子。我都快写完了,为什么不能再给我一点时间呢?”

      朝槿哎哟一声,捂嘴笑道:“公主这是看书魔怔了,奴婢明儿让万大夫抓几副安神药。”

      我躺回去,辗转反侧再不能眠。其实我没梦见收卷子,我梦见了期弦。

      他还是站在米氏邸店的院子里,披着明媚的霞光,漆黑的发丝荡悠悠地飘在空中,身后残雪在朝阳下一点一滴消融。他冲我挥手,唇边露出一个酒窝,说:桑桑,我十五就进宫陪你。如果有人欺负你,一定要和我讲。

      那神态极是温柔,风卷着雪粒遮住他的脸,一晃神就看不清了。我戴着他送我的狐狸围脖,暖到心软,可下一瞬围脖越收越紧,几乎要把我勒死。

      我心有余悸地护着脖子,那条围脖早就丢在虞国了,还好只是个梦。

      很久没听到他的消息,他现在……在为篡了位的伯律效力吗?

      ……还是已经死了。

      朝槿见我魂不守舍,替我打着扇,建议道:“公主要不要去寺庙参拜,请一串开过光的佛珠戴在手上?”

      我想起在灵池立下的誓,若离魂散的解药起效,必定给拜过的所有佛像重塑金身。所幸我并没有拜过几尊,那就一样样来吧。

      “奴婢听说普慧寺的观音像很灵验,京城的贵女命妇每个月都去捐香火钱,”朝槿清秀的脸带着憧憬,“后日是旬休,公主不用进宫,看完书就可以去。”

      普慧寺是岐原最大的寺庙,始建于钧朝,有四百多年历史。

      见我陷入沉思,她幡然醒悟,改口道:“奴婢说岔了,虽然普慧寺在城南,来去要一个时辰,但公主在车上也可以看书批注,奴婢会把纸笔准备好。”

      我啼笑皆非,领了她的好意:“行。”

      八年前出京时,乳母给我在普慧寺供了一盏莲灯,上个冬天昭国打到京畿,听说寺里跑了许多和尚,不知我的那盏灯何去何从。

      不过丢了也没关系,它只是一盏酥油做的、雕成莲花状的灯而已,和贺老大丢进火焰的纸团没什么两样。

  • 作者有话要说:  下章小将军回来了~

    亲爱的小天使们:由于这文数据实在太惨太惨,过年两周没排上榜。晋江排榜会按照文章的字数算,按现在的字收比例下去,可能大家以后在古言页面就再也看不见镜子了。所以想6、11、14号一共更三章,看14号有没有榜,如果大家同意的话就回复告诉镜子吧(应该也没多少人看这一章,没评论我这个懒惰的作者就默认了)如果大家不想这样也没有关系,存稿还是可以继续隔日更到卷二完结,能够陪大家度过新年是一件很高兴的事~
    镜子一定会坚持下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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