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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许姬 ...

  •   屋外骄阳似火,清晏宮翻修一新,宫内搁了十几桶冰块,殊无燥热之意。

      宫女引我进殿时,卫析与太后还未到场。臣工们静默地朝我肃拜,那一刻有种怪异而舒适的情绪涌上心头,我站在席位旁,不知不觉望着上头空空的主座很久,直到佳蕙轻声提醒:“陛下来了。”

      那种异样的愉悦顿时灰飞烟灭,取而代之的是陌生的不甘。

      鸣鞭清脆,似黄钟惊梦,我和臣子们一同伏下身去。

      再抬起头,靛蓝的裙角近在眼前,三青鸟袅娜地盘旋在敝膝上。太后伸出一只素白纤瘦的柔荑,略触了触我的肩,清眸含笑:“瘦了这么多,回来得好生将养。”

      “皇姐在宣州甚得民心,立下大功,朕要重重赏你。”少年稚嫩清俊的脸庞辨不出喜怒,良久抿出一个凉薄的笑,广袖有意无意地遮住腰间悬的六角护身符。

      我早就习惯了他这样防备的举动,熟练地谢恩。他眼里流露出一丝好奇,搀着太后走上玉阶,又忍不住回头打量我一眼,见我面上仍波澜不起,轻轻撇了撇嘴,撩袍坐在母亲身边,百无聊赖地盯着金盘里一串紫黑的葡萄。

      从这个角度看,太后双颊苍白,蛾眉微蹙,一把纤纤细骨裹在厚重的锦袍下,颇有些弱不胜衣的病态,宛若一只被蛹茧束缚住的凤蝶。她突然敏锐地侧首,正对上我的眼睛,嘴角的纹路微不可见地一抖,极快地转过头去,哑声吩咐:“歌舞开始罢。”

      看来她的病确实没有起色。

      卫析兴致骤起,重重击掌,不多时韶音恢弘,奏一段太平盛世。

      宫女们将一道道山珍海味端上来,可我有了虞国那场惨不忍睹的经历,决计是不敢乱吃东西、乱喝酒的。中午我让朝槿到厨房下了碗清汤挂面,填饱了肚子,此时一点也不饿,便绞尽脑汁打着腹稿,盘算找个时机和卫析说说临江王的事。

      乐师吹拉弹唱甚是起劲,那些跳舞的姑娘也一刻不停,摆出七八个阵型来,晃得我眼晕。酒过两巡,奏雅乐的人早就退了,卫析要来乐师的笙,亲自吹了一曲民间小调,大臣们不复起初的安静,争先恐后地奉承起来。气氛越来越热烈,此时卫析终于想起了我:

      “朕要敬阿姐一杯,阿姐此次替朕分忧,解决一桩难事,朕心甚慰。如今顺利回来,能常伴母后膝下,朕就不必担忧她思念过甚,夜不安眠了。”

      酒水沾唇,我压根没听进去他在说什么,仍然聚精会神地想着诏狱里关的犯人,要不要现在提一句?目光在场上转了一圈,忽然打了退堂鼓,这些人正喝得高兴,卫析难得心情不错,我若扫了他的兴,往后在他面前说话做事岂不是更艰难………

      这一犹豫,小黄门正巧报了一声:“禀陛下,下一支是《楚江秋》。”

      《楚江秋》是故太傅宋之修早年高中状元后在琼林宴上所作的一组曲,写乾江风物,抒思乡之情,每年上元节都被教坊司拿出来排歌舞,康国人人都能唱上两句,然而眼下夏日炎炎,并不应景。

      小黄门继续低声说了几句,卫析原本把玩着玉笙,此时黑亮的瞳仁倏然迸发出光彩,身子情不自禁地向前倾去,点头道:“好!”

      那就等这支曲子奏完再说吧,反正用不了多久。我下定决心,反复琢磨着用词,如何把事情交代清楚,如何让他觉得非同小可,如何防止临江王逃出来,所有的话都在舌尖反复过了三五遍,自以为足够滴水不漏。

      等思索得差不多,回过神来,发现大殿里的光线暗了许多,原来几扇窗都被宫女用纱帘遮住了。一盏八尺高的灯台摆在地毯中央,镶金边的红烛依次燃起,形如宝树。刚才还嘈杂热闹的清晏宮鸦雀无声,乐声也停了,只见两队红衣舞姬从殿侧鱼贯而入,当先一名丽姝约莫十六七岁,足系银铃,云袖迤逦,额间点缀的海棠花清艳逼人,秋波流转间压杀三春芳景。

      舞姬们如烟火向四面散开,独留她怀抱一只玲珑琵琶跪坐在灯树下,恰似一朵垂首泣露的菡萏,红罗纱在金砖上荡漾开粼粼水色。她拨了几枚音,启唇幽幽唱道:

      “东楼宴,玉台枝上三分雪。三分雪,一池柳影,半城风月。凤街宵鼓动天阙,千灯乍明惊鸿掠。惊鸿掠,清弦共舞,踏歌上元。”

      六月溽暑,这清泠泠的妙音竟真唱出几分寒冬凛冽的韵味。卫析一眨不眨地俯视着她,唇边的笑意越来越深,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惊喜。太后看在眼里,轻咳一声,面色不虞。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丽姝领着舞姬们盈盈下拜,用一把楚楚动人的好嗓子婉转道:“妾代昌陵郡主恭贺圣上千秋、太后寿诞。”又转向我,叩首:“给长公主殿下请安。”

      太后和卫析的生辰都在五月末,此前我在宣州拼命,就省了祝寿的礼。想了半天昌陵郡主是谁,卫析适时开口替我解了惑:

      “郡主有心了,朕很喜欢梧州的歌谣。”

      他这一提,我立刻记起来了,那临江王好像只有一位独女,叫做卫柔,被父皇封为昌陵郡,八年前秋狩来过京城一次。卫氏子孙不兴,几个郡王都守在百里之外,很少带家眷来岐原,我以前深居简出,这些宗室旁支一个也没见过。

      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梧州不会是想讨好卫析,把他们的地头蛇给救回来吧!我捏紧手中的扇子,暗暗后悔刚才为什么不先说了,卫析明显对美人有好感,千万别色令智昏。

      果然,舞姬低落道:“郡主自知王爷有愧于朝廷,不敢奢求天恩,只愿王爷身子安好,以慰天伦。”

      问个好用得着专门选这个时候?

      卫析笑道:“王叔这些年吟诗作画,修身养性,身体一向健朗,郡主且放心。大赦之事慎而又慎,朕会给天下百姓一个公平的交代……你叫什么名字?”

      美人谢了恩,用梧州口音的官话软糯道:“妾身姓许,小字唤作仪真。”

      卫析仿佛想起什么,眼睛一亮:“原来是你……”

      我的心又往下沉了三分。

      太后淡淡开口:“陛下,哀家见了些风,头有些晕,先回宫了。”

      卫析忙道:“儿臣等散了宴就来陪您。”他看看我,有些犹豫:“阿姐也一道来。”

      我虽不想见太后,却寻思着这是个进言的好机会,一时半会儿这梧州来的美人伺候不到枕头上,便重重点头应下。太后不做多言,弱柳扶风地搭着内侍离席,临走时身子还晃了晃。

      一场宴会让我心头添堵,好在很快就散了。我回偏殿洗去一身酒气,换了身常服,日头西斜时,疾步往瑶光宫走,原以为有卫析的口谕能能顺顺当当,半路却被拦下。

      “李大人身上又带着什么旨意?”我没好气地开口,心道此人怎么老是阴魂不散,总能撞见他。

      李荣茂穿着原先做宦官时的褐袍,作揖陪笑道:“实在对不住公主,太后千岁已经睡下,再三吩咐不许任何人来打搅,特意让小人禀告殿下一声。”

      他对自己主子倒殷勤的很,当了武官也鞍前马后地服侍。

      鼻尖飘来轻微幽香,我极力压下不满,眼神落在他身后硕大的木箱上,见那镌刻的花纹不像是西域特有,便问:“听闻母后这些日子睡不安稳,这些安息香到底有没有用处?”

      李荣茂答道:“用处毕竟有,然则不太大,所以太后……”

      他冷不防我疾步上前,下意识伸手一拦,我心中顿生厌恶,猛地挥袖拂开那只胳膊,厉声道:“怎么,本宫看一眼都不成?都放下!”

      两个小黄门吓呆了,箱子啪嗒一声掉在卵石路上。

      我意识到自己的语气前所未有的重,吼出来才隐隐后怕,这宫里并不是我的地盘,李荣茂权力大的很……

      然而出乎意料,他面色变幻几次,阴阴地垂下三角眼站到一旁,从牙缝里僵硬地挤出两个字:“开箱。”

      随着一阵浓烈香风扑面而来,我看清了里头的东西——不止有码得整整齐齐的香饼,琳琅满目、金红璀璨的珠宝玉器、珊瑚首饰堆得快要溢出来,在夕阳下分外惹眼。

      小太监们见我脸色骤沉,皆嗫嚅低头,一时间花园里鸦雀无声。

      “李大人,”我勉强维持着平静的声音,拾起一串做工精致的珊瑚手钏,轻轻一嗅,“你可否和本宫解释解释,这西域上贡的东西,怎么会雕有南边的纹案?这钏子是用梧州特产的青箱木做的,西域何时归我大康管辖了?”

      说来惭愧,我给葑台的花街柳巷做了不下百次仿单生意,要把某家店鼓吹得诱惑勾人、读之难忘,下笔就得抠细节,以小见大、以物传情、人物结合,如此一来,每个姑娘的穿戴就必须谙熟于心。歌舞坊鱼龙混杂,恩客送的首饰来自四面八方,我接了单子就会认真写,必须过目实物才有灵感,于是康国各地的特产,尤其是做手钏、簪子用的木材,被迫都混了个眼熟。

      况且青箱木可入药,卫析幼时生病,太医拿这个熏香,那刺鼻的味道我现在还记忆犹新。

      果然,李荣茂先是一惊,飞快地掩去尴尬之色,做了个合盖的手势,并不辩解。

      我依旧冷冷盯着他。

      气氛僵持许久,他忽地从鼻子里哼笑一声,恢复了从前那副轻慢的态度:“回公主,安息香确是西域产的,这钏子嘛,确是梧州送来的。臣人微言轻,昌陵郡主也是一番好意,倘若陛下不允,臣纵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私自往瑶光宫运上百八十箱宝贝。”

      梧州,又是梧州,他们安分守己就有鬼了!卫柔拿金银珠宝贿赂太后,明摆着就是为了她那个诏狱里野心勃勃的爹!

      “太后还有别的吩咐,容臣告退。”他抬抬下巴示意离开。

      那两个小黄门看看他,又看看我,终究抬着箱子往前去了,跑的飞也似,而李荣茂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头也不回。

      我几乎气得七窍生烟,不把我当回事,这宫里就没人把我当回事!迟早有一日……迟早有一日我要让他们连后悔的机会都没有!

      深吸一口气,冷静,再气也不顶用。见不到太后,那我就去见卫析。

      ……我真的不甘心。

      *

      今日没看黄历,事事碰壁。去了一趟天子寝宫猗兰殿,卫析却不在。

      “陛下也去探望太后了,公主没同他一起吗?”小宫女天真无邪地问。

      我见到个……

      好容易才忍住没骂出来,我换上和蔼可亲的笑颜,让佳蕙从袖子里掏出一对银耳坠子塞给她,叮嘱几句。

      憋着一肚子怨气走回偏殿,万木春正在殿里看书,见我垂头丧气,笑道:“谁惹咱们殿下了?”

      我刹那间想冲他大倒苦水,可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蹦出来,半晌低低道:“只是气自己没抓住机会,我会仔细想想办法。”下次绝不会再犹豫。

      他点点头:“想明白就好,不急——”

      话音未落,朝槿在外头喊了声:“万大夫,太医院的人来请您了。”

      “知道了。”万木春挎上药箱,对我道:“万某人出身昭国,蒙长公主殿下垂青,混了个公主府良医正的名头,那群太医院的老学究好奇也正常。”

      他从宣州跟我回京,口音藏不住,宫里没派侍卫审问已经很客气了,总要让他名正言顺地见一见太医院使,打消旁人疑虑。

      “你小心些。”我补了句,“找个借口早点回来。”

      万木春潇洒地摆摆手:“我在洛葭的宁王府干过几年,知道怎么打交道,断不会丢了公主的脸。”

      我于是放心让他跟内侍走。

      “公主,咱们要不向陛下留个话,先回府?”佳蕙端来酽茶,轻声道。

      皇子皇女既然开府,没有旨意就不应在宫中留宿。我实不愿在宫里过夜,但不能把万木春给孤零零地丢在这儿,反正现在没人来赶我走,能多待一刻是一刻。

      佳蕙看我拿起大康律,便不做声了,乖巧地剔着灯花。蝉声渐息,月亮从檐角升了上来,清辉流淌在案上,如霜似雪,载着轻盈幽静的玫瑰芬芳。

      “把香炉灭了。”我翻过一页书,揉揉太阳穴抵挡困意。都戌正了,万木春还没回来,不会出什么事吧?

      夜里的动静听得清楚,外间多了一人,是得了我耳坠的小宫女。

      佳蕙盘问一番,进来通报:“公主,许姬半个时辰前被陛下带进猗兰殿,到现在还没出来,还听到伺候沐浴的嬷嬷在谈论什么郡主、王爷。陛下刚刚又去瑶光宫了,据那边传和太后吵得厉害。”

      ……虽说皇子们开窍都早,但才十四岁就召幸舞姬简直是昏君做派啊!

      我坐直身子,打起精神,卫析年纪尚小,耳根子软又想逞英雄,想必禁不住美人恳求,口头上答应了梧州的条件,但不得母亲肯首又心虚,就临时去求懿旨。太后毕竟经历风浪,脑子清醒,会考虑到放虎归山的后果,而且宴上那态度,妥妥地不喜许姬,母子二人吵架顺理成章。

      太后性子执拗,我心头稳了许多,还好她刻毒归刻毒,却不可能帮着外人篡她儿子的位。

      我打了个哈欠,佳蕙已经把床铺好了,担忧道:“奴婢要不去一趟太医署,问问万大夫?”

      四肢疲乏无力,我捶了捶酸胀的腿,用余光打量了她一会儿,躺上床:“你也累了,让朝槿去吧。明日我要赶在卯时朝会之前见陛下一面,你和檀音早些起。”

  • 作者有话要说:  铺垫章。
    词是瞎写的,大家不要在意,记住曲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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