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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白渠 ...

  •   卢令四脚并用,把门堵得严严实实,两眼望天:“不关我的事,我听师姐的话。”

      过了一会儿,他们像是谈完了,青鸢在走廊上唤了声:“师弟出来吧,陈伯有事让你办。”

      卢令还想问我什么,欲言又止,半天没应他师姐的话,外面的声音提高了一倍:“令令,你这孩子怎么不听话……”

      “来了来了!”他跺了一脚,耳朵都羞红了,“姐姐,你就当没听见啊。”

      我连连点头,他才放心离去。

      门口多了个侍卫把守,言辞温和地不许我出去,顺便端给我一碗热腾腾的荷包蛋面。我躺了很久,闻到香味胃里咕咕直叫,用筷子挑了一根面放在舌尖尝了尝,便狼吞虎咽地吃起来。一会儿又有人来放置洗漱用具,还扫了屋子,弄的煞有介事,好像住了个贵人在这里。

      接下来的几天,我都被软禁在房里,好吃好喝地供着,卢令常来陪我说话解闷。他似乎什么事也不用做,要来要去都没人拦着,只是这下有了分寸,对青鸢与期弦的谈话守口如瓶,只和我兴致勃勃地介绍他的宗门。

      虞国夹在中原与夷狄之间,几百年来国境内定居着成千上万的外族人,幽明宗等同于国宗,摄政王对它十分支持,同门教众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每个人不仅要交税给官府,还要交税给宗门,用于举办节日、救助贫困教徒、养活各种不用种地的人才。总之,卢令的形容和康国的传言大相径庭。

      最后他神秘兮兮地拿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封面写着“四方经”三字,郑重其事地对我说:“我们的天神是万能的,你若是感兴趣,到了白渠,我带你去逛逛我们的总坛……”

      我连忙打断:“不好意思,我拜佛,这书你还是自己看吧。”

      以前我早有耳闻,卢令也常常提到,焚和教的圣书,被幽明宗翻译过来就是这《四方经》,描述天神布拉曼创造四重天的过程。可怕之处就在于教徒自焚时大多高举此书,背诵里头的圣训。《四方经》得名于卦象,焚和教崇火,在八卦中对应为火、为日的“离”,重离卦为下离上离,观此卦象,两重光明相继不已,照于四方,正合虞国的徽纹重明鸟。

      “卢令,你们的先知有没有说过,若执意殉教,死后荣登仙境,会有一百四十四个少女做妻妾?”我想起安玉临死前的话,格外恶心。

      “鬼扯!在绲戎,只有要打仗了才会拿这个来骗没读过经的穷人当兵!”

      见我对尊贵的天神产生了误解,卢令气鼓鼓地收回书,双手合十,歉然地念了几句经文。也许他平常的任务就是传教,任何人见了他都不会讨厌。

      当晚我躺在床上,心烦意乱地睡不着。外面的夜色已经很深,枕上听得低低的寒风呼啸,显得房里更加寂静。

      原本是要去白渠和伯律交涉,现在沈护的人横插一脚,不知道期弦答应了他们什么。三天没看到他,我一天比一天忐忑难安。

      不知过了多久,迷迷糊糊间脚一动,身子临渊坠落,我顷刻间清醒了。熟悉的冷冽气息近在咫尺,带着一丝酒气。我往被子里缩了缩,没让他碰到。我不喜欢他喝酒。

      “吵醒你了。“他轻轻道,“我来……看看你。”

      我隔着被子弯起嘴角,“小将军,你这几日去哪了?”

      “就在客栈里,没出去。”期弦淡淡地回答,“在想一件事。”

      “他们逼你做什么?”

      他沉默了很久,把长命锁搁在枕头下,反问我:“等回了康国,你准备做什么?”

      如果没有他,我其实什么也做不了。葑台的山庄不能回了,甚至迈入康国的国境,都会被母亲和卫析抓起来。我想和他一起过最平凡的日子,开家卖印章的铺子也好,隐居在山林里也好,一切都比原来好上百倍。

      我费力好大的力气,在舌尖酝酿了好几次,才跟他说:“你把灯点起来,我要看得见你。”

      他拿出一颗夜明珠,淡绿的光辉照亮了他的脸。他深深地看着我,疏朗的眉宇间带着微醺的酒意,幽黑的眸子像不见底的潭水。

      我不喜欢他身上的酒味,也不喜欢他这样复杂的目光。可他是我喜欢的人。

      “等回了康国,”我也凝视着他,“你会娶我吧?”

      他比刚才沉默了更长的时间,最终露出一个温柔的微笑:“会。桑桑,回了康国,报了我父亲的仇,我就娶你。天下这么大,总有我们的安身之处。”

      我不知道还要等多长时间才能等到那一天,但承诺总是需要时间实现的。

      “你愿意放弃官位和俸禄吗?”

      “愿意。”

      “我发过誓,要给拜过的所有佛像重塑金身,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寺庙吗?”在我印象里,武将都不屑去那种地方。

      “愿意。”

      “我性子不好,可能会经常和你吵架。”

      “闭眼。”他说。

      额头印上凉丝丝的柔软,他触了一下,就离开了。

      “桑桑,你是我见过性子最好的姑娘,我若娶到你,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气。”

      他拭去我眼角的水光,收起夜明珠,“性子好,就是爱哭。桑桑,我在这里等你睡着。”

      被子蒙过头,黑暗里还是响起了啜泣。他轻轻地在被子上拍着,哄孩子似的,一下,两下……屋外的寒风仍在盘旋,室内温暖如春,我想看看他耐心的神情,可困意袭上,眼皮忍不住合上了。

      希望能做个好梦。

      *

      烧伤好起来的同时,青鸢等人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卢令也不来陪我说话了。这日下午,期弦冷着脸打开我的房门,背着包袱。我诧异了一刻,便无言地收拾东西随他离开。

      客栈一楼的几个侍卫盯着我们,青鸢抱臂倚在花罩上,冷冷地高声道:

      “我们少宗主敬你几分,给了几天让你考虑清楚,你这一走,是死是活全看造化。我好心提醒你一句,伯律那老贼胃口大得很,你防的住,这位姑娘也防得住吗?期将军,你迟早会答应我们的。”

      我骑在马背上,回头看了一眼,青鸢对我露出一个似曾相识的笑,艳丽得像孔雀招展的羽毛。

      “一路走好。”卢令坐在头顶的树梢上,吹了个口哨,面具后的眼神藏着怜悯。

      他是对我说的。

      我被他的目光搅得心神不宁,马蹄跑出十几里地,忽然意识到什么,摇着期弦的右臂,心一寸寸凉下来。他抱我上马用的是左手,背包用的是左肩,右手从出门起就一直没使过,垂在腿上,连缰绳也没有握。

      “小将军,小将军……”我慌张地喊他,大前天明明还好得很。

      狂风把我的声音淹没了,他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发上的雪粒扑在我脸上,刺得生疼,“怎么了?”

      “你的右手!他们把你怎么了?”我叫道,

      期弦减慢了马速,声音稳稳的,“只是暂时用不了而已。到了白渠,抓几服药就好。”

      我靠在他坚实的背上,鼻尖嗅到清新的皂荚味儿,就开始发酸,“你别骗我,我都知道,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了,尤其是因为我。”

      ……

      我们在临近白渠的村里住了两日,放了马,窝在猎户废弃的棚屋里伪造过所。我刻起萝卜章来颇有兴趣,能拿在手里玩上一整天,倒害得期弦摒弃君子作风,到地窖里偷了三四根肥萝卜,刻毁了就炖汤喝。

      都城白渠是中洲西北部最繁华的城市,西域诸戎和北狄的商贾在这里聚汇,贩来葡萄酒、玛瑙玉石和香料等物,低价收购丝绸和中原物产,城中林立无数票号、邸肆,单是人数逾百的大商会就有三个。虞国立锥之地,山多地少,只有一条白水河横亘帝京北部,难以耕种稻黍,有名望的商户地位很高。

      郑氏皇族是正统的钧朝后裔,但国中风俗迥异于中原,百姓十之三四都是商人,十之八九都信个奇奇怪怪的宗教,焚和教徒也极多,这一点已经被南边传得很吓人,是以来到巍峨竦峙的城门下,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期弦,很怕遇到岐原那种泼油自焚的疯子。

      期弦和我一样是头次来虞国,但胸有成竹,进城门的时候遭到盘问也显得气势很足。

      “小人和拙荆路上遇到山匪劫财,货物丢了。”他的演技很拙劣,非要气定神闲地说这句话。

      士兵果然不信:“财物都丢了,过所还在?这年头的贼有这么好心?“

      我装出病怏怏的样子,弱弱道:“过所在妾身袖子里,他们怕过了病气,没搜妾身……”

      那士兵狐疑地围着我左看右看,期弦不慌不忙地拿出一块琥珀,上面刻着蚯蚓似的纹路,正是在灵池客栈里收到的。

      那士兵甫一见到,就使了个眼色:“原来是王爷的客人,走吧。”

      期弦牵着我畅通无阻地进了城,目不斜视。我有点不高兴地问道:“你知道凭信物就可以进城,为什么还看着我刻章?”

      他用能动的左手揉揉我的帽子,“你可以做你喜欢的事,我也很高兴,就没打扰你。”

      他的清澈的笑容迎着朝阳,直要暖到骨头里去。那一刻我觉得天底下没有比他更好的人了,我一定得对他很好很好。

      城中没有客栈,全挂邸店的牌子,以便客商歇息停货。我们寻了处不大不小的米氏邸店落脚,问老板医馆所在。这家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绿眼胡商,操着一口怪腔怪调的官话,说大夫可以上门诊治,只是要多收五十钱。

      期弦出手大方,要了间上房,将琥珀推到老板眼皮底下:“老丈,你可认得上面写的是什么文字?”

      那老板收了钱便很客气,戴上一副圆圆的水晶镜,对着光瞧了瞧,与伙计用胡语叽里咕噜议论了几句,又拿官话道:“这是绲戎文,我侄子说绲戎的有钱人会把自己的名字刻在石头上,随身带着当信物。这琥珀成色一般……”

      伙计不会说官话,指着琥珀反复说一个词,大概是“伯律”的音。

      老板笑容满面地点头道:“正是了,摄政王殿下是半个戎人呢。”

      我目瞪口呆,虞国竟然还没完蛋,胡人都掌握朝廷命脉了……还以为“伯律”是那个摄政王的字。

      “两位是从南边过来的吧,咱们这儿风俗是有些,呃……惊世骇俗。”老板搜肠刮肚找出四个字形容。

      期弦谢过他,及时把没见过世面的我拖上楼了。虞国一日两餐,朝食和夕食都可以送到房里,不一会儿就有棕发雪肤的胡姬端着碗碟敲门。

      我盥洗回来,见桌上搁了两大碗黄澄澄的粟米粥,和五六个刚出炉的芝麻胡饼,伴一碟炒花生米,一碟腌菜。我早就饿了,一口热粥下去,胃里的寒气顿时消散无踪,从头发丝舒泰到脚底板。胡饼叫做“古楼子”,以前只听说过,是用羊肉、猪肉和豆豉、胡椒葱段拌匀了作馅,把面皮烤到金黄焦脆,出炉时撒上一把黑白芝麻,香气能飘十里远。

      我在葑台差不多是吃斋过活,这一路上也是饥一顿饱一顿,嘴里清淡,此时咬一小口胡饼,似几日没喂的兔子,红着眼睛咔嚓咔嚓地啃了大半。白渠的麦种天下闻名,这古楼子用的面极好,烤出来外酥里脆,刷着一层晶亮的芝麻油,直教人食指大动。第一口尝麦香,第二口嚼咸味儿,第三口里头裹的油脂混着胡椒香从舌尖流进来,比西域的葡萄酒还醉人。熊肉作馅不免肥腻,掰开来还有精瘦的鹿肉丁,用桂叶茴香煮出的汤汁收尽了,撒三四种碎香草,洒上一小把粗盐,紧紧实实地塞在面皮里,端的是肥而不腻,鲜香可口,吃的满嘴流油。两个饼下肚,舀一勺热气腾腾的粟米粥,嚼几粒硬脆的盐爆花生米,扒一筷子酸萝卜,便是神仙也没有的享受。

      期弦把自己的那张饼给了我,笑道:“多吃点。”

      两块饼下肚,我有点撑着了,可他又把掰开的一小块饼递过来,焦黄的面饼流出棕红的豆沙,玫瑰甜香直沁肺腑……还好忍住了。我才不会在他面前吃那么多!

      修长的手指就在下巴边上,“张嘴。”

      他的眉眼极是好看,蹙眉也是好看的……我望着他,嘴里塞进融融的豆沙,甜得腮帮子都疼了。

      “桑桑,不要骗人。你在葑台根本就不吃斋,这些年委屈你了。”

      我一个劲儿地摇头。跟他在一起,吃素我也愿意的。

      不多时,碗筷撤了下去,巳时不到,大夫就上门来了。

      我坚持要坐在榻边,期弦无可奈何地解开衣服,右肩有个青紫的掌印。那大夫是个中原人,白净瘦削,一双吊梢眼,留着两撇八字胡,衣帽皆是胡人装扮,药箱里的东西也前所未见。

      “先生,他怎么样?”我焦急地问。

      大夫慢条斯理地瞥了我一眼,“夫人莫急,老朽嘱咐这位公子几句,请夫人回避。”

      我脸上一定烧红了,“那,那我下去散散步。”

      在走廊里徘徊许久,房里的动静听不到,我心不在焉地走下楼梯,绿眸老板还在柜台算账。

      老板冲我招手:“小姑娘来的正好,过来过来。”他从柜子上取下一个用绸子包好的方形木盒,“刚有人送来这个,说给姑娘添的新衣裳,正准备让我侄子拿上楼呢。怎么样,大夫来了吧?”

      我点点头,好奇地接过盒子,绸缎暗绣绿孔雀和白牡丹,金银丝线排出日月光辉,山峦起伏,绣法极其繁琐。

      “大夫是坐车来的,还是走来的?”

      他遥遥一指,“就是那边的牛车了。”

      我谢过老板,抱着盒子往外头走了两步,即使是正月里,太阳依旧很大,邸店门口的冰都化了。

      前院停着五六辆拉货的马车,靠近院门的那辆青紫油壁车很是显眼。黄牛低头啃着残雪里的草根,慢悠悠地甩着尾巴,身后的车壁藻绘华丽,两侧垂着薄薄的天蓝色纱幔,三面各开一扇气窗。我听说虞国多马,牛车因为行驶平稳,被达官贵人喜爱,房里的郎中有多大本事,能够坐这辆香车?

      气窗飘出一阵淡烟,我不知不觉走近了,白烟顺风蹿进鼻子,呛得咳嗽不停。烟草是近十年才从中洲沿海流入康国的货,价钱便宜但伤身,我看过有人蹲在路边抽旱烟,但这个气味不对劲,有股特殊的香料味,像是燃烧一撮乳香冰片。

      车里也响起轻微的咳嗽,是个男人。

      我急忙快步走回大堂,寻了个胡床坐,不料大夫这就拎着药箱下来了。

      “先生,他——”

      大夫呵呵笑道:“不急不急,老夫施过针,这就开个方子吃上一个月,保准痊愈。只是公子以后尽量别用右手提重物,以免天冷复发。”他把一张纸交给老板,上面写着蚯蚓文,老板立即让伙计去抓药。

      我连声称谢,大夫拜手道:“姑娘莫谢我,老夫正好在附近医馆会友,抢了朋友的生意。”

      “您是哪位贵人府上的?”我直接问。

      他“哎哟”了一声,“不敢当不敢当,也就是在崇仁坊混口饭吃,老夫告辞了。”

      “先生慢走。”

      我脚下生风地跑回房里,插了门栓,期弦坐在桌旁,脸色苍白,里衣浸透了汗水,手中握着一杯冷茶。

      “那个大夫是摄政王的人吗?他没有暗地里使坏吧!”

      “没有,那位先生在王府当差,医术很高明。” 他强撑出一丝笑,目光落在大盒子上,变得柔软,“桑桑,你能不能,穿给我看?”

  • 作者有话要说:  · “焚和”谓毁灭中和之性。《庄子·外物》:“利害相摩,生火甚多,众人焚和。”郭象注:“众人而遗利则和,若利害存怀,则其和焚也。
    · “重明”:两重光明,谓光明相继不已。“离”为火、为日;重卦“离”为下离上离,故称。后以喻储君太子,如《梁书·昭明太子等传论》:“处重明之位,居正体之尊。”
    · “幽明”:《荀子·致士》:“衡听、显幽、重明、退奸、进良之术”,宗门名称来自于此。


    写这章时作者正在控制脂质摄入量,每天晚上吃草吃得胃里反酸睡不着,特别想吃肉,只能靠写文画饼充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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