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1、华宴 ...

  •   这种排场,就连我住瑶光宫的时候都没经历过几次,僭越太过。

      踏上最后一级台阶,殿门大开,我不动声色地向里扫视一圈,轩阔高堂摆着两排席位,正北端坐一人,霜鬓灰髯,相貌在明灯之下显出十二分的温蔼可亲,而西首的期弦玉冠束发,玄衣肃穆,目光稍露担忧。

      至于东边的那人,是名身材极为高大的胡人,四十开外,高鼻深目,正拈着两撇小胡子微笑。

      昨晚夜市上的人影一闪而过,我不由多看了几眼,只见期弦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肯定了我的直觉。

      摆好宴席的侍女们鱼贯而出,风雪隔重门,殿内温暖如春。念夏也出去了,这侧殿里带上我们统共只有八人,除了一个正儿八经的异邦人,其余四个中原人作商贾打扮,每人的蒲团旁皆放着一顶西域胡帽,夹袄上的刺绣也不伦不类。

      这绣的是……艳红的火苗?

      邻座的中年商人大腹便便,掩着嘴打了个哈欠,有些不耐烦地朝座上拱拱手:“人既到齐了,宗主还不开始?”

      被称为“宗主”的男子并不恼,双手执起酒觞,稍稍向前一鞠:“先前惊扰了贵客,实在惭愧,老夫自罚一杯。”

      我对江湖之事了解无多,此宗彼宗的名号略过耳而已,此时心中警铃大作,中洲还有什么宗门能有这样的手笔?

      期弦见我面上稍带怔忪,替我饮了一杯:“先生好意安排我们在此落脚,在下本就十分感激,何来惭愧之说。”

      胡人依然目光灼灼,看得我浑身上下没一处舒服。我忍不住挺直脊背,握紧手中釉色莹透的茶杯:“敢问先生执掌的是何门何派?如此盛情,我们唯恐担待不起。”

      宗主眉梢一扬,谦谦道:“姑娘不必多心,老夫在此处休养已逾一月,今日也是临时请二位赴宴。老夫有一友仰慕将军大义,听闻二位日夜兼程来到灵池,便想着好生招待。”

      答非所问。他像是看出我的腹诽,继续笑道:“姑娘可听说过幽明宗?老夫姓沈,单名一个护字,圣门传至老夫正是第四代。”

      果然是幽明宗!

      纵是心中已有模糊答案,这人过分友善的态度还是令我匪夷所思。传闻中的幽明宗是个势力极大的密宗,是西域焚和教在中原的分支,不修武学而擅邪术,我困在葑台那么久,也听得几桩阴森森的异闻,例如杀人剖心、剥皮换脸之类,都写入了市面上的话本子。

      他们大张旗鼓地在康国境内的行宫旁设宴,连高官都不敢这样声张,灵池县城里现在约莫装了一批虞国人,把地界封锁起来,只让我们进入。

      可这样一个光报出名字就能止小儿夜啼的门派,宗主竟然当着客人的面被手下人摆脸色?

      还没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那胡人便操着一口流利官话朗声笑道:“姑娘要是受之有愧,普天之下,还有谁能担待得起?”

      他明摆着知道我是谁。路上替我们赶走追兵的人,此刻十有八九就在这殿中。

      期弦举杯遥遥一敬:“这位是?”

      “在下石承训,是白渠的商人。”他有模有样地作揖,唇边的小胡子滑稽地翘起来。

      “久闻摄政王麾下有一名得力长史,出身西戎贵姓,能通八国方言,身兼内外数职不过两年,于西京、白渠乃至赤狄王帐间皆游刃有余,可就是阁下?”

      我以为期弦这句话是私底下背过的,要不怎么能一口气说得这么情真意切、委婉动人。

      石承训一饮而尽,凸出的眉骨显出些许豪气,大笑道:”将军今日见了我,觉得传言是真是假?“

      “期将军不过是实话罢了,石长史若是受之有愧,普天之下的商人索性都不做生意了。”我放下茶杯,垂眸一笑。

      他深蓝的眼睛闪过一丝兴味,“石某多谢姑娘赞誉。这其余四名兄弟亦是商贾,虽不及石某在贵人面前奉承的功夫,却个个都有所长,尤其这位——”他指着先前说话的胖子道:“咱们今天的酒是康老板请的,灵池县有什么风吹草动,总也逃不过他的顺风耳。”

      康老板满是油光的脸上挤出几道褶皱来,皮笑肉不笑:“将军大驾,鄙人理当尽地主之谊,先前吩咐聚宝楼的掌柜不收房钱,将军何必客气。”

      原来掌柜口中的外地东家就是他。石、康都是西戎大姓,我想起那张画着火苗的银票,联系起商人们的帽子,和幽明宗的传闻,后背冷汗频出。

      不知怎么耳边就回想起伊涣那声冷哼,期弦敢和他们搭上线,心里必然有底。

      石承训道:”且不说康国的客栈酒楼,就是白渠最好的店,也不敢向将军索要身外之物。摄政王阁下得知将军愿意同我朝交好,已在京中略备薄酒,这几日等姑娘身子好上些,再与我等一同回白渠。“

      期弦站起身与石承训相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淡淡拱手:“期某惟奉先主之命护主上周全,一切遵照主上的意思。”

      话音刚落,外头进来个青衣小厮,凑在沈护耳畔说了什么,只听他温言道:

      “惊扰贵客的两人已经伏诛,并没有从他身上搜出赃物来。姑娘可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

      两人,那就是给伊涣逃了。小小的温泉别苑一晚聚集了四路人马,看似软弱的宗门,如日中天的虞国摄政王,甚至还有一个刚刚退兵的昭国皇帝,无论如何,伊涣来此绝不仅仅为了所谓的“还人情”。

      我自然没有丢东西,漠然摇了摇头。他们虽知道我的身份却不拆穿,事事以期弦为尊,我没有资格质问他们。唯一值钱的匣子在期弦那儿,他们可能没搜到,才转而蹿进我的院子。

      “这梁上君子胆子太大,竟偷到康老板的别苑里,所幸护院来的及时,不然定要出事。”

      康姓商人脸皮着实厚,听到期弦讽刺居然还欣慰地颔首,连我也不得不称赞一声。

      沈护依旧是那副澹静神色,和颜悦色道:“诸位难得聚在一起,今日康老板准备了我们虞国的歌舞……”他拍了几下手掌,两排舞女从屏风后辗转而出,轻快鼓点在琵琶声中越转越急。

      虞国夹在狄戎之间三百余年,歌舞之风早就和中原的婉约秀美不沾边,披着红头纱的舞姬们奔放热情,媚眼如丝地挑逗着客席上的人,柔软的手臂如藤蔓一般缠绕上去,场面格外香艳。

      宴上其乐融融,好一派宾主尽欢,石承训深邃的五官蒙上醉意,亲自拉着一名舞姬到了堂中,熟门熟路地跳起双柘枝。

      我丝毫不喜欢妖娆的舞姬,只拿余光耿耿地瞧着期弦,见他一味喝酒夹菜,半眼也不乱瞟,便很放心。这厢胡人跳得酣畅淋漓,确实精妙非常,不禁聚精会神地观赏起舞蹈来。

      酒过三巡,商人们喝高了,放浪形状与金碧辉煌的布置格格不入。二更后眼皮开始打架,我扶着额头向左边的期弦示意,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乱纷纷的劝酒里。

      沈护与他离得近,听到了我的请求,微笑着指了名侍女带我出去,期弦像是醉得不轻,脚步虚浮地跟在我身后。

      一名商人忽地放开舞姬,神采奕奕地高声道:“两位留步,康老板得了副七尺高的珊瑚树,正准备抬上来让大家验看一番呢!”

      “再忍一会儿。”期弦极低地说。

      我忍住脾气,重新跪坐在蒲团上,腿脚酸痛。

      一时间蒙着黑绸的珊瑚树被人抬进了殿,足有一人高,丝绸下露出虬结的红色枝条,灯烛一映,掩不住的珠光宝气从殿中散开。

      “果真是东海的珊瑚啊!”

      商人们热切的议论盖过了舞乐,康老板踉踉跄跄地走到中央,兴许是醉得厉害,红光满面地向石承训一拜:“下月……下月便是宗主寿辰,小人这株珊瑚您就收下吧。”

      堂上顷刻间鸦雀无声,人人脸上阴晴不定。

      我与期弦交换了一个眼神,互觉不妙。这人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连一门之主都能认错?

      石承训竟没有半点尴尬之色,从容地放开那名吓呆了的舞姬,朝沈护拱手道:“此人在宗主面前胡言乱语,宗主向来宅心仁厚,谅他酒醉生事,便饶了他这次罢。”

      沈护眼底闪过一丝不虞,淡淡道:“康老板酒量不好,今日倒让贵客看了笑话。”他费力地撑着扶手站起,蹒跚了两步,又颓然坐倒在椅上,“罢了,罢了,石长史,你就代本座揭了绸子,让诸位好好看看。本座身子不适,先回房了,诸位莫怪。”

      他推开上来搀扶的舞姬,拄拐摇摇晃晃地走下阶,羸弱身形好似风中将灭的危烛。

      康老板仍未酒醒,抓着石承训的胳膊继续道:“这珊瑚可是小人费了大价钱,从渔船上收来的,人都处理干净了,保证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出处……”

      我心一寒,动了动嘴唇:“小将军,我们赶紧走吧。”

      身边噗通一声,我连忙回头,只见沈护满面痛苦地摔在三步开外,一只手颤巍巍地摸索着拐杖,见我看过来,嘶哑道:

      “丫头,扶我一把……”

      我下意识想离他远远的,然而他始终盯着我,眼里压抑的孤寂凄冷刺得我心头一惊,不由挪了腿脚,捡起那根桃木杖扶他起身。

      期弦略带责备地望了我一眼,接过手:“先生慢些。”不料沈护虚弱得连移动的力气都没了,只撑着我的胳膊不放。

      他一定是怪我抢在他前头做这种佣人的活,平白丢了康国的脸面。沈护已不能走动,喘着气驻在原地,我要是一松手,他就又要倒了,只得暗自叹息。

      那胆大包天的两人视若无睹,围着珊瑚树转了几圈啧啧称奇,康老板附耳说了几句,胡人眼睛一亮,拂开他的手,一下子扯掉了盖在珊瑚上的黑绸子。

      灿烂的红光顷刻间辉映满室,那珊瑚共有百来条枝桠,从上到下擎着四只莲花形的灯台。康老板对着最低的一只吹了口气,莲心忽地燃起一簇淡蓝的火苗,与深深浅浅的红色相衬,端的是流光溢彩、斑斓绚丽。

      在座的人都看呆了,石承训命人熄灭殿中高烛,迫不及待地依次吹过其余两盏,琉璃似的光芒又盛了些。

      还剩最高处一盏未点亮,石承训却敛了袖子,后退几步,饶有兴趣地端详精美的寿礼。康老板醉醺醺的笑容隐约带了丝急切,眯着眼睛嗫嚅道:“您不满意吗?小人可是……”

      石承训哈哈笑道:“康老弟,你好生瞧瞧,我是谁?”

      后边的商人推了康老板一下,他一个跟头摔在地砖上,捂着脑袋愣怔怔地抬起绿豆眼,脸上渐渐显出恐惧。

      “你……你……”

      石承训蓦然转身,“既然宗主还没走,这最后这盏灯,就让宗主来点。”

      期弦立时拉住我,沈护看似不经意地一瞥,清清淡淡的目光停在他脸上,竟似有千钧之力,生生让他垂下了手。

      沈护咳了几声,“石长史何必自谦,本座年老体衰,这等足以上贡摄政王的宝物,恐怕会折了本座的寿。”

      他一面说着,一面携着我往珊瑚树走,我心中忐忑不安,每迈出一步都如履薄冰,直后悔刚才心软帮了他。看这光景,三人还有的斗。

      石承训俯下身,轻笑道:“不敢不敢,您请。”

      珊瑚树离得越来越近,心跳也越来越快。期弦不是那种屈于权威的人,他有能力护我周全,肯定权衡过才会松手。若出了什么事,小将军一定会来救我,这般想着,也就不那么害怕了。

      沈护伸出枯瘦的手,在莲花灯台上拂了两下,晶莹的蓝色抖动着亮了起来。石承训满意地点点头,“在下失礼了,这就送宗主回房休息。”

      说时迟那时快,康老板蹴鞠似的身子猛地撞向珊瑚树,刚刚点亮的火苗竟如流萤一般蹿向石承训,那抹诡异的光泽弹指间融进了他深蓝的瞳孔里。

      石承训惨叫一声,捂住眼睛的指缝里激射出鲜血,那插进眼珠的触手退了出来,在空中没再探到猎物,拖着截红色的尾巴缩回到灯台里,四点蓝光霎时一齐熄灭了。

      那……那东西是活的!

      “呯!”

      高大的珊瑚摔在坚硬的地砖上,我毛骨悚然,奋力甩着沈护的手,不料他五指有如铁钳,我居然半分也挣脱不得。

      “期弦!”我焦急大喊。

      在地上疼得打滚的石承训突然松开手,一掌拍向沈护的左腿,右手摸出一柄匕首精准地插进地砖,一撬一翻间地面倏然震动。沉重的珊瑚树率先将前方压出一个窟窿,屏风也一寸寸陷落,紧接着整个殿堂的地都不见了,金砖消失之处露出数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地面上的舞姬和商人如同树上熟透的果子,在混乱中一个个砸将下去。

      我脚下一空,已是随着沈护坠入黑暗,披帛被人一拽:“公主!”

      头顶的光源不见了,似是有块铁板截住了上方的通道,被期弦攥住的披帛也落在了上面。剑柄撞击铁板的声音越来越远,直至听不见时,沈护才带着我跌在坚硬冰冷的石子堆上。

      裙子很厚,摔得倒不重,而沈护已无力挟制我,趴在石碓上剧烈地咳嗽,浓重的血腥气弥散开来。

      试着对通道喊了两嗓子,并无人应答,看来我们滑了很长一段距离。恐慌一点点填满胸口,我勉强撑着滑溜溜的石头坐起来,狐裘丢在大殿里,在地底下只穿着这身裙子,却莫名有些热。

      “嚓!”

      火折子照亮了沈护苍白的脸,他慢慢地坐正了,下裳满是血迹,染红了他身下的白石,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空中。

      鼻尖忽然嗅到其他令人作呕的气味。

      顺着那条蔓延的血迹往下看,我差点从石碓上掉下去——这根本不是白石,而是一堆白森森的死人骨头!

      由骨头堆成的小丘之下是细碎卵石,凌乱散落着残缺不全的人骨,再远些的地方,大片蓝荧荧的鬼火明明灭灭,簇拥着一条暗河。

      金碧辉煌的行宫地下,竟是个万人坑。

  • 作者有话要说:  嗯,昨天没有更新,文冷成这样你们应该不会想我……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