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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番外之素年锦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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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之素年锦时
军部多是做不完的事。若是有人想一朝夕完成所有事,那他就是疯了。
而恰巧,我就见过这样疯狂的人。
竟还同我有血缘关系。
我拧灭了灯,戴上帽子,同身旁的副官点头。
我去楼上看看。
果然,三楼最末间的屋子里还有灯光从门缝里射出来。
我叹了口气,敲了敲门。
他抬头扫了眼我,接着又收回去。
我只好耸肩,倚着门。
大哥,明日中秋,后日又不是世界末日,你何苦要在今天尽数做完?
能做完便做,何必废话。
他说这话时都竟都吝于看我。
我感到我额角的微微抽搐。
这般榆木之人,怎会和我是一母同生?
理讲不通,而我也深知动武我也动不过他。剩下的路,唯有我转身离开了。
我咂咂嘴,耸肩。
算了,衿遥姐今天也正好叫我们过去吃饭,你不去我自己去就好。我先走了。
等等。
我刚转身,身后的人便急急出声。
我死死控制住自己就要抽笑的嘴角免得被他发现这得逞的表情,然后才慢悠悠转过身去。
那人取下眼镜,轻轻按了按眼角,抬起眼来。
你是不是又和衿遥说什么了?
他语气冷冷表情森森。
搞得我也全身冷冷气氛紧张。
我,我刚刚是哪里没收敛干净么?他怎么发现的?
只好赶紧假笑。
我能说什么,嘿嘿,我没说什么,嘿,我就多了句嘴说你每天晚上都忘记吃饭而已……
话还没说完,他的眼光已足以杀死我了。
他死死盯着我,叫我动弹不得,感觉嘴角都咧歪僵住了。
阿暮,今后别再多事叫衿遥担心我。
他冷冷沉声。
手下却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我舒了口气,才敢收敛嘴角讨好的笑。
突然铃声大作。
他伸手接起。
我看着他喂了一声后垂下眼角柔软了表情。
……刚忙完,阿暮同我一起,稍后便过去。
……嗯,我们会尽快。
……你先挂罢。
我看着大哥放下听筒抬起眼来。刚刚放松的肩背又僵硬阵痛起来。
只是这回他没再冷眼瞪我,只是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
叫长生备车罢。
我还没来得及动作,门外机灵的廖长生立刻应声拔腿离去。该死的,竟也不给长官一个逃走的机会。
大哥拿起外套,走出门去时还冲我扭头吩咐,关灯。
我额角阵痛。侧眼瞄了眼肩头的肩章,还真是对得起这政务参事的头衔。
大哥一路上闭眼假寐。每次车在经过路灯时总能把他眼眶下的淡淡灰暗映照得分外分明。
我知他的乏累,只因昨晚他屋里的灯又是开了一夜。
他手头上的事自然多,只是我怕这么下去,他迟早会英年早逝。
连邵云一也对大哥的慎谨严格望尘莫及。衿遥姐估计也有所耳闻,所以才不时来电追问大哥的三餐饮食休憩安好。像是给崩得太紧的机器松松螺丝似的。
而大哥的生活确实也常规得比之机器都还几乎过分。
大哥身边几乎都没有女人。
以大哥之前或者如今的身份地位,投怀送抱的大有人在。场合上需要做的,他都会做到极好。甚至遇到合契的,也会交往一段时间。却从不长久。
邵云一曾私下里与我们开玩笑,说其实杨晨是个浪子心性不愿安定。
大哥那时候一笑而过,也不见反驳。
我倒是有些气恼,替他出言辩解说是只因对的人还没出现。
旁人笑着不再提起。大哥也风淡云清地把此话次置之脑后。
只是我心知肚明。
大哥不是不愿意安定。也不是因为生命里还没出现那个人。
大哥以为他遮掩得很好掩藏得很深,而他却瞒不过我。毕竟我们同生同长了这么多年。
而此事我却帮不上忙。只好在一旁假装不知,眼睁睁看着大哥他作茧自缚。
杨家的男儿似乎对于女人都过于痴情。
痴情的同时,却又要命的冷静理智。
车驶入庭院,微微摇晃后轻轻刹住。
大哥睁开眼来,向我转过脸来。只是他还没开口,我已经作投降状扬起双手。
我明白,我不多嘴就是。
大哥眉间皱了皱,眼底有些不悦稍纵即逝。却还是没说什么。
走罢。
他从廖长生替他打开的门里出去。我跟着,冲廖长生龇牙。那家伙居然眼珠一转装作没看见。
大舅。
一个奶气的声音大叫着,人也扑上前来。
抱~
大哥一个箭步,弯身就抄起了小家伙。好几日了,他的脸上终于软和下来,挂上了点笑意。
我则冲尾随出来的女子咧嘴微笑。
衿遥姐。
女子安静地笑着,冲我点头。
快进来罢。
说罢,冲着还抱着大哥脖颈不放的小子唤道,经云,快下来自己走,让大舅进屋洗手吃饭。
小家伙咕噜噜地转动眼珠,面上是分明的不愿意。
不碍事,我抱着就好。
大哥温语道。
也就阿晨你还肯宠着他无法无天。
长相英挺的男人也从屋里步出来,立在女子身旁笑。
听到你来他就乐得什么似的。
大哥笑着垂下眼去。
我则拿眼横了那只认大舅不认小舅的臭小子一眼。
饭桌上那小家伙倒乖巧不少。看来邵云一用餐时的家教甚严。
小家伙很快便吃完了,拿眼盯着大哥直瞧,长长弯弯的眼睫扑棱扑棱直眨。
他那心思别人早看出来了。
自上次骑了回人马后,到现在还惦记着。
我眼角阵痛。想起那小子在我肩背上撒欢大叫的情景,我就虚弱。
磕的一声,大哥已放下了汤匙。
小家伙立刻喜笑颜开地推开凳子跳下,蹬蹬蹬地跑过来。
经云。
男子威严的一声。小家伙立刻站定,用湿漉漉的大眼睛望过去,无辜地瘪着嘴。
大舅好容易来一趟,就让大舅陪着阿爸说会儿话吧。
小家伙不情愿地站在那里,动也不动。
经云,别闹大舅。大舅很累了。
女子站起身,走到小家伙身旁,摸了摸他的脸。
阿妈陪你玩。
可是我想骑大马。
臭小子嘟囔,还可怜兮兮地抽了抽鼻子。
在看到大哥嘴唇一动的时候,我内心表情狰狞。但是还得做出一副哄小孩子的温和表情,冲他甜甜微笑,温言软语。
那经云,小舅陪你玩好不好。
臭小子眼里闪过得逞的笑意,面上却愣是做出像是吃了亏似的委屈表情。
小舅小气,只让经云骑五分钟。
听得我差点气歪鼻子,拼命吸气稳定情绪调整表情。
这次小舅不小气,经云让小舅什么时候走小舅什么时候走,好不好?
拉钩?
我伸出小指时差点面部抽搐。这小子,典型的得了便宜还卖乖。
我抬起头来时对着餐桌那头正灿烂微笑的男子龇牙,语气镇定平淡得几乎咬牙切齿。
邵总首,贵公子还真是会讨价还价。
玩了没多长时间,我就耍赖趴在地上不肯起来。无论小家伙如何,我就是不肯再起身驮着他乱跑。
笑话。我又不是骡子,反正大哥不在此处,目的达到我才不管臭小子叫我坏人还是骗子。
而在一旁的廖长生却看不下去了。默默不语地解了外套,把小家伙抱起放在肩头。
我瞪了眼这多管闲事的家伙一眼,却也乐见如此,赶紧爬起身躲去一旁。
女子笑着看着,递给我一杯温茶。
我饮了口,皱眉抱怨。
衿遥姐,若再这样下去,我想我再不敢来了。这小子越长越重,压得我几乎快喘不过气了。
女子拢了拢发,微微笑道。
他无非是想你们了。
我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总首也叫他骑过脖子么?
女子耸肩,一脸平静。
比你和大哥的次数加起来都多。
……
我终于认输。
女子慢慢地斟着茶,抬头看了眼痛快嬉笑的小家伙一眼,再转向我。
大哥今次似乎又看着瘦了一些。还是不肯好好饮食休息么?
我叹气。
大哥的性格,衿遥姐你应该比我清楚。他不做完事怎可能停下来。但是那些事又怎能在一夕之间完成。分明是在强求自己。
我端起茶饮了一口,看到女子轻咬下唇的小动作。
……大哥身边还是没有人么?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女子询问的是什么。
胸口有些梗住。我吸气,把隐隐上升的恼怒无奈压下去,端起茶杯含糊不清地掩饰着。
……还没有合适的,而大哥也暂时不想定下来。
女子嗯了一声后没再说话,只管垂眼默默操拾着手里的茶具。
我也不再做声,只得慢慢把弄着手里的茶杯,低头看着杯底茶下掩住的瓷花。
有很多事,我明明知道,却只能当作不知道。
我能做的,只是饮茶,静观其变。
阿暮,有一件事……
女子开口,口吻里些淡淡的央求。
我抬起眼,望着她,等着她开口。
她眼神闪烁,嘴角紧紧抿着。有些不知如何开口的窘迫。
她在我面前,向来都是藏不住表情的人。许我是旁观者,所以看得清。多少年过去,多少事情变更,她还是那个面冷心热思虑旁人的女子。她从不愿因自己叫旁人伤痛,而也就是她一步步行来的顾虑和犹豫,叫一些人痛极难当。
而其中,亦包括大哥。
但有的话,绝不能说出口。大哥知,我知,她也知。所以这些年了,大家都畏之避之。
……这件事,我不知该怎样说才合适。
她已收了手交叠放在膝头。那是紧张的举动。
于是我微微笑着,放淡了表情望着她。
是,衿遥姐,我听着。
她静静地望着我,眼里有些不安的闪烁,也在之后消逝不见,只剩平静的坦然。
……我想,也许是时候,让大哥安定下来了。
我耳中嗡地响了一声,仍竭力控制好了表情。
前些时候梗在胸口的怒意却不免又泛滥上来,再压不住。
我捏紧了放在桌下的手,又慢慢松开来。
我转开与她直视的眼神,竭力用若无其事的语气问,哦,怎么回事,衿遥姐怎么突然有兴趣替大哥说起亲事了?
不免语含讽刺。话一出口,她就窘红了脸颊,僵直了肩背。
我有些后悔,却也有些了然的淡淡快意。
女子并不愚钝,大哥对她情意,再低调再隐晦,她应也多少有察觉和知晓。而再如何,这番话都不该由她说出口。太伤人。
我再转眼过去,看到她微战低垂的双肩和绞紧的双手。
她望着我,表情竭力镇定,却也带有隐隐戚色。
她语气缓慢而坚定。
阿暮,大哥身边该有个人了。我不想再看大哥这么下去,该有个人在他身边催促他回家,催促他吃饭,催促他休息。
我抿紧了唇,瞬也不瞬地听她说。
……他身边该有个人的。一个怜惜他体恤他的人,替他做饭,打扫,组建家庭,同他一起分享幸福与悲伤。女子说着,逐渐的,红了眼圈。
……我不想看着大哥再这么下去。他瘦得,太厉害了。
女子声音的停顿和低沉,一下下撞击在我胸口上,闷闷的,带着微微阵痛的。
她眼底掩饰不住的悲伤和负疚,叫我垂下眼去,无法快速地作出回应。
是。她确实是在关心大哥的。只是,以另一种方式。另一种叫人无法回应的方式。
你其实不用担心我。
我愕然抬头,看到廊口立着的削瘦身影。
大哥从阴影里走出来,面容平静。
我迅速望向女子,捕捉到她眼里一闪而过的惊慌和痛惜。
大哥扬了扬下颌,说道。
云一去把跑远的经云捉回来了。
女子愣愣地应了一声。
大哥缓缓地笑了,走近,言语温和无异。
衿遥,阿暮每次夸大其词,也就你信以为真。最近确是为了周年庆忙乱,我会注意。之后便不会了。你莫要一直放在心上。
女子眼神闪了闪,似乎想说什么,却还是没开口,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而不远处,邵云一抱着吵闹不休的小家伙回来了。
大哥微笑,伸手揉了揉小家伙脑门的发,然后冲着他们笑道,我们这就走了。
说罢扭身离去。
匆忙间我只来得及同他们道别,快步追去。
车开出不久,大哥便开口,却瞧也不瞧我。
你以后莫再向衿遥多嘴。
声音里是少有的冷酷和严厉。
我无法出声。
没错。当初想出这招无非是因为大哥无法完全忤逆封衿遥的要求,从而给他一个适当的时机进行休息和缓解。而另外,一旁的我看得分明,大哥其实在内心里是期盼这种时候的。也只有这种时候,他才不是孤零零一个人,才有机会看着那个人面上淡然而从容的笑容,就算不是为了自己。
而如今,那女子开口的要求,使这种机会都已变成了酷刑。
宛若凌迟。
不过,这样也好。
过了些日子,便是周年庆。
周年庆阅兵后,自是有酒会宴席。
华府美酒,俊颜佳人。
我却几无好感,只因免不了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与那些老奸巨猾口蜜腹剑的老家伙们周旋,甚是乏累。
终于得了空,抽身站在角落,从经过的侍生手中取了杯酒,饮了一口。
同来的佳人早已不知在这场里的哪个角落与人话长聊短。副官倒是很忠心耿耿地安静跟在我身旁。
不知是我第几次抬手看表。副官便已轻轻出言提醒,总首吩咐了参事这次不可寻任何理由早退。
我只好无奈地打起精神来。
突然侧里伸过手掌来轻拍在我肩上。我转头,对上一张黝黑挺拔的脸。心里转而间有些好受。这个最讨厌宴会的人也被强迫着来了。
罗西戎扬着浓眉,嘴角挂着苦笑,扫了眼人群,道,真是甚无聊。
我慰藉地笑,舞会就快开始了,你不会又是孤身一人来赴宴的罢。
罗西戎耸肩,俊朗的面上满是无所谓。
你大哥呢?
不知,应是和总首在一起罢。
我说着,便拖着罗西戎同向那人数众多的场地走去。
果然,大哥和邵云一在一起。
而她则立在他们身后不远的地方。面上是彬彬笑意,时不时抬眼默默注视这边。
胸口的气息还是扭动了一下。
女子心思和大哥一般细密通透,自那次后自然没再提起什么,还是十天半月地邀约我和大哥去邵府宅邸聚餐。是家庭形式上的。
许也只因如此,大哥才没有开口拒绝。毕竟,女子是关心他的。
而这层感情,毕竟还是亲情多一些,深不得,浅不得。
求不得。
女子瞧见了我,冲我轻轻微笑点头。
我犹豫了下,却还是走过去,低声叫,衿遥姐。
我听到女子轻轻叹息。她伸手轻轻捉住我的手掌,用细微的声音递送我耳里。
还气我呢。
她果然眼尖敏感。我刚才的一迟疑,便叫她看得分明。
其实也明知不是她错,我只是放不下。而剩下的一些愤然如今被她轻语一问,无奈间也散了干净。
我叹气,正张了张嘴要说话,却被慢慢静下来的气氛弄得停住。抬头便看到女子蓦然睁大的眼里的惊异。
我朝向她望去的方向,看到一个云霓秀发的女子。
一个戴着假面的女子。
而那慢慢行来姿态却也有些熟悉的感觉。
而且场下怕并不是我一人有如此感觉。大哥,连同邵云一面上都有些惊愕的表情。较之其他人的惊叹,似是还有些微的不可置信。
邵云一回过神来,迅速越过我走到她身旁,伸手挽住她。
女子走近,躬身向他们致意。
那混金假面下是双灵动的眼。
邵云一已朗声笑,扭头冲女子身旁陪同的男人道,我并不知道这场是假面舞会呢。
那男人立刻腆脸而笑,冲着女子急道,还带着那作甚。
女子不语,却也依言伸手向后,解下假面。而也就在一抬头的一瞬,我立刻明了为何刚才会有熟悉的感觉。
场下看清女子面容的人群里发出轻微的吸气声。
我匆匆侧首,看到大哥微微眯眼。
人群里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
却还是邵云一的大笑打破了几乎要僵住的气氛。
他冲臂弯里的女子侧头笑,爱惜地低语,乍一看这孩子眉眼却还有那么几分像你。
女子已收了前一刻一瞬间的错愕。她微微笑,落落大方。
我哪里及得上这孩子的青春可爱。
说罢对着女子嗓音低柔地询问道,叫什么名字?
人群也渐渐反应过来,还是好奇,却也不再盯着看,三三两两继续刚才被打断的话题。
我扫了眼大哥。看到他绷紧的下颚线条逐渐松软下来。眼却眯得更紧。
那女子却也胆大。抬头扫了眼邵云一,保持着微笑,吐字清晰。
我姓叶。叫叶怀郁。
我看到身侧女子的脸色猛然一白。
邵云一淡褐色的眸子颜色更加淡,转首冲身旁男人笑语,呵,这叶小姐性格伶俐的也颇似衿遥年轻时候。
男人有些受宠若惊,结结巴巴地奉承着。
邵云一拥着佳人笑得一派风轻云淡。
只是我看到他飞扬起的眼角渗出的寒意。
恰好此时舞会的音乐声突起。
大哥接过邵云一的眼神,踏上前一步不着痕迹地隔开男人和邵云一,然后微笑。
戚先生,这面请罢。
男人扭了扭颇臃肿的脖颈,自然有些不大情愿,但看了看大哥有些不善的脸色,只好僵笑着随同大哥离去。
我则盯着随同而去的那个女子的背影。颇有些在意她走前向封衿遥瞥去的一眼。
里面薄薄却分明的恶毒意味让人无法忽略。
女子似乎也感受到了。僵了片刻后侧过头去,冲着邵云一摇头苦笑,冲他低喃了句什么。
邵云一眼神一厉,瞬间又软化下去。他贴着她的耳畔说了些什么,然后怜惜地吻啄了女子额面。
我才反应过来,匆忙转过眼去。
保卫署长方行远匆匆行来,看到这一幕也颇尴尬地站定,转过头来。
我走上前去,若无其事地点头致意。
发生了什么事?
方行远眉间微皱,扫了一眼邵云一他们,开口低声。
叶魅来了。不过因为没有请帖而被拦在厅前。
听到这个名字我才恍然明白刚才女子脸色苍白的缘固。
我去看看,先不要打扰总首。
立在廊口的男人一身笔挺白衣,愈加显得身形翩逸。
他听到脚步声匆匆回首,见到是我,眼神有些闪烁。
我并非来参加舞会,只是想带我任性的义妹回去。
他先开口,停顿了一下,面带难色。
我恐她会惹人非议。
可是随同戚先生的戴着假面的那位小姐?
我口气淡淡地问。
她竟带着那个面具?!
叶魅声音有些惊怒。
她可当众摘下了那个面具?
我点头。叶魅双颊瞬间惨白,面容上却还是没失了行云流水的高雅姿态。
恳请你让我进去。让我带她出来。
我冲方行远轻点头,然后侧身,让叶魅经过。
再看到女子时还是觉得她容貌肖像封衿遥。
只是此刻的举止神态竟全然蜕变了。
被叶魅扯离舞池的她震惊过后便转而恼怒,在角落里面对叶魅低声咆哮,有些声嘶力竭。
……你不是不要管我了么?!现下过来算作甚么!
叶魅的话语听不清,却看得出是极怒的表情。他在说了什么后那年轻女子顿时作色,恼红了脸颊哑声尖叫,已失了早先的淑女形态。
……我已见过她了!……她……如珍宝……我……如草芥!……我就不甘!
此番动静已颇大。有人已朝他们望去,窃窃低语。
叶魅唇色惨白,双手微微战抖,原本清逸的面容萧索苦涩。
两人僵在那里。
而姓戚的刚一脸兴然地从舞池里退出,看到叶魅便腆脸而上。
叶老板,并不是我要……
滚!
话还没说完,叶魅已咬牙低低怒吼。
姓戚的张口结舌了半响,干笑着赶忙退开去,不见踪影。
突然方行远凑过声来。
总首……
我抬头,看到两道目光凌厉如刀正朝这方向望来。而他身旁的女子也侧过脸来。而大哥也正穿厅过来。
我立刻上前,对那白色身影低声。
叶老板。
叶魅面色有些艰难,动了动嘴唇,最终对着面前发鬓微乱的女子声音低沉惨淡。
算我错看你了……
说罢转身,穿厅而去。
而女子听他最后低语,立时红了眼圈失了刚才夺人气势。却仍倔强站定,狠狠瞪着我。
我耸肩,弯唇微笑。
可是要我送你出去?
女子粉牙轻咬,眼神似是恨不得在我身上戳几个洞出来。伸手套上面具,声音冷冷。
不用,你只管留心关照总首夫人便是。
说罢扭身,快步离去。
不过之后还是免不了被大哥教训一通,说我擅行自大,毫无规矩。
而方行远也不幸被我波及,呐呐不敢多言。
后来听闻叶魅带他义妹上邵家府邸致歉。
听杜鹃提及,其实那叶怀郁真实容貌并无与封衿遥相似,那日竟都是她一手超绝易容而为。
不禁咋舌。女人为情,实则让人森然惊恐。
无怪罗西戎至今不婚不娶。
时光荏苒如白驹过隙。
两载时光全然不复。
眼近又及年关。
再翻过年,我已是二十有七了。
母亲已是紧然相逼,甚至特别交代了封衿遥替我留心。以至于我现在听到酒会宴请,就头如斗大状若猫鼠。
方行远罗西戎之类常取笑与我。
方行远不知苦,只因他在半年前结束鼠窜之期安定下来。娇妻在怀,当然优越感充实满福。
而罗西戎,只因独身惯了,又上有长兄孝敬父母合家天伦,所以才催逼不紧得空嘲笑于我。
每每到这个时候,我不免委屈不堪。大哥狡猾异常,每次探望父母,他身边总是有佳人相陪,只由我只身一人承受母亲数落,不堪重负。
不过也不知母亲是否注意到,年年大哥身边陪伴的佳人,都尽然不同?
晚间又有酒会邀约。我头痛如常。副官看我如此不堪,不忍便前去打听,告知今日只是吃饭,没有邀约名门闺秀,不是相亲酒宴。
既是吃饭,便再无可怕。我便高高兴兴清算了手头事务,叫人备下了车,径自奔赴饭店。
刚下车进门把大衣交予侍生手中,便看到一辆熟悉车辆缓缓停在门口。
果然,廖长生下车开门,我看到大哥和他臂弯里的温婉女子。
于是伸臂扬声,迈出门去。
大哥。
他听到声音抬头,冲我微微一笑,张开手臂道。
怎么又瘦了些。
自一年前他拔擢为军政部长后,便时常在外省公干。间或时不时地回来。
我抱了抱他的肩,斜起眉笑。
你倒气色很好。
大哥没说话,眼神柔和。
我不着痕迹地打量了下他身旁静静微笑等着的女人。有些面熟,似是见过。
还没等我收了视线,敏锐如大哥,已弯唇介绍。
这是俞写眉,上次你见过。
我脑里飞快地算了算日子,那么这个已是在大哥身边坚持了快半年的日子?不免心下一跳,但不好有异色,赶紧笑笑,点头致歉。
不好意思。
女子倒也大方,只是面颊上浮现些微红潮。
不必介意的,阿暮。
口吻亲切熟悉地异常。我后背凛了凛,还未及反应过来,已被大哥大力推入了室内。
副官已在门口候着。
我转头,看着女子为大哥脱下大衣,然后替他折平松散弄乱的领口。而大哥,则微微笑着替女子拢好了被风吹乱的发。
举止间竟有些相濡以沫的默契。
我看着两人挽着的手,心口突然升出些复杂的情绪。
推开厅门,厅里已早来了许多官员。
方行远在看到我时抬起下颌示意。我看到他身旁随着的女子,有着凌厉的眼,气势强悍。
刚端了酒,罗西戎便打趣道。
怎么没带人来?
我冲着他抬眉调笑的脸咬牙。他明知我正烦此事。
不过没等我开口,他已压低了声冲方行远道。
嘿阿远,那是张熟面孔。
大哥挽着俞写眉进入,途中与其他人打招呼。
还真是。
方行远瞪了半天,才惊异,转过脸来望着我。
这个多久了?快半年了吧。阿暮,你大哥终于要定性了?
我哪知。
耸肩,一口饮尽杯中液体。只是心下更为不安。
大哥终于走到,为俞写眉绅士地取下披肩。
温柔得叫对面的方行远瞪大了眼不可置信。
在他还没说出什么失礼的话的时候,我已抬腿给了他一脚。而另一旁,有人也做了同样动作。
他双脚吃痛,面露苦色,不敢对夫人做什么,只好转过眼来瞪我。
我佯装无事,又替自己斟了一杯。还未待饮入,邵云一偕同女子进入。
齐刷刷站起。我只好放下酒杯。
邵云一打过招呼,径自走到我们这边。
自然打量了俞写眉一眼。
见过总首。
女子挽着大哥,淡淡而矜持地微笑。
而邵云一身旁的封衿遥也噙着微笑,望着亲热挽着大哥手臂的女子,似有所思。
少了以往要应付的烦心事,我自然要大快朵颐,自然要吃喝个痛快。
只是有人不肯给我清净。
我分外无奈地转头,看着廖长生咬牙切齿。
又是什么事?
男子倒是一副了然无畏的表情。他望了望不远处与人寒暄的大哥和俞写眉,又看了看邵云一和封衿遥,眉目稍皱,问道。
少爷难道就不觉得奇怪么?
我叹气。
廖长生的父亲,是父亲的副官,算是世交。他跟我一般岁数,又一直随同大哥做事,所以对大哥从来都是敬畏,而跟我就少了些隔阂。所以这么多年来,我看得明白的,他多少也能看得明白。
他从来不问,同我一样只做不知,而如今提起,怕真是有什么不解。
俞小姐和大少爷的关系,是不是持续得太长久了些?
他转过头来,慢慢问我。
听他言我不禁好笑。若不是身为知情者,定会觉得这副官心怀叵测。
只是笑意在廖长生漠然而淡定的注视下渐渐敛去。他眸色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担忧。
我只好再叹气,伸手拍拍他肩,转而问道。
你觉得大哥为人如何?
廖长生愣了愣,竟是真的不假思索地想了想,不苟言笑地答道。
认真,严谨,睿捷,面冷心热。
完了?
我抬起眉。面前的人点了下头。
你忘了一点,他还很顽固。
我笑笑,望着不远处背脊挺拔侧脸桀骜的男人。
大哥从来都是不会放弃什么的人,和父亲真的是一模一样。自己认定的,就算再痛苦,他都学不会舍弃。
我收回目光,盯着面前若有所思的廖长生,正色道。
长生,有些事我们插不了手,只好让他自己做决定。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支持他做的决定,无论痛苦与否。仅此而已。
廖长生转过头来,眸色有些犹豫和闪烁。
……但是大少爷还是喜欢那个人的。
是。
我点头,端了杯酒给他,望入他眼,有些遗憾。
……但长生,他们毕竟有缘无份。
……不是这样的。
男人沉静了一阵,陡然出声。
大少爷和那个人并没有血缘关系。
我心里一跳,酒液从我手中所持的玻璃杯中溅出,落于洁白的桌布上,晕染开刺眼的红色。我抬眼,牢牢盯着男人,绷紧了眉头。
长生,你是失了分寸么,说这种玩笑话。
男人咬紧了牙,停了半晌又蓦然开口。
我没说谎。
他用漆色的眼盯着我,一字一顿。
他们不是兄妹,你们也不是姐弟。她和你们没有半点血缘关系。
我绷紧了下颚,放下酒杯,眯着眼望着男人。
你怎么知道?
男人眼中闪过犹豫。
我有些被羞辱的气愤,但还不至于气愤到失去头脑。这么多年的相处,廖长生还不至于会如此失礼对我信口扯下如此拙劣的谎言。我相信,他敢这么说,便有他的理由。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又重复了一遍。
我看到男人绷紧的腮肌,咬紧,松开来,再咬紧。
我静静等着。
……三年前她曾经恳求大少爷救顾信之一命。大少爷用尽办法都无果,而最终为了说服总首只好说出顾信之是她同父异母的胞兄时,我恰好在门外。
我登时心如鼓擂。却佯装镇定。
你怎么确定不是大哥他为了允诺而信口胡诌?
男人眸子中渐渐怒意升起。
……少爷,你应知晓大少爷不是如此浅薄之人,会编出这样的理由说服总首。
一招致命。
我眉间猛跳,有些微微的眩晕。
我望着不远处立着的人。面目熟悉,却又模糊。
刚才脑中一直转着的念头,现在猛然清晰浮出。
……如此来说,大哥早在三年前便得知真相!
我握拳,望着大哥那张正淡然微笑的脸,咬牙苦笑。
看来也只有大哥你,可以痴情冷静到几乎残忍。
那一瞬间的头脑发热已荡然不存。
做不到心不存芥蒂,却在之后也猛然理解了大哥的苦衷。
纵然是自己心爱的女人,纵然没了血缘羁绊,却还是始终无法伸手触及。
对她来说,大哥之于她,纵然有旁的感情,始终是亲人的感情深些。
似乎是,这一世,木已成舟。所以,只求她平安康宁便好。
纵是自己悲哀一世。
有些话同廖长生说了。
他听了不语。
只是眼里露出些深深的悲哀和无奈。
过年接了父母过来济州。
邵府招待甚周。
我又是只身一人,仍不免还是被母亲唠叨。
但我还是看得出来,母亲对俞写眉甚是满意,眉眼里都是催促之意。
也不知大哥是否真的决定了。
翻过年开了春入了夏。
邵府传出喜讯。总首夫人又有了身孕。
似乎一时之间人人眉梢带笑。
十个月后,我又添了个外甥女。乳名唤作满月。
而大哥也终回到济州,官升一级成为了参政院总院。
而也就在给他举办宴会的时候,他携俞写眉出席,宣布了已经成婚的消息。
我不免喜惊参半。
九个月后,我又成功添了一个侄子。单名一个翊字,而这小东西百日时眉宇间的爽意全蕴涵在这一字之中。
这下我充分意识到,是时候该找个适合自己的人安定下来了。
逝者如斯,不舍昼夜。
许多年仿佛就在弹指一挥间不复存在。
寥寥数语,便可尽数形容一生时光。
一日电话惊响。
接起后我大惊失色。
马上吩咐人备车,赶去医院。问清方向后赶去,经云搂着妹妹,面色有些惊吓后的苍白,但神色仍镇定,笔直地站在邵云一一旁。
暮叔。
我匆匆点头,望着病床上的人有些忧心。
情况怎么样?
母亲昏迷了一段时间,但是现在情况暂时稳定了。
还未及我再要问什么,却听到走廊里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回头,看到大哥焦急的表情。
如何?
我把经云的话重复了一遍。
大哥舒了口气,望着面色有些苍白的邵云一,道,云一,你要不要先歇息下?
邵云一不说话,只是淡淡摇头,捉紧了女子失色的手放在唇边。
大哥静了静,冲我和经云示意,便走了出去。
怎么会突然晕厥呢?
关上门后大哥面色沉甸地开口。
经云迟疑了下,开口。
母亲的偏头痛这几年发生的愈加频繁,其实之前就有昏厥的情况。但都比较轻微,而母亲也一直不让仆人们告诉我们和父亲。今日刚好我们都在家,而母亲正从楼上下来,所以就……
大哥脸色倏然褪白。
我咬牙。
所以那些淤青全是从楼梯上跌下所致?
是否伤到头颅?
大哥插道。
经云摇头。
医师说万幸没有伤到头骨。
大哥再没说什么,只是阖了阖眼,薄唇紧抿。
日后几日我们一直陪着她。
看得出邵云一分外自责。那么坚强自傲的男子几乎在整夜间老去。
女子转醒后便迭声吩咐他去休息。男子在女子近乎执拗的顽固里站起身时亲吻女子额面。我在另一侧看得分明,他落下了泪,沾湿了女子苍白的面颊。
所幸她受的都是皮外伤。不甚严重。
一日我提着点心去看她,正逢及女子赶着大哥离开。
大哥宠溺地笑着,像多少年前那般揉了揉她的发,站起身。走前还不忘吩咐我几句。
我听着门轻轻阖上。
我把那些点心打开来,献宝似的一一摆在她床头。
女子十指依旧纤纤,笑眼眯眯地把摆在她眼前的点心耐心吃掉。
我打开窗,初夏微暖的空气涌进来。
我听到身后女子轻轻的叹息声。我望过去,看到女子幽深而沉静的眼。
过了许久,女子淡淡开口。
阿暮,你怪过我么?
我一愣之后便知她想与我说的什么。
情绪复杂,我只好转开眼去抿唇不语。多少年过去,为什么要提及?
女子又淡淡叹息了一声,缓道,有时我都怪我自己。
我抬眼,女子微微偏侧的脸好看而温婉,沉静的眼里带着经久而缓和的气息。
她语气平稳而淡然。
喜欢一个人,便想看着那个人好,那个人快乐。要是能时时刻刻都在他身旁守着,就算他看不到感受不到,就算自个儿再伤痛,只要那个人好,便也是值了。
女子侧过眼来,微笑里含了抹悲伤。
……大哥一直以来便是如此地守在我身旁。仿佛就算我不在了,他也在那儿一般。
女子停顿下来,我看着她转过头去,望着窗外的天,目光悠长。
……只是愈到后来,我就愈不安。太久了,看着大哥一人孤单,我总免不了觉得那全是因为我的缘故。全是因为大哥要守着我,所以才放弃了自己的生活。
女子语速很慢。
……我不免焦急,不禁厌恶自己。渐渐的,我便急躁着想要把大哥推出去,觉得大哥给我的感情,压力甚大,让我承受不了……
我望着女子。女子依旧带着笑,只是笑容间有了愧疚。她望过来,目光深深。
……大哥那么敏锐,他自然感觉到了。后来他都是带着女伴前来,为着叫我安心。只是我怎么不知,不然为什么每次他女伴面孔都不一样……
……大哥待我太好,好得叫我无所适从……
女子了然地笑了,微微阖眼。
……而后来大哥带了写眉来,再后来他又告诉我要娶她了。
……写眉其实很适合他。她能真的待他好,待他好一辈子。那是我给不了大哥的,而写眉可以给。我说服自己,要放手给大哥该有的生活,我给不了的生活……
我看到女子眼角渐渐滑落的泪。
……二十年了。二十多年来我很自私,伤过很多人。我这几日睡着,都会梦到他们。而有时会觉得自己做错了,而有时又觉得不会。反反复复的。
女子语气很轻,风过声音就轻散在了风里。
……阿暮,你说,我所做的,都对么?
我没说话,只是伸手握住了女子的手。
女子长长弯弯的睫毛颤了颤,嘴角泛起一抹淡淡笑意。却始终没有睁眼。
我望着,也轻轻阖上眼。
所谓情深,无过于至此。
再十年后,我这阿姐躺在她心爱了一生的男人怀里,望着她心爱了一生的男人,微笑着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短短三十年,一弹指之间。
不过这都是后话。或许都不该提。
二十年也好,三十年也罢。过去了便都是一转头的事,而在未过去之前,经历得都是刻骨铭心的时候。
其实故事早该断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
而犹记得那年刚刚入春,大哥新娶,满月刚生。
一大群人聚在一起,风月清朗。
三岁半的经云吵着要抱妹妹,姆妈怕摔着不肯给。小家伙大呼小叫扯着嗓子满园奔跑。叫声吓醒了满月,随即婴孩的啼哭声又响彻云霄。
顿时喧闹声一片。
那时花月正春风。
真正的素年锦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