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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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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青青是个普通的女孩,皮肤不白、眼睛不大,连学习成绩也和外貌一样普通。她沉默寡言,从跨进高中校门到现在已经五天了,可她还没主动跟任何人说过话,而同学们似乎也对她这个可有可无的人燃不起丝毫兴趣。
洛青青喜欢对着空气发呆,那些灰色的幻影仿佛来自于另一个世界,而自己是唯一能看到他们的人。为此,洛青青颇有些得意,她觉得自己终于有些不普通的地方了。
然而事实却又一次粉碎了灰姑娘的梦。数学老师尖锐、严肃的声音劈头而下,“洛青青,这道题怎么解?”她数学很差,即便听讲也未必能懂,更何况一耳朵没听,支吾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之后的结果可想而知,先被老师骂个臭头,再当一下全班的反面教材,最后顺便为优等生当一下陪衬,毫无悬念的流程,与初中时代没有本质区别。
学不好所以不爱学,不爱学更学不好,恶性循环。这节数学课,洛青青又是针尖上坐下来的。一打下课铃,她就像听到特赦令的死刑犯,一滩泥似的趴倒在桌面上。前面的同学转过身,好心地敲敲她的桌子,“喂,下节美术课要去美术教室,快走吧。”
这是洛青青高中时代的第一堂美术课,和初中相比要正式许多,至少看起来是这样。美术教室的四面墙挂着不同风格的绘画作品,后面的架子上则摆满了古希腊风格的石膏像,在这样的教室里上课,即便什么都不做也能感受到艺术的气息。
在洛青青看来,这教室里的一切都有生命,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被它们注视下。她不禁又对自己的想法沾沾自喜。
上课铃打过,一个穿白衬衣的年轻男子走上讲台,平淡而简单地做了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姓洛,这个学期由我担任大家的美术老师。”话音刚落,下面的女孩子们便迫不及待地叽叽喳喳起来。
洛青青隐约听到一些类似于“好帅”、“好酷”的字眼,她不屑地撇撇嘴。那么没创意的形容词也配用在他身上吗?
他的皮肤很白,几乎要和身上的衣服溶于一体,看起来有点冷清。不过最吸引洛青青注意的是他的下巴,线条完美无可挑剔,如同教室后面的石膏像。
他说话的语调始终没什么大的起伏,态度平和但又让人感到不可亲近,除了“万年玄冰”洛青青简直找不到更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人。这节课的内容是名作欣赏,所以从头到尾都是洛老师一个人在讲,下面的女生折服于他的魅力还算老实,男孩子们却忍不住要交流感情、互诉衷肠了。身后的嗡嗡声比蚊蝇骚扰还讨人厌,洛青青烦闷地皱起眉,一些活络的女生则正气凛然地低声教训起不守纪律的噪音污染源们。
然而这一切的一切洛老师仿佛都没发现,声音始终保持着原有的平静。下课前五分钟,他问了本堂课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问题,“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前排一个活泼的女生笑嘻嘻地问道,“老师,咱们教室里的这些画都是谁画的?”
“我画的。”
平淡的声音就像为浇过油的柴堆添了把火,整个教室轰的一声沸腾起来。那女生红着脸试探性地问道,“能把那幅山间风景送给我吗?”洛老师没有说话,走到墙边摘下画,又把画框仔细擦拭干净,才递给那个女孩。教室再次沸腾,之前是火堆,这次是火山,而且绝对是吞没庞贝古城的级别。
“老师我想要那幅窗边的少女!”
“老师我想要那幅维纳斯!”
……
很快,教室四壁便空空如也,所有的画都被粉丝团认领了。其实洛青青也想要,可她不好意思开口。他高高在上,像个王子,王子就要和公主在一起,而她只是个永远变不成天鹅的丑小鸭。
这一天的课她都没听进去,完全沉浸在如何成为公主的思考中。
下午放学后,大家听到漫画、游戏、小说、偶像剧的召唤,都急急忙忙跑回家度周末,唯独洛青青还在校园内四处游荡耗时间。她见大家都走得差不多了,便悄悄去了美术教室。这个时候也不知洛老师还在不在。
美术教室在教学楼的五层,也是最高一层。空荡荡的楼梯和走廊有点吓人,再加上这个时候夕阳西下光线不太好,还真有点阴森的气氛。难怪学校经常被当作鬼故事的发生地,果然不是没有道理。
太静了,洛青青除了自己的脚步声再听不到一点声响,一大堆经典的鬼片情节在脑内剧场轮番上演,但她还是坚持走到了五层。所有的教室都是黑的,只有美术教室还亮着灯。洛青青怀着忐忑的心情敲了敲门,里面的声音依旧波澜不兴,“请进。”
她小心翼翼地推开门,见他正坐在画布前悉心创作,有些后悔,“对不起,洛老师,打扰您了。”
他抬起头,破天荒地露出一丝笑容,“你是我的学生?真抱歉,我还记不清你们的名字。你叫什么?”
“洛青青。”
“哦,你也姓洛啊。”他的笑容顿时又亲切了几分,“我叫洛风。”
洛青青惶恐地低下头,不敢正视他的双眼。“您能也给我一幅画吗?”她的声音细若蚊鸣,幸亏洛风年轻耳朵不背才勉强听见。
“当然没问题,不过恐怕要再等一阵。”
下课后的洛风并不吝惜笑容,与课堂上的冷淡相去甚远,这让洛青青很满足。她在心底默默祈祷,希望这样的笑容只被自己一人收藏。她抬起头,见画布上是即将完成的洛风的自画像,便大着胆子指了指,“能把它给我吗?”
洛风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同意了。“周一吧,等周一下课你来找我拿。”
于是整个周末洛青青都没过好,她头一次盼着周一赶快到。
下午时分,洛青青和上周五一样耗了会时间,等大家走得差不多又转回美术教室。洛风不仅把画给了她,连画框也配好了,棕色、木质、没有花纹,简单而大方的样式。
“时候不早了,快点回家,别让父母着急。”
洛青青羞涩地点点头,一股烟跑下楼梯。
她把画挂在自己的房间,细细端详。画中的他明明没有表情,可她却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眉目间不可名状的悲伤。她摸着他的脸,轻声问道,“你为什么难过呢?”王子,那么光辉的存在,有什么理由不快乐?
吃过饭,洛青青照例在桌边写作业,但今天她总感觉怪怪的,好像有人在看自己。她回过头,墙上除了那幅画什么都没有。是他在看自己吗?别开玩笑了。洛青青头一回对自己的异想天开感到羞愧。
第二天放学,她很快就回家了,因为她已经没有找洛风的借口。她注视着墙上的画,集中精力,将自己的目光与他相对,恍惚间看到一片灰色的幻影。
那是个布置简单的教室,看起来与电视中见过的上世纪八十年代风格相类似,和现在差距很大。教室里的两个男人似乎在争吵着什么,虽然她就站在门口但什么都听不到,发生的种种就像一部默片。先前背对她的男人忽然转头,从挎包里拿出一幅叠放的画,一瞬间她看到了那人的脸——洛风。
她奔过去,那两个人仍看不见她似的吵个不停,而她也仍然听不到争吵的内容。洛风手里拿的是一幅铅笔草稿,图案很抽象,她不太懂,不过依稀能猜出是个女体的变形。
他们越吵越凶,不认识的人推搡着洛风,阻止他靠近雕塑陈列架。这时洛青青发现了架子上的秘密……虽然雕塑与绘画有很大区别,但抄袭并非完全不可能。
再往后,洛青青眼睁睁看着洛风被人推倒,看着他洁白的额头撞上桌角,看着他血流如注倒在地上。她想去扶洛风,可手没有碰到柔软的身体,只摸到了冰冷坚硬的墙壁。
没有死亡,没有鲜血。眼前所看到的,除了那幅忧郁的画像就仅剩雪白的墙壁。她不甘心地将注意力再次集中到画中人的双眼上,却看不到任何特别之处。
刚刚真的只是白日梦?那未免太真实了些。
周三放学,洛青青回家很快,她迫不及待关上房门,像昨天一样对着画中人的双眼集中精力。同样的默片再次上演,依旧断在洛风倒地的时刻。梦醒时分,洛青青的背后已然被冷汗浸透,她用手覆上画中人的双眼,甚至想要把画烧掉。
洛风到底是什么?她不想提那个字,尽管那个字在心底盘旋许久。
周四下午最后一节是体育课,女孩子们三三俩俩扎作一堆聊天,内容大多是对明天美术课的期待。热辣辣的阳光下,只有洛青青觉得好冷。
她关上房门,坐到书桌前,画还在身后,画上的人悲伤依旧。他到底是什么,这很重要吗?洛青青坚信,他是个好“人”,她认为只有好人才能笑得像他那么纯净。
她鼓起勇气,再次回到默片现场。这回不同以往,她首先注意的是周围环境,透过窗子向外看去,虽然景物与自己平日所见相去甚远,不过确实是自己的学校,没错。争吵发生在下午5点50分,结束在6点整,教室墙壁上挂钟的整点报时声与洛风倒地的声音重合。
周五的美术课内容是状物素描,模特是一座石膏人物头像,大家埋头画画,洛青青也不例外,洛风不时下去走一圈,为学生答疑解惑。这节表面看来再正常不过的美术课,只有洛青青上得胆战心惊,她隐约感觉到洛风看自己的眼神和看别人不太一样。当然,这种不同并不存在恶意。
这一天的下午格外难熬,洛青青等同学们走得差不多,又折回教学楼,她坐在四层与五层之间的楼梯上,把手机闹钟调到5点50分,然后开始看书打发时间。书中惩恶扬善、救人于危难的老套故事现在竟成了洛青青壮胆的精神力量。她看着看着,突然大腿一麻,是手机振动,到时间了。她跑到楼梯口,低头按了手机,再抬头时现代化的教学楼已变成古董。
美术教室单薄的木板门挡不住里面激烈的争吵。“师兄,你说我这幅画不好,叫我用别的作品参赛,就是为了剽窃?!”洛风的声音有些嘶哑,“把你的雕塑给我,我要去和大赛组委会说清楚!”
“你住手!看在我们同学的份上,别说出去。”
“那你在欺骗我的时候,就没想到我们是同学?!”
“不行,我绝不能让你把它拿走,你不能毁了我!”
洛青青猛地撞开门,推开与洛风撕扯的人,“别碰他,骗子!”洛青青不知从哪来的勇气,顺手抓起桌子上的美工刀,大声呵斥道,“快滚,否则我不客气了!”
那个人走了,踏着六点的报时声走了。“终于结束了,整整二十年,终于结束了。”洛风把脸埋在掌中,长长地叹息道,“师兄他不是故意的,杀死我后他留下一封遗书,写清了事情的原委,之后在这间教室里割腕自杀。”
“他是这所学校的老师?”
洛风点点头,继续说道,“我们两个从那天起,每个下午都要纠缠一番,二十年前的悲剧演了一遍又一遍,直到有人来阻止意外的发生。”
洛青青骄傲地挺起胸脯,“就是我?”
“是啊。”洛风大哥哥般宠溺地摸了摸洛青青的头顶,“快回家吧,父母要着急了。”
“我们还会再见吗?”
“会吧。”
洛青青回到家,这一回画中的人终于不再悲伤。她抚摸着他玻璃下的脸颊,悄声低语,“王子就应该是快乐的。”
又到周五的美术课。她惊讶地发现原本应该空荡荡的四壁挂满了同学的习作,而讲台上的人也从洛风换成了不认识的女老师。她捅捅身边的同学,“洛老师呢?”
“什么洛老师?”同学疑惑地说道,“咱们学校好像没有姓洛的老师。”
洛青青的表情一下僵住了,“就是上两周给咱们上课的美术老师啊。”
“咱们班一直不都是赵老师带吗?”同学笑着拍拍她的肩膀,“继续睡吧,趁你梦还没醒。”
那两个星期真的只是白日梦?未免太真实了些。如果是这样,那她房里的画又该如何解释?洛青青第一次对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力和匪夷所思的选择性失忆感到恐惧,她仿佛正看到自己以后身穿病号服徜徉在精神病院的英姿……
为了脱离精神病预备役大军,洛青青开始发奋学习数学,颇见效果,期末考试后的家长会上她成了进步快的典型。当然,没有人知道她进步的动力是什么。因为没有人听到过她的梦话,“我没病,我不住院!”
半年后,由于赵老师请了产假,高二的第一学期第一堂美术课成为悬念。那天刚好是洛青青当值日生,她擦完黑板再跑到五层,正大光明地迟到了。“报告。”她推开门,随即愣住。
讲台上的新老师在做自我介绍,平淡而简单,就像他身上的白衬衫。“大家好,我姓洛,这个学期由我担任大家的美术老师。”他转过头,望着门口呆立的洛青青,恬淡一笑,“这位同学,快点坐回去吧。”
洛青青若无其事地回到座位上,默默说道,“王子就应该是快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