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谋》春风顾我

1、少年江湖逞英豪

　　江荫畔起初不过是洛水河旁一个极为普通的小渔村，只因三面被一座绵延如黛的翠屏山所环绕，洛水河流经过此处时，迂回形成一个天然的避风水湾，加之水流平缓，水域宽广，便经常有过往的船只在这里停泊补给。久而久之，江荫畔就成了洛水河边一个极为重要的渡口。村民们靠水发家，许多人就以行船走货为生。

　　从江荫畔出发，一路沿洛水河顺流而下，不过两天时间就能抵达中原洛邑。这一路上风光秀丽、山水如画，许多商贾将货物交由走船的村民，签下押送状书后，便会另外租一条客船跟随其后，一为游赏，二为盯货。

　　一些村民投其所好，花重金打造了富丽堂皇的客船，专门租给这些有钱商贾，赚取不菲的租金。但要说这江荫畔走船最稳、名气最大的，当属村西头那艘两层舱大客船的主人，杜江。

　　此人并不是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四岁那年才跟着母亲流落至此。村里人热情质朴，见这对孤儿寡母伶仃无依，便好心收留。

　　杜江从小就活泼好动、性子机灵，还是个屁大个小子的时候就跟着村里的大人一起下水出船，浪里来浪里去，练就一身了不得的水里功夫。十五岁那年，他娘染病去世后，他就做了村长家里的倒插门，并从老村长手里头接过家里的货船，一个人干起了行船走货的行当。

　　杜江深谙洛水河的水性，独自一人在河上走货从未出过什么岔子，名气渐渐传开，来江荫畔租船的商贾争相请他押货，给的价钱只高不低。

　　又过了三五年，老村长去世，村长女儿悲痛欲绝，没给杜江留下个一儿半女就跳了河，留下杜江鳏夫一个，索性就卖了村长家的祖宅，加上自己走船几年攒下来的银子，专门从洛邑请了能工巧匠造了这条两层舱、极为富丽堂皇的大客船。

　　最好的客船，最稳的船家，自然就有最阔绰的主顾。

　　前天晚上杜江刚从洛邑走船回来，就有一位姓董的客人遣人过来预定了他的船，说是两天后从江荫畔出发去洛邑。中间空了两天时间，杜江原是不打算接下这单生意的，但光是这位租船的主顾给出的定金，就是自己规定价格的两倍，丰厚的租金实在让人难以拒绝。

　　到了约定的日子。

　　此刻天色尚早，洛水河上还笼罩着一层浓浓的水雾，弥漫到岸边，在熹微的阳光里，被微风吹拂着四处飘散。

　　杜江最后将船上船下逐一检查了一遍，确定一切准备妥帖，便下了船在码头上候着。毕竟能够给得起那么高报酬的主顾，不是那些朝廷为官的名门贵胄，就是那些江湖里的世家大族，无论在朝在野，都不是寻常之辈。

　　等了有一会，旁边静谧的货运码头开始热闹起来，杜江却还未等到预定好的客人。

　　他踮脚观望了好些时间，但见码头人群熙攘，多是些衣着粗陋的贩夫走卒，偶有几个衣着鲜丽点的，却也在吆喝着手底下的劳力快些搬货。

　　眼见着就要到约定的时间了，杜江还没等到人，他又往四周瞥了一眼。

　　此刻太阳已经升起来了，在江风的吹拂下，水雾越发稀薄，一条再寻常不过的乌蓬小船正从洛水河上游顺流而下，船头绰绰约约的两个人影，让杜江挪不开眼睛。

　　朦胧的薄雾之中，轻舟如梭，两道颀长的身影并肩而立，任由衣袂随风翻飞不止，人却飘然不动，有如仙人御风而来。

　　待到乌蓬小船穿过了水雾完全显露出来，杜江才看清船头两个男子的具体模样。

　　左手边的男子不过十七八岁，年纪虽小，却胜在容貌清秀，他远远的瞅见杜江，便开始挥手打招呼，随着他的动作，整个小船开始左右摇晃起来。

　　而另外一个男子，比前者高出有半个脑袋，年纪也更大些，气质更为成熟稳重。穿一身天青色衣衫，有浅淡墨纹渲染意境深远的山水为饰，同色衣带束腰，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姿。任凭脚下的船只左右摇晃，他仍负手而立，悠然的看着洛水两畔风光，在周边熙攘嘈杂的声音里，越发显得清俊出尘。

　　快要靠岸的时候，乌蓬小船开始慢慢减速，最后泊在距离码头约莫一丈远的水面。

　　杜江这才发现，整个小船上面，除了这两个男子，竟然连个撑蒿的船夫都没有。走船这些年，杜江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晓得这两人定然是习有高深内力的武林高手，才能轻易操纵船只自如，所以并不惊讶。

　　尔后，那年轻男子轻轻从船只上跃起，掠水而过，稳稳当当的落在杜江面前。再看他的鞋子，竟连一丝一毫的水渍都瞧不见。

　　“好轻功！”杜江忍不住暗自赞叹。

　　年轻男子将杜江的惊羡收在眼底，调皮的挑了挑眉头，然后从一旁搬过一把长梯，搭在乌蓬船的船舷上，“阿彦，我扶稳了，你可以下来了。”

　　后边的男子微微颔首，走上长梯。

　　杜江才发现，如此俊朗非凡有如谪仙人一般的男人，竟然是个跛子，虽然跛得并不明显，如果不细眼瞧，一般发现不了。杜江觉得错愕之外，又有些惋惜。

　　那个男子似乎是瞧出了杜江内心所想，向他微致以微笑，慢慢的上了岸。杜江连忙收敛了心思，按例询问道：“二位公子可是预定了我的船今日去洛邑？”

　　年轻男子道：“正是我们。”

　　“可有凭证？”

　　“姓董，两倍的定金。”此次租船，按照惯例都是由自己那个挥金如土的表兄一手操办，故而董林知道的也就这么多。

　　杜江倒未过于仔细的盘查，听完董林的话就作揖行了一礼，恭敬的道：“果然是董小公子。”然后放下船梯，引着两位贵客上船，他见着那位跛脚的男子行动不便，正要去扶，却被董林不着痕迹的隔开一边。

　　在船舱里坐好，杜江为两位客人沏上一壶茶，又摆开几碟精致玲珑的点心。

　　董林拣了块糕点尝了口，笑嘻嘻的道：“船家，还有件事情想要麻烦你。”

　　“董小公子尽管吩咐。”

　　“我和阿彦初来此地，忙着赶路，都没来得及备些吃食酒水，所以想要麻烦你为我们买些来路上吃。”董林摸了摸自己饥肠辘辘的肚子。

　　“两位公子想吃些什么？小的这就去买来。”

　　董林想了想，道：“听说江荫畔的刀鱼是为一绝，你且买两条来，一会我们烹了吃。”

　　杜江有些为难了。

　　要知这江荫畔的刀鱼，只生长于洛水河水流最为凶险的急湍深渊之下，每到春暖时节，才会结群溯游到水流平缓的浅滩处产卵，为渔夫所捕。如今已是中秋，要捕捉刀鱼，除非冒险潜入洛水河的急湍深渊之中，运气好时，才有机会捕捉。否则想要吃到这江荫一馐，简直比登天还难。

　　“这……”杜江还没找好借口推辞，董林便将一只沉甸甸的钱袋抛到杜江的手上。

　　掂了掂，又打开瞧了瞧，杜江顿时眉开眼笑，忙不迭的应承，“两位公子稍等，小的这就替二位去买。”

　　杜江下了船去，一直未曾开口的沈彦啜了口茶，淡淡问道：“这次你又给了多少？”

　　董林笑而不语，伸出两根手指。

　　沈彦睨了董林一眼，“二十两？这船家倒也好说话。”

　　董林补充道：“黄金。”

　　沈彦动作略微一顿，方才又道：“花的可又是你那位有钱表兄送来的钱财？”

　　董林四平八仰的靠着雕花圆桌，反手拣了粒花生米抛向空中，张嘴一口接住，不以为意的道：“反正裴家乃是金陵大户，最不缺的就是钱了。与其让我那纨绔成性的表哥拿去扔到秦淮河里博那些胭脂俗粉一笑，倒不如让给我挥霍的好。”说罢，他转身伏在桌子上，一动不动盯着沈彦瞧。

　　沈彦笑着问：“如何，我脸上有花？”

　　“不，”董林略显轻佻的一笑，道：“你的脸可比那些花还好看。”

　　沈彦扬手往董林的脑门上弹了一下，道：“到了中原，越发放肆。”

　　董林吃痛，揉着脑袋狡辩，“在苗疆，阿彦是主，我自然小心谨慎着些。可如今到了中原，我便是主，那就无需顾忌那么多。”

　　“强词夺理。”

　　董林做了个鬼脸。

　　“驾！”

　　一身清厉的声音突然划破嘈杂的码头，紧接着传来人群骚动的声音。董林顿时警觉，一个闪身到窗前，轻撩起帘子观察外面的情况。

　　雪白的骏马扬起乌黑的马蹄，踏在江荫畔的码头上，蹄声铿锵，将数十名随从远远的甩在了后面，码头上的行人躲闪不及，纷纷被性子刚烈的骏马冲翻到两边。

　　骑马的是一位穿玄色衣服的少年，衣领处用繁复的刺绣手法自上往下绣着银灰色的翻浪水云纹，一直延伸到腰部，然后末端纳于束腰玉带之中。低调的纹饰彰显着不同寻常的世家气度，只是穿在这名少年身上，更像是哪家富贵人家的公子哥，毫无武林世家子弟该有的气质。

　　董林同样出身武林名门，但平日里最是看不惯这种飞扬跋扈的世家纨绔。如今这名少年在董林面前纵马伤人，董林自然要给他点颜色瞧瞧，心念一起，一排细如牛毫的飞针便从他的手中飞出，朝少年的方向射去。

　　董林曾在川蜀一带游历，因缘际会跟从一位唐门弟子学过数月掷暗器的手上功夫，又结合家传所学的飞针之术，自创一门暗器绝学“影飞星”。近年来他在江湖上行走，靠的便是这门自创的绝学，每次出手手中银针从未虚发，倒也渐渐在武林中有了些名气。

　　然而这次却是失了手。

　　飞出去的针被什么东西打偏，齐刷刷的自骏马高高扬起的马蹄下飞过，没入后面的木桩上。

　　董林狐疑的往少年左右两侧扫视一眼，并未发现有人自暗中出手，更觉得不对劲，连忙放下了帘子。

　　沈彦仍旧气定神闲的喝着茶，淡淡道：“洛水宫的事，少管。”

　　董林闻言心中一骇，转念之间又想起那少年衣服上的翻浪水云纹，才反应过来。他满心愤懑的道：“原来是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