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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清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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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破晓,初阳金光斜照在树林蓊郁枝头,隐约可闻远处琴音空灵,似从云端而来。
循声而望,入目是杳碧的清溪,有佳人临水而坐,黄鹿倦卧佳人裙边,案上紫烟袅袅升起,更让人不知身在人间还是已入仙境。
那佳人嘛,自然就是区区在下我了。
好吧,我承认这场景是我臆想的。卧在我身旁的不是黄鹿而是一只叫阿旺的黄狗,我也非甚佳人,而是……借沈容膝的话说,“一个外表跟内心一样粗糙猥琐的抠脚大汉”,这也没甚好拒绝承认的,至少证明了我是一个表里如一之人。
说到沈容膝,他是我远房的大表哥,我才没有这么个大表哥呢,在我家白吃白住不缴银子也就罢了,竟然还伙同我那个为老不尊的爹奴役剥削我。最令我受不了的是,这厮一到月圆之夜就装文艺小清新扒了衣服往身上浇冷水,还美其名曰行吟散发,十足十的丧心病狂。
我爹也是,不知被姓沈的那厮灌了什么迷魂汤,俩人好得就差没穿一条亵裤了。爹呀,难道你的亲生女儿不是美貌如花聪颖讨喜的我么?你这样喜新厌旧弃故迎新真的好么?!
我正在旁若无人地碎碎念中,全然没有察觉到我爹已经逼近。
“哎呦——呦,爹,爹,我错了,您轻点儿。”
“哼,知道错了?错在哪了?”我爹口气不善道。
“不应该背着您说坏话,”我爹脸色明显好了很多,垂下了拎着我耳朵的手,“那你说说看,应该怎么做?”
“应该当面说。”
我爹一扫帚抽过来时,我已经笑嘻嘻地跳到三米开外了,我一面跑一面回过头冲我爹扮鬼脸,看到他黑着一张老脸气得跳脚,只觉得天是这么的蓝,花是那么的香。
贰
看到我爹没跟上来,我拍着胸口舒了口气。甫才转身,便撞进了沈容膝清冷的眸子。
我的脸登时垮了下来。“怎么?捉我向我爹交差来了?”
“不是。”他淡淡道。
我心中一喜,忸怩地小声道:“你不会是来找我……求亲的吧?”
沈容膝抬手在我头上就是一记暴栗,一脸“你想得太多了”的表情。
我自讨没趣地撇撇嘴,却感觉到沈容膝的手在弹了我一个脑瓜崩后没有放下,而是轻轻戳了戳我的眉心。他有点温柔有点无奈地说:“你呀。”
我被他这一举动吓得哆哆嗦嗦神志不清,遥想上一次他用这种温柔语气跟我说话,然后……我就被他拎去扎了一个月的马步,然后,就再也不会有然后了。多么痛的领悟!而且关键是我爹竟然也放任他欺负我,我觉得我一定是买白菜送的,一定是这样的!我曾经找我爹对质过,我爹说选白菜也不选你水分这么大的,我心里一感动,这是夸我长得水灵的意思?沈容膝白了我一眼“是说你脑子进水了。”所以……从那以后,我对这个世界就再也不抱有幻想了。
虽说面前有沈容膝这个一等一的大美男对我笑得春风骀荡杨柳依依,但是一想到他以体能训练为由对我进行的那些非人的折磨,我的花痴病便不治自愈了。我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越烫我心越荡漾”的决心,四仰八叉的躺在草地上,打死也不起来特么的扎什么劳什子马步了。
“咳咳,这个姿势,貌似很容易让人误会啊。”
我愣了片刻,扬起小拳拳捶向沈容膝的胸口。
“馒头,说你村你还不承认,咱什么时候高端大气低调奢华一点,我就承认你是我吃货派第一美女。”我真怀疑,他是怎么把这么不要脸的话说的这么煞有介事的。
“用不用我提醒你一下,你创建的吃货派迄今为止只有我们两个人的事实?”我换了个姿势,“你觉得我作为本派唯一的女人,成为第一美女还要被承认?”
“所以你是自动弃权成为高大上喽?”
“高大上有什么好?还是土豪最爽,每天都有肉吃。”
“……哎,算了,我早应该知道跟你没有共同语言的。”
激将法神马的最小儿科了,但是,我一时冲动,就没管住嘴。
“不就是做淑女么?好说。”
“那,馒头你如果做不到就得任凭我处罚,不能哭不能闹,不许卖萌不准傲娇。”
许是他两眼弯弯笑得太过好看,我愣是没听出这是个不平等条约,呆头呆脑傻不愣登地就应下了。
“那现在去烧饭吧,厨房里有半根黄瓜,做四个菜就成。”
“做你妹。”我看着沈容膝走了,咬牙切齿道。
“嗯?再说一遍?”沈容膝眼看着走远了的脚步又踱了回来。
“做你妹…妹…妹妹你坐船头……”
“妹妹坐床头?听上去不错,晚上你过来一下。”
“……”
叁
我和沈容膝吵嘴大抵都以他挑起开始,我败北告终。我近来也渐渐察觉在他那吵架尝不到甜头,索性就放弃治疗随心所欲了。而我那本来就寥寥无几少的可怜的战胜记录也就一蹶不振,大有“飞流直下三千尺,疑似容膝脚拇指”的趋势。
但是!做人的原则我是有的吧!像我这么秉承着“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华夏好儿女,自是有骨有节,怎么会因为沈容膝让我过去我就过去呢!我像是那种随便的人么!
(众:“像!”)
我:“闭嘴!胡说!”
(众:“那你这么着急这么忐忑这么少女地来到沈容膝的窗户底下是要干嘛?赏月吗?)
我:“够了!真是受不了你们的排比句。我明明是……来看太阳的好吧,话说今夜阳光明媚,今夜多云转晴……
(众:“晚上也能有太阳?”)
我眼刀一飞,众人变成众多的小阿飘从我眼前飘走。
我不信,非要抬眼找出个太阳。
天上自然是没有太阳的,月亮倒是好大一个。夜像一匹黑色的幕布悬在空中,兜住了星辰。明月别在枝头,树影在这无边的夜色中单薄得像是一张剪纸。
清风徐来,吹动着我没有绾起的一缕碎发。脖子仰得有些酸疼,我转过脑袋活动一下筋络,看到了站在花下的沈容膝。
月光下的他一席白衣,脸色看上去比任何时候都要苍白。然而他看到我后眸子里有盈光刹那流转,嘴角衔着一丝见者为之悲伤的轻笑。
我不由瞧得痴了。
我不知道他何时走来的,等我反应过来时他已经站在我前面,伸出修长的手指戳了戳脸蛋,“还是来了啊……”我那时以为他是说我,却不知他说的是这逃不脱的命运。
我看着他清俊的眉眼,想着他凉凉的指尖,心突然跳得厉害。
我和沈容膝并肩坐在石阶上,有一口没一口的漱着他带来的花雕,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沈容膝还不是沈容膝时的事。
沈容膝本名不叫沈容膝,他是懿国的王储,庶出的他偏偏慧根早现,深得其父皇宠爱,因而成了王后心头刺。王后趁着皇帝带兵外出打仗便要毒死沈容膝,被他偷听到消息,早早逃了出来。也是老天庇佑,沈容膝一个十三岁的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在大队车马的追杀下竟然活着逃到了这里。
后面的事情就不必说了,十岁的我到山寨外的小溪去玩耍,看到满身伤痕奄奄一息的沈容膝,便喊我爹救回了他。那时我还不知道,这便是我噩梦的开始,还很开心……很得意……捡了这么一个粉雕玉琢的便宜哥哥。亲娘,我得多愚蠢才能对这一引狼入室的行为高兴半天啊……
我爹对外称沈容膝是他远房的表侄子,荒年收成不好投奔了他。“沈容膝”这个名字取自陶潜《归去来兮辞》“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之句,我爹怕他放不下仇恨执念太深反入歧途,予他表字“易安”便是希望他能够淡泊明志,清心自持。
“我在十三岁那年明白了很多事,还真应该感谢那段被追杀的日子呢。”沈容膝垂下头低低地笑,眼底却是荒凉寂寥。
“你别笑了……”明明那么难过,就不要笑了。”
“我那时就在想,如果有一个人愿意给我一个家,我一定像刘彻一样为她造座金屋,把最好的都给她,用我一生一世的时光陪着她。”沈容膝的脸红了红,目光却十分清明,“然后,我就遇到了……”
“咕噜——”该死,这么煽情的对白这么紧要的关头我竟然……
“咕噜——”
“不好意思,我去一趟茅厕哈。”
疏影横斜,暗香浮动,一夜好眠。
肆
回去以后的沈容膝继续对我实行魔鬼训练,进行□□与精神上的双重摧残。我累得瘫在草地上,沈容膝就在距我一丈远的地方扒了鞋平躺下,大大咧咧的和我十指相扣。我闭了闭眼,没有把手抽出。我从未想过我和沈容膝还能以这么平和的方式共处,而且貌似还不错。
我抓着沈容膝的手,闻着馥郁的花香,听着莺啼燕啭还有自己突突的心跳声,竟莫名觉得心安。
少顷,我听着四周除了虫声鸟鸣没有其他动静,便偷偷睁开了一只眼,沈容膝大概没有料到我会突然睁开眼,红着脸闭上眼装睡,睫毛却颤得厉害。簌簌樱花飞落,满目灼灼,连空气都是粉红色的。
花楹年华,少年白衣,还真是美好的没话说。
陌上人如玉,年少不知愁。
我闭上眼,安稳地睡了过去。
醒来,沈容膝一张放大了的俊脸停在我眼前,他嘴里噙着一瓣樱花,含笑看着我。
“馒头,你又偷懒了哦,我该怎么处罚你呢?”沈容膝状似天真的歪头想了想,看上去纯良无害。
“站墙角?当靶子?过梅庄?”放马过来好了,反正不会比扎马步更糟了。
“在你眼里我就这么没有创造力?”
我抱着无谓故而无畏的态度,却还是在看到两大车的夜香彻底傻了眼。我去!“厉害了我的哥,全村人的排泄物都在这了吧!”
……我原以为沈容膝只是变态,没想到他简直是丧心病狂!
空谷里传来我一声绝望的哀号,吓退豺狼若干,惊落寒鸦数点。
沈容膝冲我勾勾手:“其实,还是有个办法让你功过相抵的。”我噌地抬起头,两眼冒星星地巴巴瞅着他,他的唇就这么不期然地扣了下来。
“哎,说你呢,别苦哈哈的一张脸,好像我多不如大粪似的。”
“你妹啊,你早说是这个办法我宁愿去亲大粪好吧!”
沈容膝看我的眼神已经有些奇怪了,“原来你口味这么重……”
“亲你口味才重好吧!”
沈:“……”
伍
花开明媚,岁月静好。转眼又一度春秋。
在我以为我和沈容膝就这么插科打诨耍贫斗嘴无忧无虑过一辈子俏皮日子时,懿国来了书信,大意是说那边的事情已经办妥,会在十五日后迎回沈容膝做他们新任的王上。
我这才知道,沈容膝每个月比我来葵水还准的固定消失的那几天,是去训练他的死士。懿国王在沈容膝丢失后悲伤过度,没几天就嗝屁了,这些年一直是王后把持朝政,王后奢靡,罔顾人民死活,沈容膝一起义,将士纷纷倒戈,兵不血
刃便攻下了。
我心里觉得空空的,堵堵的,原来他从一开始,便终归是要走的。
我有个毛病,开心或者难过都会食量大增。沈容膝大仇得报,坐回了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我很开心,开心要多吃;沈容膝要离开这里,也许再也不会回来,我很难过,难过也要多吃。
于是沈容膝推开门时看到的就是我嘴里叼着一个猪蹄膀,还一手一根鸡腿的诡异画面。
他揉了揉我的头发,有些好笑道:“馒头,你这么下去,等不到长发及腰,你就没腰了。”
我横了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那怎么了,你又不娶我。”
说完我和沈容膝都愣了一下,我怎么问得那么理直气壮啊,丢脸丢到姥姥家了。
我突然很害怕他说什么,又很害怕他什么都不说。于是我想都没想就把手里的鸡腿塞进他嘴里了,然后愣愣的看着他神态自然动作优雅地把鸡腿吃完了。
亲娘!那个鸡腿被我啃了一口,上面还残留着我的口水啊水啊水啊水……
我感觉我真个人都不好了。
片刻后我做了一个特少女的动作——捂着脸跑了。
凌乱中听到他仿佛说了什么,但彼时我糗到已无暇他顾。
陆
沈容膝最终还是被接走了。
我笑着看着他的马车走出去很远,才收敛笑容,眼中缓缓滑下泪来。
若是不能相守如初,相忘江湖亦是最好的结局。至少,这样,留在彼此记忆里的还是最初纯然的样子。
他想说的那些话,我都是听见了的,他的心意,我也是知晓的。
他说,然后我就遇到了你,还好,我遇到的是你。
他说,我娶你,你呢,愿不愿意跟我走?
我想,他不过是因为我曾于他疲惫落拓之时,给了最初单薄脆弱的他一个家,所以他便孩子气地想要回我满室橙色烛光一样的眷恋。
经年以后,他会发现他一念执着的不是情爱,而拥有另一个名字,叫做报答。何况,就算他对我是真的有一点喜欢又怎么样呢?但凡少年事,大都无疾终。年少时那一点伶仃的喜欢,怎能抵得住岁月之河天长日久的侵蚀。
因一时情意而困住手脚,把自己束在深宫高墙,放弃一辈子的自由,再也不能触碰外面的天地,实在是再傻不过的事。
而于他,我的退出,未必不是成全。
他会有温雅娴静的王后,会有六宫粉黛莺莺燕燕,会有繁忙缛杂的朝政,会有……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彼时坐拥着着天下,就不会记得起区区一个我了。
心口一阵钝痛,风吹过,泪潸然而下。
“别哭了,丑死了。”
我身躯一震,猛然转回头,沈容膝逆光而立,笑得风清月朗,一双好看的眸子暗涌着戏谑的流光。
“你……你什么时候在这的?”
“我压根就没上马车,我想看看你对于我走这件事有什么反应,”他凑过来,对着我的脸左看看,右看看,“果然,女人就是口是心非的生物。”
他不等我接话,又说:“我知道你有什么顾虑,若是你不喜欢,我便不要呆在皇宫了。等我收拾完王后党羽,就马上回来,与你在这山中做一对山野夫妻,种豆南山,采菊东篱可好?”
我别过头,不让他看见我眼中的盈盈泪光。沈容膝温柔的把我的头按进怀里,下巴抵着我的头柔声道:“乖,把衣裳给我洗了吧,全是你的大鼻涕。”
“……”
“要么就把全村的夜香都倒了,你自己选,嗯?”
跟沈容膝在一起你会发现事情没有太糟,只有更糟。所以一想到还有更糟糕的事情等着我,我便觉得浑身上下像是被注入了新的能量。天空飘来五个字,那都不是事。是事也就烦一会,一会就完事。
日薄西山,夜路难行,须在天黑之前赶回王宫。事实上,村子离着王宫很近,只是此处是个类似桃花源的地方,外人难以找到罢了。
许是沈容膝的话起到了安抚的作用,这次不像刚刚分别时那样难受了。沈容膝站在原地耍赖般不肯走,我好笑着把他推上了马车。
“清欢,等我回来。”
沈容膝用少有的认真呼我全名,不是戏谑的“馒头”,不是居高临下的“女人”,他唤我,清欢。
马车离去,卷起一地烟尘。而我耳边只剩沈容膝那句“等我回来”。
柒
承诺这种东西,在有些人嘴上轻得如蝉翼,在有些人心里却重得像泰山。但无论如何,因了那轻薄的希冀,等待的日子才不会那样难熬。
我有时常常在想,如果我那时便知沈容膝一去就是十年,不知道是否还会等到现在。然而世事常常无法预知,当局者迷,便是永恒的真理。
我在东篱种了很多菊花,我把园子打理得井井有条。我每日都对自己进行魔鬼训练,奇怪的是,没有沈容膝的监督,我练功益发地勤勉了。
仿佛生活本就应是这个样子,我喜欢这种生活方式,却好像已经想不起这样生活是为了迎接谁。
人生本就是赤条条来去无牵挂,即使短暂相陪,终归是寂寞旅途独自一人。
我每日一个人吃饭,一个人耕作,一个人烹茶……十年,可以说是浮华一瞬,亦可说是沧海桑田。毕竟,心态差的太多了。在看了十年花开花寂,看了十年生死轮回后,我以为我已看穿了生死,看透了人生。似乎没有什么让我过分高兴,也没有什么让我为之烦忧。然而,我热爱足下的每一寸土地,我关心每一根豆苗的长势,我友爱每一个生灵,我珍惜每一颗饭粒。这大抵就是我爹所说的清欢吧,我爹其实是个很有智慧的人,可惜他已已乘化西去,再没有人跟我讲这些。
日子平静无澜地过着,若说还有什么能在我心上划过一道涟漪,便也只有沈容膝回来这件事了。
那日我在园子里除草,感到有些乏累,便倚着花锄揉了一把腰。“清欢……”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穿过了我的耳膜,穿越了十年岁月,终于抵达。岁月的鬼斧在他脸上添了些许痕迹,明明成熟了太多,可那一张脸上却不见有沧桑的味道。
我曾在脑海中无数次意淫沈容膝回来的场景,幻想中的我或欣喜,或激动,或佯怒,或潸然,我想我会抱住他的脖子吧唧吧唧地啃上两口,我想我会扬起小拳拳捶他胸口,我想……可是当这样的场景真实的发生,我却只是神色木然的站着,不笑不怒,不悲不喜。
秋风过也,黄叶乱舞。我突然想起,许多年前的那个春天,沈容膝也是这样破光而来,逆光而立。我们也是这样双目相接,两两对望。那时他对我说,等我回来。
于是我就这样等着,一等就是十年。
此情此景,恍若时光重叠,只是那时樱花烂漫,气味香甜,如今菊花倒也簇簇如锦,却只余清苦的味道。
沈容膝走近,执起我的手放在唇上轻轻地摩挲,眼神柔软的像是一块融化了的松脂。
“清欢,这么多年来,你可怨我?”
怨吗?刚开始的几年里,是有怨过的,可是日子一长,便不觉得什么了。
我轻轻拿开了放在他唇上的手,浅笑颔首,“院子里的菊花开得正好,陛下若是欢喜便折了吧,我刚续了新茶,切莫再待凉了。”
捌
自沈容膝回来到今日,不多不少,刚好十天。
这十天说说笑笑,仿佛又回到了从前无忧无虑的俏皮日子。他为我做的,我都看见,比如,他穿着粗布衣服浇水浇地,他和我说话从不以朕自称,他陪我在这十天里看日出,采菊花,酿米酒,十指相扣走过村子里的边边角角,把这许多年亏欠我的在这十天都做了,他的每一个笑颜,说的每一句话,一起走过的每一步路我都分外珍惜,因为我知道,穷我一生,能够独有沈容膝的也就是这几天了。
我等了他十年,他回我朝暮厮守的十天。从此山长水远,谁也不亏欠谁。
我不问他何时回宫,他也不曾向我提起,然而我知道,他终归是要走的。所以这一天来到的时候我一点也不吃惊,我甚至还去送了他一程。
浮华名利场不是任谁想要舍弃就舍弃的。千古帝王薄幸,早已不是新的所闻。
“清欢,你知道我一直都是爱你的……”临别时,沈容膝突然道。
我突然觉得这个身长八尺的帝王真是可笑又可怜。我看着他,像看一个陌生人。你爱我,我知道,可你更爱帝王位,不是么?
“清欢,你变了。以前的馒头会捉弄我,会耍性子,心情不好了会放阿旺咬我,可是,她不会用这种眼神看我。”他的声音含了哽咽,听上去无比委屈。“清欢,告诉我,你没变,告诉我,你还爱我好不好?”
我不清楚自己的心意,看着他的眼睛,良久无言。
他似乎很紧张,嘴唇咬得清白。
然而还不待我答话,他便用手指抚上了我的唇。“你爱我的,我知道,你是爱我的。你害羞,不好意思说,便不要说了。我知道,我都知道。”他用另一只手揉了揉我的头,我感觉到他的手颤得厉害。
马车停于满川红叶,相别的场景恍若从前,只是我已不是天真懵懂的单纯少女,他也不复如初的白衣少年。
玖
“馒头,你怎么……”
“陛下是想问,我怎么会来?是谁给的我消息?”我用手轻轻抵住他的唇,制止他出声,耗费元气。我把他半坐起的身子放平,给他换了一个舒适的姿势,方又答道“自上次一别,我便疑心,我的陛下是不会为了帝位浮华抛下我的,打听了宫人这才知道……这才知道你……”我喉头一哽,哽咽不成声。
沈容膝伸出手来,有些笨拙地胡乱抹着我的泪水,“别哭了,抹得我衣服上全是你的大鼻涕。乖,去给我洗了吧。”他像是陷入什么美好回忆,眉眼弯弯一如从前。“要不就把宫人的夜香倒了,你自己选,啊?”
许久许久,我看见他眼中蓄满泪水,却倔强的不肯掉落下来。他把头埋在我怀里,闷声闷气的说“我就知道你不会扔下我,馒头,我就知道……”
我突然明白,无论是山野村夫,抑或帝王将相,在面对死亡时都是一样的脆弱,在进退抉择一样会动心犹豫,在面对喜欢的人时,一样都会羞涩忐忑,局促不安。那一瞬我知道他不是高高在上的帝王,他不过是朝生暮死的芸芸众生中的一个,是我的沈容膝,是这倦怠红尘中唯一可以与我相依相偎的人。
沈容膝幼时常年服用五石散,此药性寒味苦,服用后需冷食,散发行吟。初服看似能使人身体变强,天长日久却侵蚀人体,最终致死。沈容膝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想把最后的日子留给我,于是去了桃源村。可是他不想把衰弱的一面展示给爱的人,于是在陪我过了十天美好时光后,选择回宫。
这样老套的情节,怎样看都狗血,可是生活有时候比话本更加狗血。
我们的时日无多,唯有只争朝夕。
我用推着沈容膝,听他一句一句说着过往。
“原来宫里的天空也这么蓝啊,这些年忙于政务,忙来忙去也不知忙了些什么,连天空都许多年不曾看过了。以前你爹常说,无欲则刚。我却总觉得,有了欲望才会刚强,没有欲望只会软弱。因为有了欲望,有了想要得到的东西和想要保护的人,所以才想要强迫自己变得强大。如今我才知道,即使荣登帝位又能如何?生老病死,怨憎恚,爱别离,求不得,人生七苦,帝夫难免。这些年,求而不得,我的痛苦不比寻常百姓少。”
我把双手搭在他的肩上,希望能给他些许慰藉和温暖。
“我今日方才明白你爹为我取名的含义,原来人一生所需,不过容膝之地便好。”他伸出一只手覆在我的手上,别有深意地看了我一眼“人间有味是清欢,这个道理现在才懂,是不是太晚了?”
我鼻子酸酸的,不知怎样回答,只是拼命摇头。
他却不看我,只是目光沉凛地看向大殿。
良久,沈容膝揉了揉眉心,轻轻闭上眼睛。
“昨天夜里我梦见自己绕着大殿走了十二步,便被黄鹤接走了,自我即位算来到如今,刚好是十二年。我该走了。”
“不会的,梦是反的,不会的。”我转到他面前半蹲着定定地盯着他,希望能够给他一些信心。然而哽咽的声音出卖了我的无措和惊惶。
沈容膝伸出手揉了揉我的脑袋,他嘴角噙着一抹料峭的笑,看上去单薄极了。
他的眼睛明亮的照彻人心,我知他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
“为什么先王后那么想要我死呢?我是一直把她当做生母的。”
“因为她是坏人啊,陛下。”
“我当真做错了么?为什么我把那些欺凌过我的人处以死刑却开心不起来呢?”
“因为你本性善良啊,陛下。”
“你呢,也不肯原谅我么?为什么要叫我陛下?”我双手环住他,仰面唤他容膝。
他闭了闭眼,似乎是满意了。
少顷,他放在我头上的手垂了下来。
我的泪水再也收不住,趴在他腿上号哭了起来。
清懿壹拾贰年,帝殁。
拾
我把沈容膝运回了桃源村,葬在山明水秀的风水宝地。
我的琴技日渐高明,我的武艺越发精进,我酿的米酒愈发甘醇,我种的豆子长势喜人。
我再也不爬树,不耍赖,不凶悍,只是,昔人已去,空余长叹。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