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平·山河策》柳懿

1、江南倦客（一）

　　第一章

　　又是一朝冬来。
　　我踱步在林木掩映的小径上，江南的冬，湿湿润润的，花草却未凋残，算也是为这沉寂的园子平添了几分生机。可却真得仅有几分罢了。任谁也无法遮掩，王朝落日的余晖背影。
　　我在这园子里待了十七年，从出生伊始，就随母亲在这里。
　　我叫萧瑾言，这里，是江南第一名门——江州萧府。
　　向前走着，跨入西苑的那一刻，我回头，静静地看了看朱门外的青天。惠风畅畅，流云容容。天色之温婉，有如青色的瓷釉。雪光点点，于白日下泛起莹莹的金粉色光华。
　　只是无论如何，也望不见那道灰白——
　　古人谓之，天涯。

　　撤回目光，微整下身上白衫，我进入了一间素净的、低矮的院子。
　　扑面而来的是那淡淡的药香，伴着几声微不可闻的轻咳，我知道，母亲这回，只怕病得不轻。
　　敛裙揖礼，行至塌边，我接过侍女手中的药碗，打算喂与母亲，她却挡了，叫了侍女退下，小屋内，仅余我们二人。
　　“瑜儿，原以为能看着你走出这里，生死有命，我自知大限将至，有些话，不得不说了。”母亲甚是虚弱，人生一世，油尽灯枯，不过如此。我不明白我为何会有这样的想法，可能我本就是个薄情之人吧。只是这些年来，看着母亲苦苦熬着，实在是辛酸。
　　我敬重我的母亲，她是这青冥风霜中傲然的菊，自幼名门浸染，兄弟阋墙同室操戈，自然应是见惯了的，只是她依然纯粹。
　　母亲本应是一个奇女子，诗书礼乐、文韬武略，系在胸中。二十年前，母亲奔走天下快意江湖，却因错爱我的父亲，陇右门阀二公子李桓，而甘心洗米做羹汤，徒惹下一段孽缘。天下纷争，聚少离多，母亲带着刚出世的我回到她的娘家，这个赫赫有名的书香之府江南士族。从当年的名门闺秀，沦落到如今这个地步，母亲忍受了周围那么多人的鄙视和不屑，温暖的手却一直牢牢地牵住我，从未松开。
　　“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我年少时，也从跟从先生学习经义文章，但是只有真正目睹过乱世纷争，才明白书上写的，不过是些古今文人士子的信仰，而当你从战火和血泊中走出来之时，才能在残酷中明晓一件事：天下纷乱，不破不立。以战止战，虽战可也；以杀去杀，虽杀可也。王朝更迭，无不伴随着令人窒息的阵痛，只是这阵痛过后，你要知，中兴业，需人杰。”
　　母亲一如当年，仍然牵着我的手，脸上泛开淡淡的涟漪，似乎走入了昔日的绮丽梦境，光影斑驳过后，是她隐忍近二十年的理想与意气。
　　母亲笑了，眼角似乎有着晶莹的泪光，抬手，道：“瑜儿，陪我出去走走吧。”
　　我扶着母亲，跨出了那道低矮的院门，一路上，母亲絮絮地与我说了许多，目光所及处是沉沉死寂，母亲却笑了，望着天边的两只归雁，笑了。

　　臻仪十三年十一月廿四日，江南萧府，萧文晞，卒。
　　母亲的离去让我悲痛万分，我收走了母亲头上戴着的玉簪，将它束于发间，让自己牢牢记住十七年的过往，那一座低矮的院子，有一个女孩一直在里面。
　　我承认，我就是个薄情之人。现在，母亲也去了，从此这世间，再也没有一个人能对我真心微笑，不管前方山长路远，告诉我：“你想做什么，便做吧。”
　　百日过后，我收拾行装，离开萧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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