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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第59章 ...

  •   运河之上风光秀美,可眼也不眨地看了一个时辰,再好的风光也没那么亮眼了。

      从海津府到临清一路逆水而行,得把帆扯圆,由船夫摇着尾浆往南行。

      船夫是葛道义雇的人,虞锦这条船上摇桨的是四个老叟,其中年纪最轻的也有四五十岁了,年纪最大的一个,背都佝偻了。摇桨是力气活儿,四人大冷天的都热出了一身的汗。

      船上十多个护卫都会些外家功夫,一身腱子肉,看几个船夫年纪大了,又生得干瘦矮小,挥的船桨比他们还要高,瞧着很是吃力。一群青壮汉子不好意思坐着,拿了桨帮人家划船去了。

      “老伯喝些水,你们坐着歇歇。”

      船夫瞧他们兴致勃勃,看好戏地似的起了身。不多时,就看几个年轻小伙胳膊酸痛,咬牙强忍了一会儿,终究不得章法,有个甚至胳膊绷了筋,疼得龇牙咧嘴,丢了浆坐一边揉胳膊去了。

      船夫哈哈直笑,笑里带着两分自得:“客人别跟俺们抢饭碗了,小老儿一把力气哩,俺们一辈子就是做这个的,手熟了,这摇桨也不是谁都能摇得了的。”

      兰鸢听得有意思,没出船舱,从锦帘缝里探出个脑袋问他:“老人家做了一辈子船夫呀,那您可知道坐船头晕有什么法子么?”

      “没啥法子,吃得饱饱的,闭上眼,好好睡一觉就行了。”

      兰鸢无奈:“就是吃不下去呀,吃什么都犯恶心。”

      虞锦和竹笙都走过水路,唯独她是头回出远门,两天没好好吃东西,已经一脸菜色了。

      船夫又给支了个招:“那就闭上眼,不能一个劲儿盯着外头看,往眼睛上蒙块布也是行的。”

      “好嘞,谢谢老伯。”兰鸢合上帘子,匆忙找蒙眼的布条去了。

      时已二月中旬,南边的客商过完年,收了货上京来了。虞家三条船一路向南,运河之上全是与他们背道而行的漕船,皆是方头,独帆,压得深深的吃水线。

      放眼望去,整条河上全是漕船,最高的能有两丈高。有的船上挂着红幡,上头大大一个“官”字,这就是官家的漕运,黑布一蒙,也不知里头装的是什么。

      江南来的小客船在其间辗转挪腾,走得很是艰难。看在船上这群旱鸭子眼中,也是难得一见的奇景。

      姚知非扯住个船夫,不耻下问:“我听人说江南的船都是小尖头,为何这里头好些船都是方头?”

      船夫笑道:“方头是河船,吃货多,又平又稳。你那尖梢儿肚大的船是沙船,走狭道的,狭道浅滩碎石多,所以船得窄一些。”

      姚知非一知半解地点点头,望着来往漕船,胸中全是壮阔,叫了个书童铺纸润笔,题诗作画了。

      一路上玩玩乐乐,遇上码头就靠岸停下,吃些东西,遇不上码头,就在船上开火做饭。左右嬷嬷们手艺好,河鱼都能做出花儿来。

      盐船分上下两层,舱深舷高,甲板这层的风小,是以虞锦就住在这层。入夜后,跟竹笙兰鸢凑了个三人的叶子牌,别有一番兴味。

      只是油灯昏暗暗的,玩久了眼睛疼。主仆仨把牌一收,正要熄了灯睡下,却听有脚步声踩着甲板咯噔噔跑到了船边去,隐隐有人声,说什么“忍着忍着,别吐船上”。

      是冯三恪的声音。

      虞锦一听便知。她已练就了分辨他声音的本事,有时听得仔细些,甚至连他的脚步声都能分辨得出来。护卫习武,脚步声几乎听不着;丫头的脚步声轻快,更好分辨;但凡脚步又沉又稳的,大多时候是他。

      临行前那夜冯三恪的话,一个劲儿往她脑子里钻——“我没亲人了,有爷在,去哪儿都一样的”。连着三五天,做梦都是这句话。

      她身边这群孩子个顶个的油嘴滑舌,这些年顺心话听得不少,却还从没有人与她说过这么好听的话,春风化雨似的,缠缠绵绵流进心里去。

      一下午不见,怪想他的。

      虞锦心里痒痒,正好衣裳还没脱,披了件银鼠毛的披风就往外跟去了。

      船并不大,开门右拐三五步,就看到了他的背影,旁边还带着个拖油瓶,百里趴在船舷上呕得声嘶力竭。

      “这是怎么了?”

      冯三恪回头望她一眼,给百里拍着后背,无奈道:“晕船。晚上他没食欲,就吃了两块点心,甜腻腻的,更不好克化。这一晚上吐啊吐的,都开始吐水了。”

      “一晚上吐啊吐”的百里无语凝噎,脸面丢了个干净,刚想辩解两句,胃里又涌上一股酸意,又是一阵呕。

      虞锦听不得这声,感染力太强,弄得自己喉咙里也泛起了恶心,忙分神去跟冯三恪说话:“叫大夫来看看吧。”

      百里背过手有气无力地挥了两下:“不用不用,都吐干净了,我一会儿回去睡个觉就好了。”

      他折腾完了,船边上吹了会儿风,果然又生龙活虎的了,还颇有兴致地指着东面河岸问虞锦:“那一排花花绿绿的是不是青楼?张灯结彩的,还挺好看的。”

      虞锦眼角直抽,无奈嗯了声。

      离开了陈塘那个伤心地儿,冯三恪和百里精神都好了几分。二人活到这么大,几乎没下过水,上了船连着两日晕晕乎乎,精神头却挺好。

      月朗星稀,清风徐徐,两岸万家灯火粲然,连绵成一片金色的海,多好的景色啊。百里往边上挪了挪,又竖着耳朵听了会儿,愣是没听着两人吱声,这才恍然自己杵这儿碍事了,忙找了个托词:“大夫在哪屋住?我去讨点晕船药。”

      “我扶你去。”

      百里白他一眼,拽回自己的袖子,“扶什么扶,我又不是断了胳膊腿|儿,分清正经事啊你!”说罢一瘸一拐地自己走了。

      夜幕下又只剩了他们两人,孤男寡女,对月唠嗑。

      跟冯三恪唠嗑是件挺艰难的事,因为他认生,哪怕前一晚上哭过笑过,过了十二个时辰以后,他也能像头回见面一样沉默寡言,冲着你露出一个腼腆的笑。

      弄得虞锦一个自来熟的人,每次跟他说话都得先铺垫两句。

      “你也头晕?脸色不太好。”

      冯三恪点点头:“坐着的时候还好些,一躺下就晕得厉害。”

      大运河地势起伏,一路上顺流逆流轮着来,风向又不稳,船行起来就更晕了。

      虞锦笑他:“陈塘离海那么近,连几岁大的小孩都会下水扑腾两下,你竟是个旱鸭子。”

      揶揄的话,冯三恪不答,也知道自己不用答,就这么静静看着她,眼神愈发温柔。

      这是她出了陈塘以后头回笑,头回真心的笑,平时轻轻扯扯唇,或是礼貌地拱手笑,那样的笑都不叫笑。

      笑得他心上仿佛开出了一朵花似的,全是矫情味道。

      “看我做什么?”

      老实人乖乖错开视线,问了个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虞家到底有多少人?”

      “镖队十支,掌柜五十,家仆三百。”

      比冯三恪想的要少多了。这几天他们每到一个码头,下船去吃饭休整的时候,码头上都有人领着招待。要是去了酒楼吃喝,掌柜的一听是虞家的,必定要领着大厨凑上来敬几杯酒,字字句句全是敬仰,有时连酒楼里别桌的客人都要来敬酒。

      仿佛天南海北全是虞家的人,要么就是虞家的朋友。冯三恪和百里缙看在眼里,暗暗震惊。

      镖队十支,掌柜五十,家仆三百,倒是比他想得少多了。

      “这些是签了死契的,五十岁前不得赎契,算是咱们自家的人。死契是我爹年轻时候签下的,那时候他还没自立门户,算是随了东鲁盐商那边的老规矩,一纸契书颇有震慑。后来人多了,不好带了,出过几回岔子,这些年签的就都是活契了,募三五年期的长工做活,省心。”

      虞锦不知他问什么,越答越偏:“咱虞家从来厚待下人,普通长工吃喝穿用样样不缺,像罗镖头这样的,签的是十年契,家中老小都由我们照顾。各地的大掌柜待遇更好,许多大掌柜一年入账过万。人心大了,就各有各的盘算,多多少少会贪些油水,可这些人都是有大能耐的人,上下商路都由他们管着,用不得,也放不得,难受得厉害。”

      这才是虞家缺人的真正原因,也是虞锦这么着急培养一批少年人的原因。

      冯三恪不防自己随口一问,竟引出她这么多话,倒是讲得挺明白。只他心不在焉,没有用心记,却是笑了。

      他笑起来实在好看,平时没什么温度的眼弯起来,落了两湖璨亮的星子。

      “笑什么?”虞锦好奇。

      “今天是十五了。”

      他答非所问,望着天上的月亮。虽没有退路,亦不知前途,心里却是从来没有过的踏实。

      “月亮挺圆的。”

      *

      是夜,虞锦刚刚睡下不久,就被护卫喊了醒。

      夜里起了风,敲门的动静掩在其中,听不太清。直到护卫急眼了,动静大得几乎是在捶门了,虞锦才听着。

      “主子?主子睡下了没?”

      半夜扰她清梦,必是有急事,虞锦忙披衣坐起,出了门。

      “怎么了?”

      北面的喧哗声比护卫的答话先至,那方一片明晃晃的火光。护卫指了指那头给她看,浓眉紧锁,不太确定道:“后头有船在追咱们,离得太远,也不知道是什么人,船夫说瞧着像是水匪!”

      “水匪?”

      竹笙惊叫出声。

      虞锦心里也是一咯噔,这两年运河严整,水路要比陆路安全得多,她难得坐一回船就撞上了水匪,真是走了大运。

      极目北望,目之所及只有一大片明晃晃的火光,船头上隐隐能望见十几个虚影,离得太远,看不清是什么人。

      只有那鬼叫一般的长啸声,怪腔怪调的,听得人胆寒。

      很快地,罗镖头也起来了,竖着耳朵听了听,眉眼愈发沉峻,沉声道:“这伙人气息深长,是练家子。去把护卫都喊起来,女眷往船舱里躲。”

      客商出门得循法度,尤其虞家这样要在官府过案的大镖队,兵器管制十分之严,不能带弓箭等射远兵器,四十余护卫手上只有刀剑。此时明知后头有水匪追上来了,却连个自保的法子都没有。

      几个护卫慌忙跑去拍门了,一听有水匪追来了,各屋都乱了手脚。

      罗镖头多年走南闯北,经的事多了,尚且算得上沉稳,低声且快速道:“最近的码头得明天早上才能到,不如靠岸停了,姑娘带着丫头们先下去藏着,等船上的信再说。”

      虞锦望了望那飞快逼近的火光,知道那船上有水手摇桨,所以行得比他们快许多,摇摇头:“离这么近,跑也跑不了,且看看再说。”

      罗镖头一咬牙:“行!他们就一船人,咱们三船,拼着性命也要把姑娘送出去。”

      后头那船很快追了上来,人手举着火把,照亮了来人的脸。

      虞锦细细看了看,心里又一咯噔。这伙人正是盐帮的程爷和他那一群嚣张跋扈的手下,那天去葛家落脚的时候远远对了个眼,她记得分明。

      只是这程爷刚纳了个美妾,不好好在家里呆着,怎么来追他们了?

      他那船上的人扯着嗓鬼叫:“哪位是虞大家的闺女?”

      虞锦就站在船尾,众星拱月般,外人一看便知她身份。她低声问旁边的罗镖头:“程爷叫什么?哪里人氏?”

      “无父无母,名姓也不知道,外人称他一声程老八——以前他们八个弟兄结拜,剩下七个都叫他给杀了。”

      虞锦心又往下沉了沉。

      程爷站在船头,身上的大氅在风中猎猎作响,一把络腮胡更显得其人凶神恶煞。船头上竟还挂着战旗一样的黑金幡,瞧着不像是个山匪头子,竟像是个大将军了。

      他朗声笑道:“虞姑娘来我武清走了一圈,怎么也不跟爷爷我打声招呼?亏我手下耳目聪明,前天晚上听着了信儿,我赶紧领着人追了上来,不然就要错过这一趟了。”

      虞锦没应声。

      程爷看她冷脸,越发来了兴儿,自顾自往下说:“以前爷爷我就一直好奇这东鲁虞五是什么人物,一直想带着兄弟们去拜访,可你家那葛盐头瞧不上我们这些莽汉,百般推诿,不给引荐,着实恶心人!这回碰上他闺女,总得尝尝是什么滋味。”

      “那肯定好滋味啊哈哈哈!”

      一群汉子嗷嗷怪笑,虞家的护卫气得锵锵拔了刀。

      程爷旁边站着一位山羊胡子,地包天,下垂眼,人又生得瘦弱,在一群五大三粗的汉子里仿佛一只弱鸡崽儿似的,瞧着像是师爷一类的人物。

      这人笑起来眼里带邪,说话也阴阳怪气的:“我程帮没什么能耐人,却晓得知恩图报的道理,这些年一直仰虞大家鼻息过活,如今东家来了,我们总得好生招待招待。”

      虞锦不动声色,心里冷笑,亏他们一群绿林出身的山匪,竟还知道先礼后兵的道理。

      “姑娘倒是吭一声,哑巴啦?”

      程爷眼风一扫,似乎是觉得他们这三船人剑拔弩张的,太小家子气了,掀唇衅笑:“这刀啊剑啊全亮出来是做什么呢,我们这趟又不是来劫财的,是为护送姑娘安稳南下的。这刚过了年呀,水上不太平,前些日子还有传言说是河里生了水鬼,专挑有钱人索命,正好我带着兄弟们给姑娘保驾护航。”

      虞锦提声道:“多谢程爷了!”

      说完也不多留,反身回了船舱里。视线左右一扫,一群少年人都白着脸,明显露了怯。

      兰鸢哆哆嗦嗦问:“保驾护航?这这这是什么意思呀?”

      虞锦不能睡得晚,脑子一想事就头疼:“程帮贩的是私盐,跟咱们一样是从东鲁调盐,只不过咱们的盐场要交税,要雇采盐工,他们的盐却是跟那些私自采盐的百姓低价收的。咱虞家的盐价降一分,他们的生意就难做一分,算是咱们的死对头。”

      “去年东鲁盐产不好,他们这头应是断了盐。”虞锦面无表情:“而这趟咱们坐了三艘盐船,又是取道临清一路往南行,他大概以为咱们这趟是去两淮收盐的,所以跟苍蝇似的追上来了。”

      弥高急了:“可咱们不是去收盐的啊!”

      他们这趟要去收的是与盐八竿子打不着的茶。

      虞锦白他一眼:“你的话人家能信?”

      屁股后边有恶匪虎视眈眈,不啻于悬在头上的一把刀。虞锦头回摊上这事,也紧张得很,于是话题又绕回到“鬼知道我爹为嘛要我去收茶”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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