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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雪色凛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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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邪的字写得挺好看,这是张起灵在好几天以后,对吴邪的又一认知。吴邪告诉他,在家里的时候,家里人一直让他练瘦金体。
于是张起灵夜里的时候,常常偷偷摸到张家的藏书阁去,找些瘦金体的拓本让他练字。等他临摹完,又立即送回去。
吴邪对字体仿佛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感知,他练字的过程中发现拓本劲瘦的字体笔锋十分凌厉,他临摹下来的时候气势就弱了很多。这种字体不同的人写,外形上几乎没有太大的区别,关键不在形而在神。
相比之下,吴邪的字锋芒不减,气势却要内敛一些,完全有自己的一路风格,仿佛是照着另一个人既成的字体模仿出来一般。这时候的吴邪年纪尚幼,自然也没往深处想。
后来等张家教授一些文化课的时候,张起灵为了不让吴邪落下课程,就让他躲到教室外的墙角下旁听。
张起灵是个做事十分专注的人,上课的时候注意力从不会受外界的影响,然而吴邪在的时候他的眼神却偶尔会飘到窗外。他们学习的课程内容极其枯燥,他想那个孩子或许会耐不住打瞌睡。
事实上,张起灵下课后去找他时,十次里头有八次吴邪都是睡着的,剩下两次也是昏昏欲睡。
张家的学堂设在一片青树翠蔓之中,窗外搭了密密麻麻的藤架,遮天蔽日。夏天暑气最重的时候,吴邪躲在藤架子下完全不会感觉到热。但是到冬天的时候就极其寒冷,尤其是北方会刮卷地风,打在脸上跟刀子割似的。那时他就缩在张起灵的屋子里,拿个棉被窝在床上,不过不能睡熟,得防着有人来来得及躲一躲。
张起灵几乎每天都会出去,接受张家安排的训练和课程。每天回到自己的房间的时候都是拖着疲惫的身子,但他还是日复一日地照顾着这个不知来处的孩子。
吴邪很喜欢听和下地有关的东西,张起灵每晚睡觉前就给他点上一只小烛讲给他听,一般都避开张家不能对外透露的机密,多数时候是长辈授课过程中举的一些例子。他讲故事不大生动,但吴邪每次都听得很认真。
张起灵也没有提过要送他走,两个孩子就挤在这个小房间里,将有着彼此的生活过成一种习惯。
直到三年以后的冬天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说大不大,在当时并没有造成太大的轰动。但说小也不小,因为这件事打破了他们一贯的宁静,也几乎改变了一个人乃至好几代人的命局。
那是那一年年关将近的时候,北方下起了入冬第一场雪。
张家的外家楼一如往常在这个喜庆的节日里挂起了红灯笼,偶尔也能在一些人家门口看见大红对联。但这样喜庆的装饰和气氛,往往蔓延到内楼的门墙就会割裂。内家楼披着一层灰暗的外衣,多少年都沉寂在这个神秘的家族内部。
每当过节的时候,有的孩子会偷偷站在内楼最高的地方看外面的世界,但也只是远远地看一看而已。大多数孩子的内心就像这几座建筑一样,寂寥得喑哑无声,灰暗到麻木不仁。他们感受不到节日的欢庆,也体会不到四季变化带来的生机。
但这些孩子,并不包括吴邪。
从入冬开始他就有了盼头,等到下雪的头天,他更是兴奋得睡不着觉。张起灵催了他好几遍,他才堪堪安分下来。
等过了几天,雪积到能没过小腿了,吴邪就撒泼打滚地求张起灵出去玩。张起灵拗不过他的那股子执着的劲,终于在一个深夜里,悄悄带他去了平时上课的地方。
他从学堂里偷偷拿了一盏灯笼,那是有夜课的时候大人在用的,他提着灯带吴邪穿过学堂旁边长长的弄堂。
弄堂里避风,相比外面就像暖炉,吴邪心里想着要玩雪,但在这温暖的地方还是不由自主地慢下脚步。仿佛他走得慢一点,再慢一点,就不会到尽头。
很多年后,当他再次来到这片老宅故地,当他独自面对着藏地的冰霜冷雪,他才明白,有的地方,人始终无法驻足太久,最终的凛冽任谁都无可避免。
就像现在的他握着身边这个人的手,哪里能知道日后要再次握住,需要耗费怎样一番光景。
走过长弄堂便是一片空阔的场地,张家的孩子偶尔也会来这里训练,但这个时候是绝对不会有人的。这时地上的沙石草枝都被大雪覆住,白皑皑厚厚一片,看得吴邪险些激动得整个人扑上去。
张起灵不明白这个孩子为什么会这么喜欢下雪,只在一旁提灯站着,就着月光帮吴邪照亮这一方小小天地。不到一会儿,他便看见吴邪从地上拢了许多雪,将它们堆在一起,最后越堆越高,变成一个人形。
“吴邪,你在干什么?”他看着这个和他一般高的雪人,不明白吴邪深夜跑出来砌这样一堆东西的用意。
吴邪完成最后的步骤,拍了拍那个雪人,回过头对他咧嘴一笑:“这是小哥!”
吴邪从前一直跟在张起灵后面喊“小哥哥”,从来没觉得有什么,现在他大了一些,对这个称呼有点难为情起来,便在不久前改了口。他现在正在换牙期,笑起来的时候门牙旁边少一颗牙齿,模样有些好笑。
说完他搓着红通通的手掌,呵了几口气。又蹲到雪人旁边拢起一堆雪,没多久又完成一个雪人,这一个比刚刚那一个要小一些。
最后吴邪回到张起灵身边拍了拍手上的水渍冰渣,指着两个雪人:“这边这个是小哥,那边那个是我。”
这三年的吴邪长得很快,已经只比张起灵矮一个头了,这两个雪人的高度做得的确和很像他们。
张起灵走过去摸摸第二个雪人,很快就被冻得缩回了手,他不明白为什么吴邪要在这么冷的东西上捣鼓那么久。
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吴邪又去了那片空地,想看看自己前一晚的成果,到那里才发现自己堆的雪人被一群张家的孩子踢得七零八落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
他猫在角落里默默地等那群孩子离开,把雪人重新堆好,花了一下午在一旁挖了好几个坑,做好掩饰,又在隐蔽的地方等着,直到那群孩子再度出现。他知道有几个孩子如果要回家,这里是必经之路。
“你们看!雪人又被人堆回去了。”果不其然,有几个孩子路过的时候叫嚷着跑过去,直接掉落了坑里。吴邪一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谁!谁在那里?”吴邪的声音很轻,但架不住张家的孩子从小耳力好。
就在这时候,突然钻出来一个身影挡在了吴邪面前,是张起灵。他很好地遮掩住吴邪藏身的地方,不着痕迹地对吴邪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出来。
“喂!没人管的哑巴!坑是不是你挖的。”从坑里爬出来的孩子指着他骂,张起灵不摇头也不说话,直到那群孩子冲上来动手。
最后是学堂的老师出现制止,把所有参与的孩子都狠狠骂了一顿,拎到他们在学堂门口罚站。门口风很大,过了会儿又开始飘雪,几个小孩都冻得瑟瑟发抖,但谁也没吭一声。
到了夜里,几个孩子的家长来寻人,一个个都把人领走了。最后夫子回来看的时候,门口只剩下张起灵一个,他头顶肩膀覆满了雪花,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他问了问,知道孩子都是被家长带走之后,看着他轻轻叹了口气道:“你也走吧。”
等夫子一离开,吴邪立即从弄堂里蹦出来,将张起灵身上的积雪都拍干净。他全身都被冻得有些僵硬,吴邪抓过他手的时候不禁被冷得瑟缩一下。他帮张起灵使劲搓了搓手,牵着他穿过长长的弄堂回住所。一路上,吴邪都紧紧咬着唇一言不发。
“吴邪,是你挖的坑。”这是回到房里之后,张起灵对吴邪说的第一句话。而得到他的承认之后,张起灵让他伸出手来。
吴邪不明就里地伸出手掌,却冷不丁地被他拿过一支笔狠狠地打下来。吴邪从没挨过张起灵的打骂,哪怕是不太友善的态度也不曾有过,而今天张起灵下手又重,吴邪立马“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张起灵动作极快,一把捂住他的嘴,说吴邪,你不能哭的。
吴邪瞪了他一眼,一把甩开他的手,跑到床上自顾自地睡了,任凭张起灵在他床前站了良久。
后来他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变成了水里的龙王,张起灵是一只冰层里的乌龟。他叫人把冰凿开,可那冰坚硬异常,锥子凿不断,烈火烤不化。最后,自己一个龙王也变成了一只乌龟,和那只乌龟并排并地趴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