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今异事奇谭》413号

1、梅雨

　　话说，有个以卖伞营生的年轻小生名唤孙宁。俊美非常，柳叶眉，桃花眼，平日里笑的温和。
　　这孙宁，人俊俏，手也是巧的很。
　　几根上好的兰竹，泡，蒸，晒，刨，刻，钻孔，拼架，穿线，伞骨笔直，坚韧，几张棉纸黏上骨架，经过暴晒，再绘上花鸟这山水之类。
　　但凡婚嫁，得子，祝寿的，均到那儿买一把油纸伞。梅雨季前，也常有小姐前去购伞。
　　这孙宁三岁遭遇丁忧，母亲也于几年前去世，如今已过及冠，却尚未娶妻，多少媒婆不请自来，拿着城里姑娘的画像前去，其中不乏高官大户家的小姐，只道要他入赘即可，任媒婆们费劲口舌，孙宁只道心中已有佳人，相思数年，便婉拒了一个个来访的媒婆。
　　却说今年梅雨刚至，孙宁便如往常出门卖伞，一如往年梅雨客流不断，直至酉时方收拾东西回家。
　　行至屋旁竹林，只听一阵窸窸窣窣声，孙宁心中疑惑，便上前去，探听声音所在，扒开那竹子一看，原来是一条小蛇，蛇通体漆黑如墨，身体蜷曲，慢慢蠕动着，孙宁定睛一看，那蛇身底下竹叶些许染成紫黑，看来这蛇受伤不轻。
　　自古就有农夫救蛇反被毒害的故事，人常言道蛇蝎心肠，寻常人见了蛇，便是一棍子打死。
　　孙宁却见这蛇发现了他也不惧，反而抬头定定地看他，鬼使神差，便走过去，道：“你如今受伤，但好歹是一条命，我便救你一回。你若知恩，便不要伤我。”
　　蛇似是听懂一般，默默地垂下头，任孙宁拿起它来，孙宁心中暗叹这蛇通灵之处。便带它回家，一番治疗。蛇乖巧地窝在孙宁怀中，任他摆弄。
　　蛇腹部一道伤口长约三寸，上药时蛇疼的不断缓缓扭动，可能又顾及孙宁，竭力忍耐着痛楚，孙宁也知道这药刺的疼，便道：“忍忍，这阵药性过了便不疼了。”
　　看蛇苦苦挣扎，孙宁心中不忍，叹道：“这伤口如此整齐，看来是刀剑所伤，我见你如此通灵，便也不像那些胡乱咬人的，以后千万避开人群，否则再受伤了可就难遇到肯救你的了。”
　　蛇尾蹭了蹭孙宁手心，似是记住了。
　　这个梅雨季节，蛇便在孙宁家中寄住养伤，平时孙宁砍竹制伞，蛇就在一旁晒太阳。孙宁一边忙活手中的事，一边与蛇说话，蛇在一边有一搭没一搭地甩着尾巴。
　　梅雨将要过去了，蛇的伤也养的差不多了，是时候将它放归山林了。
　　孙宁心中不舍，经过这段时日的相处，他已把蛇当做家中的一份子。他幼时丧父，与母亲相依为命，后又遭丧母之痛，只剩下自己一人，孤苦伶仃。如今遇着蛇，平时跟它说说话，虽然蛇不言语，但有个朋友陪着，听你说话也是甚好的。
　　但蛇终究不是寻常宠物，再说这条黑蛇如此通灵，孙宁也不想束缚着它。山林才是它应该回的地方，而不是在人类的居所。
　　蛇似乎看出他的心思，最近也开始黏着孙宁，连孙宁去集市卖伞时都想跟着。孙宁心道：这蛇未免太有灵性，怕是也把自己当做家人，舍不得自己罢。
　　又是淅淅沥沥的小雨，厚重的云层仿佛要压的人窒息。自梅雨开始后，天上便少见太阳，但今天这么低沉的感觉却是少有的。
　　孙宁早打定主意放回黑蛇，看了看天，便揣着黑蛇，打着一柄油纸伞出门了，往山林中去。
　　行至山林边缘，拿出怀中黑蛇，便道：“你总是要归于山林的，这次走了，便不要再回来，以后遇人，定要跑的远远的。”
　　黑蛇点点头，又蹭了蹭他的手心，悠悠地向山中爬去。
　　孙宁目送着它远去，呆了一会儿便回到家中。
　　日子又回到从前，一个人砍竹，一个人吃饭，一个人睡觉……没有那条黑蛇在一旁听他絮絮叨叨。
　　正因为曾经有了黑蛇陪伴，如今回到一个人的生活才能觉出寂寞。
　　又是一年梅雨季，孙宁想起去年遇蛇之时也是现在，心中不免牵挂起黑蛇来。一年未见，它是不是听话，有没有再受伤……越是想起，越是放不下。
　　“扣扣扣！”
　　屋外响起叩门声，已是入夜，这时还会有人来?孙宁心中疑惑，披了件外衣，起床，开门。
　　屋外下着小雨，孙宁举起手中油灯，方看清来人。
　　来人乃一身材高大的男子，他见着孙宁，嘶哑地开口道：“在下路途中遇到劫匪，受了点伤，这附近又没见着人家，便冒昧上前打扰……”
　　孙宁看到他衣服破烂，手臂淌着血，心中一惊，便道：“快进来罢！我去拿药给你包扎。”
　　说罢回房拿药，男子随他进门，坐在凳上，将外衣脱下丢到一旁，左臂上赫然一条四寸多长的伤口，皮肉狰狞的向外翻出。
　　孙宁忙拿出药箱，替他包扎。药撒到伤处，男人疼的皱了皱眉，苍白的嘴唇微颤，右手紧握，竭力忍耐着疼痛。
　　孙宁突然想到去岁那条黑蛇，也是在梅雨时节，受了伤。也是会在上药时，竭力忍耐着疼。
　　“忍一忍，怎么就遇到劫匪了?这伤的也太严重了!不过幸好还逃了出来，以后一定要小心。”
　　孙宁说着，抬头看了眼男子，眼神一下就撞进男子漆黑如墨的眼眸，顿时一愣，这个眼神，和那条陪了他整个梅雨的蛇一样，深沉的，慵懒的，莫名的让他心中一动。
　　“我……伤好之前，能在这养养伤吗?”男子开口打破了沉默，“我会付饭钱的。”
　　孙宁噗嗤一笑，“你不是被劫匪抢了吗?怎么还没被抢完?”
　　“……”男子沉默了片刻，“我……可以帮你做事。”
　　“你一个病人，还是好好养伤。再说我也没什么需要帮忙的。”
　　孙宁拾起男子的外衣，皱眉看了一会儿，道：“我这没你能穿的衣服，这件看了已经不能穿了，明天我去集上再帮你看几件吧！”
　　说完一拍脑门，道“对了，在下孙宁，还没问兄台你名讳。”
　　“在下名林墨。”男子淡淡答到。
　　至此，这名唤作林墨的男子就在孙宁家中住下，孙宁虽好奇他身份，但也并无意去细问。毕竟人家不说，便有不说的道理，何必非要弄清呢？
　　再说，孙宁无钱无势，没甚可图。没人会骗他什么。
　　自从林墨住下，便帮着孙宁制伞，林墨勤快，又好学，手巧，几下就摸清了制伞的窍门。
　　每天便随孙宁上集市卖伞，本来摊前客人就多，而林墨又长得俊俏，来的姑娘越来越多，都抢着买伞。
　　甚至有媒婆已经找到孙宁家中，打听林墨的身世背景。
　　这一下，孙宁便是不高兴了，这个男人，是自己救的，制伞，也是自己教的，如今却这么多人跑来见他，打探他的消息……
　　孙宁向林墨抱怨那些姑娘，林墨也不多言语，静静看着他，只道无意与人约为姻亲，叫他不要因此烦恼。
　　孙宁看着他的眸子，里面映着他的脸，孙宁一阵心悸，别过脸去。心跳加速，瞬间烧红了脸。
　　近日阴雨连绵，许是在集市摆摊时受了风寒，孙宁竟开始咳嗽起来，只觉得头脑昏沉，身体也麻木了一般。
　　林墨看他难受的样子，便道：“今日便不去卖伞了罢，我去给你抓药。”
　　孙宁点头应了。
　　林墨拿了些许银两出门，孙宁一人靠在床上，正昏昏欲睡。突然响起叩门声，孙宁一惊。
　　叩门声愈来愈急，“来了！”孙宁下床，“咳咳……”披上外衣。
　　打开门来，门前站着一位白衣道长，道长似是不惑之年，手拿拂尘，见到孙宁，眼眸精光乍现，道：“贫道前几日在此伤了一条蛇妖，只因那日缠斗之时那劣畜施法困我，被它逃开。我观施主面相，似是被妖物缠身啊!”
　　孙宁心中一惊，蛇妖?他定了定心神，“道长怕是弄错了罢，小生今日并未觉得不适，只是今日感了风寒，这也是阴雨所致，何来妖物一说？道长还是请回罢。”
　　孙宁想到蛇妖一说，便不欲与道长纠缠。
　　“罢了，贫道向来只做自己该做的，既然施主不愿交出这妖物，便收下贫道这串菩提子罢。”
　　孙宁接了串珠，便与道长告别，回到房中，心中却再不能平静。
　　蛇妖?他想到去岁那条通体漆黑如墨的蛇，看那蛇的灵性，便是妖物也有可能罢。
　　只是蛇早被他送走了，又何来妖物缠身之说?莫非它又回到了家中?
　　又担心黑蛇受害，却又期冀这它在自己身边。
　　只想着，心中愈加烦闷。
　　看了眼手中串珠，若是黑蛇还在，这珠子怕是会伤它。于是便把珠子放到了柜子里。
　　不多时，林墨回来了，帮孙宁煎了药，孙宁将药喝下，苦味在嘴里弥漫开来，孙宁皱了皱眉，林墨立时塞了个蜜饯过去，蜜饯的甜味冲淡了嘴里苦涩。
　　“甜吗？”林墨问。“药苦，所以买了蜜饯。”
　　孙宁看着他，他漆黑的眼眸里只映出了他的身影，孙宁一愣，又想到那黑蛇，又想到那道长的话。
　　妖物缠身，妖物缠身……
　　若是那黑蛇并未回来，那今日在他身旁的只有林墨。
　　林墨，会是妖吗?若是，那又怎么办呢?叫道长收了他，不不，林墨并未害他，甚至每天照顾他，陪伴他。
　　如果林墨真是妖……
　　“阿宁，阿宁……”林墨的声音把他从担忧中拉了回来。
　　孙宁笑了一下，道：“林墨，我累了，先睡一觉。”
　　林墨点点头，“你好好睡罢。”
　　说罢替孙宁掖了被角，拿着药碗转身出门了。
　　孙宁看到他的动作，突然就想通了，妖便妖罢，他就算是妖也不会害自己，纵使是妖，自己如今，便也是，喜欢上他了罢。
　　在他雨夜里叩门求助的时候，在他无微不至的关心自己的时候，在他的眼眸里只映出了自己的时候，自己爱上他，便已经注定好了。
　　孙宁想通之后，便很快睡着了，一觉醒来，身体已是好的差不多了。
　　之后几天，林墨仍然不让孙宁做事，孙宁只能在一旁看他制伞，时不时指导几句。
　　绘伞面的油墨没了，孙宁要去取，林墨道：“我去罢，你坐这，别动。”
　　说罢去取油墨。
　　孙宁笑了一下，心道：林墨如此关心我，到底也是对我有意罢。心中正暗自高兴，便听到门内林墨惊呼：“啊……”
　　孙宁立刻奔进屋去，只见一条通体乌黑的大蟒痛苦的盘曲在地上……嘶嘶地不让他靠近，地上散落着杂乱的物品，孙宁定睛一看，巨蟒旁边正是那天道士给的菩提子！
　　孙宁心里着急，巨蟒威胁地叫着，又一边竭力想离开那串菩提子，孙宁竟从它眸中看出哀伤与痛苦。
　　定了定心神，试探道：“林墨?是你吗？”
　　巨蟒顿了顿，缓缓地，点头，孙宁急忙道：“你别怕，我来救你。”边说边靠近它，捡了地上菩提子，“这个怎么办？”他不知道怎样才能救林墨，急得满头大汗，紧紧盯着林墨。
　　这时，他脑海中响起林墨嘶哑的声音：“把串珠剪断。”他迅速用手想拉断串珠，手中渗出血来也不管不顾，“哗啦……”菩提子被散落在地上，孙宁颤抖着双手抱住蛇身。
　　“林墨，林墨……”他不停地叫着林墨的名字，害怕它就这么离开他。
　　林墨静了一会儿，又变作人身，声音微弱嘶哑，道：“你……已经知道我是异类，这样，还不怕吗?”
　　“不怕，你对我的好，我都知道。我……我离不开你了，你……你会丢下我吗?”
　　林墨缓缓摇头，“我去岁被道士所伤，取去内丹，化作原型，你救了我，我便决定陪着你了，只是当时不知如何留下，便回去……找友人拿回我内丹，便来找你报恩。”
　　孙宁心下感动，擦着眼泪直点头，林墨闭上眼，“我被这菩提子所伤，一时恢复不了，我累了，先睡一下，放心，过段时间我便会醒来。”
　　孙宁得了保证，便也放下心来，看林墨又化作小蛇，窝在他怀中，闭眼沉睡了。
　　如今两人已经说开，孙宁仍如从前一般制伞卖伞，只等林墨醒来。
　　林墨一睡就是几个月，醒来时，孙宁正睡着，皱着眉头，微嘟着嘴，林墨用手抚上他眉心，孙宁似有感应一般，慢慢睁开了眼。
　　一把抓住林墨的手，“你会一直在吗?”
　　“嗯，一直陪你，这辈子，下辈子，每一世都会陪你。”

　　“好了，诸位客官！梅雨遇蛇的故事就到这里！”
　　“这人啊，总把妖物当做异类，殊不知，妖物也是有情的，有的甚至比人更痴情啊……”
　　“掌柜的，这蛇妖和孙宁便是在一起了罢?这就结局了?”
　　掌柜的抿了口茶，悠悠道：“人妖之恋，自古就不会是好结局吧……”
　　听客欲细细问来，却见掌柜摆摆手，转身上楼。

　　「店长日记」
　　清楚的记得，几百年前，那是唐朝时，这间客栈开了不久。
　　遇到那只蟒妖，他在找自己的恋人，他来到我的客栈，问：“掌柜的，你认识我的阿宁吗?我在他身上做了标记，为什么还是找不到呢?”
　　他的恋人变老，死去，转世轮回。
　　他在阿宁死前把自己的精血滴在他心上，妄图在他下一世找到他。
　　可是，每一个轮回，便是几百年，他与他相守数十年。
　　之后，便是几百年的等待。
　　这条执着的黑蛇，在几百年后的今天，仍然，等待着他的恋人。
　　只为了一句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