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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相逢欲话相思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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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天夜里敌军来犯,我掀开帐篷的时候,望见云生正穿盔戴甲的从帐篷里出来,他远远地看着我,鼓声、号角声扎耳得很,我走向前去,双手紧紧环抱住他,在他耳边温声道:“等你回来给你包馄饨好不好?”
云生有些粗鲁地摩挲着我的嘴唇,眸色愈深,他没笑,只微不可闻地点点头,说,“好。”
他拿着兵器与我擦肩而过,我的心里像有风刮过一样,我攥着拳头,我不敢回头看他的背影,怕自己会在这个时候不合时宜的落下泪来。
这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又想起云生小时候的事来,他幼时挑嘴得很,可又与旁人不同,吃月饼只爱吃皮儿,馄饨也是,时常把个月饼啃得坑坑洼洼的递给我,笑的见牙不见眼的。
后来我才知道,他只是因为知道我爱吃馅儿,才说自己喜欢吃皮儿的。
一有伤员被送回来,我就心乱如麻地跑去查看,生怕看到云生的脸。可一直到第三日云生都还没回来,生死未卜,又想到他们说战死的尸体是不会被送回来的,我擀着馄饨的手不住地在颤抖,这几天不知道包了多少个馄饨,却始终不见云生。
一个圆脸的小姑娘突然笑着叫我:“姐姐,你心上人回来啦!”
擀面杖从手中滑落,我连手都来不及洗,便跌跌撞撞地跑出去,云生就站在门口,我猛地扑进他的怀里。
他身上全是血,下巴上又冒出青色的胡茬,我什么也顾不上了,只是抱着他,他任由我抱着,过了一会儿,他才笑着说:“我回来了。”顿了顿,他又撒娇似的说,“阿姐,我饿了。”
我拉着他的手进了帐篷,看着馄饨在水中翻滚,又看着他捧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馄饨狼吞虎咽。
云生把勺子递到我嘴边,里面是小小的肉馅,我低头吃了。
云生回去洗澡,我在床边呆会了半天,从行李的最底下找到我的裙子,那是件大红的长裙,金色的丝线勾勒出并蒂莲,我轻轻地将袖间的皱褶抚平,慎重地将它换上。
我坐在铜镜面前,淡扫黛眉,着胭脂,点绛唇,最后在眉心点上朱砂。
云生是一个人住,我拉开帘子进去的时候,他刚沐浴完,浑身湿漉漉的,只穿了一件白色的亵衣,领口大开着,露出大片的胸膛,他看见我吓了一跳,问:“阿姐你怎么来了?”
我挑了挑眉,未答,我一步步地向他走近,他下意识的往后退,直到背部抵上墙壁,我抬手将玉簪取下,长发便如瀑布般倾泻,云生一时看得愣了,我解开衣带,衣物轻飘飘地落在脚步,里面未着一物。
云生的脸刹那间红得像要滴血,连耳根都是红的,他手足无措地看着我,手和眼都不知该往哪儿放好,说话也跟着磕磕绊绊起来:“你、你这里做什么?”
我用赤l裸的手臂搂住他的脖子,在他耳边轻轻吹着风:“你要我吗?”
云生像是要哭了,“不行……”
我抓着他的手,吻他的指尖,叹息一样的开口:“这几天,你知道我是怎么熬过来的吗?”
云生定定地看着我,声音有些干:“不行,我们还没……”
“你不是送了我一顶花轿么?”我闭上眼睛,细细的吻过他禁闭的唇,我感觉到他在颤抖,手若有若无的蹭上,暂时分开,我冲他一笑:“还在逞强吗?”
“抱抱我呀,好冷。”
云生一边抱着我用力往他怀里揉,一边发狠地地吻住我,吻得火热,笨拙又不得章法。
有的时候,□□上的欢愉却是最好的慰藉,彼此触碰,用吻和抚摸来诉说内心许许多多无法名状的情绪,也许这一切都只是暂时的,就像借酒浇愁愁也仅仅只是忘了而非不存在,可我们紧紧相拥的时候,总会在美妙的幻觉中认为,这一瞬就是一生了。
我在恍惚间又隔着数不尽的时光,望见了若水,他只要对我笑一笑啊,刀山火海我都乐意之至,在最后的最后,他在一片绚烂又凄婉的背景中轻轻呼唤着我的名字,我终于忍不住呜咽出声,云生低下头,仔仔细细的舔过我的泪水,他静静地看着我,像是疼惜,又像是怜悯。
过去的种种如潮水般呼啸而来,尽管快要窒息,我也没有力气再挣扎了。
人生在世,谁又不是沧海一粟呢?
次日破晓,云生又披甲上阵,我躺在云生的床上,脑子像杂草一般都混乱。
我不掺和这场战争是因为不敢杀凡人,罪孽深重恐难得圆满,尽管如今结局已定,可云生,他仍要再入轮回。
虽然念青同我说过一世帝王九世乞丐,但我总觉得恐怕与我多番强改命格有关,我本就是一个变数,加上手染鲜血,犯了杀戒,反倒罪及云生。
我的衣服被云生叠得整整齐齐地放在床头,我穿上衣服,捏了个隐身诀,寻着还未被风吹散完的马蹄印一路追去,直至傍晚,我才看见云生。
尽管这一幕在噩梦中出现过许多次了,可当它真真切切地出现在我的眼前的时候,我仍然心里痛得厉害,在瞬间泪如雨下。
云生左肩上有一道深可见骨,胸口上的血洞仍在渗血,身上几乎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无一不是伤,不是血,叫人不忍再看。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了,我不敢碰他,只能反反复复地叫着他的名字,云生困难地眯了眯眼,似乎认出是我,于是笑了:“阿……阿姐……”
他一说话嘴边就不停地吐出血沫,我哭着不断地应他,说我在这里,他伸手在怀里摸索着什么,因为手指僵硬的缘故,做的十分笨拙,他掏出一个木雕,那木雕刻得栩栩如生,我愣住了,云生把它放进我的掌心,声音像润了水汽的微风,“阿姐,我……”
话音未落,他便咽了气。
可是他的眼睛仍然望着我,那双黑白分明的眼睛里还带着点孩子气的天真,起风了,沙漠里的风卷着沙和血腥味,枯死的树上站了几只秃鹫,我的眼睛里已经没有泪水,我把那小小的木雕放在贴着心脏的地方,然后弯下腰,用侧脸轻轻蹭着他有些扎人的胡茬,嗓子里发出动物般的呜咽声。
不知道从什么地方响起了马头琴沙哑的调子,我听见我头顶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还是迟了啊。”
那是个极漂亮的少年郎,有些一双与年龄不符的沉静的眼睛,他按了按我的肩膀,“姨娘,节哀。”
那是宗然。
这一役之后,敌军终于乖乖投降,派了使者上京议和,并将所有的兵器上缴,不再组建军队,并加收三成岁贡。
这场染了云生鲜血的战争,终是落下帷幕。
后来我才知道夕迟他们落入敌军圈套一筹莫展,而这时,却有一支军队从天而降,虽是人形却口吐兽语,如鬼魅般难缠至极,包围的军队是其四倍之多,反倒打得敌军节节败退。敌军欲亡,又得知后方粮草被一场不知从何起的大火烧了个干净,军心大乱之际,夕迟率兵乘胜追击,敌军终降。
云生的尸首若要运回家乡恐已腐烂,所以只能眼睁睁看着他长眠于这异乡。泥沙一点点地将他吞没的时候,我用力地攥紧手里的木雕,硌得手心有些疼,耳边有什么东西破碎的声音。
我独身回到故乡,赤手在批把树下刨出一个坑,手指满是鲜血,将属于云生的玉坠埋下。
批把树已亭亭如盖,阳光透过树叶间的缝隙如碎泵般洒下,我靠着这棵树,睡了一个下午。
梦里,小小的,还不过七八岁大的云生,脸上还是婴儿肥,他脖子上挂着玉坠,瞳仁又黑又亮,冲我笑得眉眼弯弯,他迈着小短腿哒哒哒地朝我跑过来,在他扑向我怀里的那瞬间,梦醒了。
我注意到自己手指上的伤已经好全了,有一人逆光站在不远处,一头银发披散在肩头,他转过身来,笑容有如春花乍放。
只是看着他,我便觉得心里的慌乱都被抚平了,我笑了笑,叫了声,“锦华。”
锦华的语气一贯的风轻云淡:“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我想了想,说:“痛过了。”
“醒了吗?”
“醒不了了。”我坦然道,“不过,只要我死了,自然就不会再做梦了。”
锦华轻轻叹了口气,有点无奈,“你啊,”他说,“罢了,都随你。”
他临走前往我手心上放了颗珠子,青翠翠的,他笑了笑,“还没寻到什么好盒子,好在这东西却也好存放。食之可延年益寿。”
我接过了,干脆穿了根绳子挂在脖子上。
而后我又启程去了京城,庄君已官居左相,仆使不允我入内,我便趁夜翻墙,庄君正在院内纳凉,见我便斥道:“你是何人?”
我在他面前跪下,只说:“求大人彻查军粮。”
他认出是我,苦笑道:“你说的事前些日子夕迟已向我秉过,我按下未发,不是不想查,而是查不了,这其中牵连甚广,而我在朝中根基未稳,我坐在如今这个位置却也不容易……”
我抬头看着庄君,轻声道:“大人,云生死了。他还了边疆一个太平,望大人还给军中一个公道。”
“什么?死了?”
我笑了一下,“还望大人莫忘了,那日殿试,换做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像云生。咽着糠去打仗的将士们还需要一个交代,他们抛头颅洒热血是为国为民,可这背后的冷箭却叫他们心寒,还望大人三思。”
夜色凉薄,我踏着月光离去。
我枕在江间的一叶扁舟上,任它自由自在地顺着风飘。布谷鸟隐在树梢间清啼,听小舟温柔地推开波澜,鱼儿在清澈的水中嬉戏追逐。
清风夹杂着荷花香吻过我的眼角眉梢,我半睁开眼,静看天边云卷云舒,散漫地将一截雪白的手臂垂入江水中,手指抚出水流的形状,江水有些凉,倒也十分舒适。
那木雕贴在我心口上,十分熨贴。
我重新闭上眼睛,渐渐入眠,也不知斗转星移了多少回,也不知又是多少个沧海桑田。当我悠悠醒转时,小舟已停歇在一处芦苇盛开的岸边。
正是晨光熹微的时刻,天边还悬着一颗未落下的星,芦苇上沾着的露水像一盘不小心打翻的珍珠,蜻蜓低飞过湖面留下一串串涟漪,我扯了一根嫩叶放在口中咀嚼,不急不缓地提起裙摆从小舟上走下来。
我抬起脸,刚冒出头的阳光晃得我有些发晕,那木雕里面夹着一张纸条,上面是云生清秀的字体,写着——
早晚复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