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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翡翠玲珑尸(一) ...

  •   晋建元二年建康,渡江结束后的第三年,南北交融,朝廷安定,江南一片升平。
      正月晦日,又是一年一度的驱邪避灾日,建康举城百姓,无论世族还是工商贩夫或者田耕农者都齐聚清溪或者淮河,世族大家大多临船而宴,船头或船尾常挂一盏游灯,数十条画舫横在河面上,将清溪两岸都照了个通明。两岸便是柳堤,还未抽芽的柳树上放置三三俩俩的小荷灯,路上行人漫漫,河边濯衣的大娘们嬉笑谈话,几个幼童立在边上放灯,一眼望去,蜿蜒而去的清溪与淮河交汇着流向远处。
      柳堤上,两个少女从淮河边上来过来,正急匆匆往清溪走,走在前面的少女满脸焦急,坠在额边的坠饰因为她太快的动作已经歪向了一边,后面的少女看似走得不紧不慢,但是步速非常快,一步不落地紧跟着前面的少女,见前头的女子恨不得插上翅膀飞走,她终于忍不住开口,“小……”
      前头的少女转头狠狠瞪了她一眼,她张开的嘴缓缓闭上,默了良久还是无奈道:“小菀,该说的不该说的,我都说了,那柳左监布衣出身,我承认,人呢的确有那么几许风骨,貌呢的确不差那一分风流,但是……”
      前头的少女开怀道:“能得你这般评点,也不枉我省出来的那二两牛乳饼子,但是你就别说了,你看看前头是不是快到了?还有,”那少女难得扭捏了一下,垂眸问道:“我这一身如何?”
      后头的少女无奈一叹,“你平日男装穿多了,如今换了这么一身,定然是新鲜的,”说完抬眼瞥了瞥前头的清溪,果然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树下,只不过那器宇轩昂的身影旁边似乎立了另一个娇小的身影,她眉头一皱,莫名气闷,“喏,就在前头,不过不是他一个人。”
      前头的少女立时欢呼奔了出去,三步并作两步走得更快了些,未曾听到那句“不过”,后头的少女眉头皱得更紧,她分明看到那高大的身影不着痕迹往那娇俏身影边上凑了一分,脸色顿时黑了。
      “柳大哥,”走在前头的少女这时已经到了柳树下,她这一声娇俏的呼唤却像是油锅中落了一滴水似的,将柳树下正自窃窃私语地二人惊了一下。柳长宁转头,一见踏进亭子的少女立时绽开笑颜,温和地走上前去道:“小菀,你来了,路上还顺利吗?”
      那少女兴高采烈地走到他身边,自袖中掏出一块包裹的严严实实地帕子正要递出去,却见柳长宁身后走出一个高挑的身影,那女子身量纤长高挑,一张圆润细腻的鹅蛋脸上两撇柳眉斜飞,将那一双妙目衬得灵动异常,此时她眉目间蓄了些漫不经心地笑,指间缠绕了一方绣帕,抬手举足皆是风情,“言小菀,这么巧……”
      “魏凄凄,”言小婉有些惊讶,攥住帕子的手突然收了回来,微微垂首,“你怎么会在这?”
      魏凄凄,廷尉府司正魏恒的二女儿,比小菀还小了一岁,这般高挑的身量同言小婉站在一起,立刻将后者麻杆一般瘦小的身形凸显无疑。
      “小菀,跟你说了多少次,不可直呼魏小姐名讳,”柳长宁无奈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难得她今日梳了女子的双鬓髻,额间缀了一枚云母珠子,看起来十分可爱。柳长宁眼中泻出笑意,抱歉地看向魏凄凄,“魏小姐,小菀她直率了些,还请小姐不要见怪。”
      “同她见怪有什么意思,柳大哥又在取笑我,”魏凄凄眉目含羞,指间的绣帕被她揉成了一团,“今日我本同江家小姐约好了到此游玩,不想等了许久也不见她来,”说着眉间微微蹙起,愣是带出一丝柔弱。
      柳长宁沉吟,言小菀立时出声反对,“今晚柳大哥要陪我去看灯,有你什么事儿,”说着攥住柳长宁的胳膊,“柳大哥,我们赶紧走吧,去迟了,就看不到社戏了。”
      魏凄凄原本也不想跟他们俩搀和,柳长宁虽有些才貌,但是身为魏家长女,柳长宁的家世她还看不上。但是她一向在魏家横行惯了,便连小她两岁的弟弟都要让着她,如今听言小菀这么一说,哪里还肯息事宁人,冷笑了一声道:“言小菀,你别忘了,柳大哥可是廷尉府的左监,若是我今晚回去同我爹这般那般一说,柳大哥的仕途还想不想走了!”
      “你!”言小菀一愣,正要同她理论,见霖心慢吞吞走在后面,“霖心,你来的正好,给我打跑她,”她伸手笔直地指向魏凄凄,霖心有些无语地看着一秒娇蛮任性上身的言小婉,“小婉,晋律第三章第二十六条,无故行凶者罚绢四十匹,闹事打杂者罚绢四十匹,柳左监两个月的俸禄,你确定?”
      言小婉有些蔫了,魏凄凄冷冷一笑,“把我扔出去,凭她?”话音刚落,柳树旁边的木亭中立时站起了五六个家仆,身上都是大大的“魏”字,言小婉看着那几个壮汉一脸凶神恶煞,最终“哼”了一声。
      柳长宁面色不变拉住了言小菀,朝魏凄凄颔首道:“若是魏小姐觉得柳某为官不正,自可同魏大人论说。社戏开演在即,柳某同小菀先走一步,”说完拉着小菀毫不迟疑地离开。
      魏凄凄一愣,立时有些羞恼,她还从未被人如此白眼过,这等委屈岂能白受。可是她又清楚柳长宁是廷尉府中坚之力,而言小菀更是廷尉府的门面,即便她回府说了什么,她那官迷心窍的父亲恐怕也不会听得进去,“哼,今日之辱,他日必报。”
      言小菀被柳长宁拉着走了好远,她有些担心地看着柳长宁冷峻的侧脸,柳家在建康是比较末等的世族,他的为官之路走得很不顺畅,饶是如此,他也已经是柳家新辈中不可多得的人才了,言小菀小心翼翼道:“柳大哥,你这般努力,以后一定会越来越好的。”
      柳长宁慢慢停住了脚步,神色柔和了许多,高耸的眉峰斜飞入鬓,山根如峰峦一般起伏,鼻勾不长,雕琢恰到好处,他微微侧头,眸光如明月清辉,正要开口,不远处的清溪边上,一声凄厉的尖叫响彻夜空,人群四散,“有妖怪啊,鬼啊!”
      霖心立时一步踏到言小菀身前挡住四散飞奔的人群,言小菀和柳长宁不约而同地对望了一眼,一眼万言,这般默契是长久的相处和合作中养成的。霖心举剑中气十足地大喝一声:“廷尉府办案,闲杂人等速速散开!”
      河岸边上纷涌的人群立时像是找到了护身符似的,纷纷停顿了脚步,有个胆大的奔过来道:“大人快去看看吧,河里有妖怪啊!”
      柳长宁一马当先走在言小菀前面,两人奔至河边,见远处波光粼粼中沉浮着绿萤点点,此时刚刚入夜,河上夜风渐起,河水拍打着停留在河中央的画舫,激荡出响亮的水声。绿光在水中流动非常快,片刻便从百丈之外疾驰到了近前,流光团团绕住沉浮中水中的碧色,夜色太浓,分不清是什么。
      “是妖怪,夜游的妖怪,古有《玄怪志》,记洱海有一巨鳄,通体莹绿,专食女子,现之则有刀兵之灾啊,”人群中一个年轻的公子神色仓皇,掉起了书袋,众人一听都惊慌不已。
      言小菀看着水中那团绿光靠近了一艘画舫,因为速度太快,发出了沉闷的撞击声,画舫倾斜了一下,那绿光周围团团围绕的点点荧光立时像受惊了一般飞散开来。舫中有人出来察看,“呸,晦气,这什么东西,赶紧给我拨开!”
      那绿萤原本四散开来,零零散散,却在这人话音落后,仿佛有所感应,聚成了一团。言小菀立时喊道:“不要动那东西!”
      那人似乎听到了她的声音,却没有在意。旁边的两个小厮手下不停,那绿莹莹地一团东西被船桨拨开又因为水流的冲击砸回了画舫,那些流光忽然四散,在空中略略停住,尔后飞扑向了那最先开口说话的人,“哎哎哎,这是什么东西,”那人起先并不在意,抬手赶着那些流萤。
      “快,疏散人群!”言小菀对霖心匆匆说了一句,四下看了看,见不远处的码头上停着一叶小舟,奔了过去。便在这时,画舫上被流萤缠绕的人发出了惨叫,“这是什么东西!啊啊啊,快,快救我!”
      另外两个人听到了他的惨叫,转头一看,赫然发现那荧光却并非小虫,如有实质般在那人脸上流动。所过之处,顷刻间腐蚀皮肉,白烟阵阵,只剩白骨。其中一个人立时站起来想要绕过去通知主家,被垂死挣扎的人拉住,他的半张面孔都被腐蚀殆尽,剩下的脸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那小厮从未见过这样可怖的画面,惊吓不已,一下子推开了这垂死挣扎的人。那人身子一歪,栽入了湖中没了声息。那团流光落水后纷纷从他身上剥落顺着流水漂向了画舫,一触到画舫外层的木板便牢牢附着在上面,只是一会,外层木板便开始剥落,呛人的白烟漂浮。
      言小菀和柳长宁驾着小舟漂浮到了河中央,画舫中数人在一众仆人的围拢下正一一乘着小舟离开,画舫外层已经剥落殆尽,整个画舫都向□□斜,那原本承载流萤的绿色物体在水中一荡一荡。言小菀从袖中掏出冰丝手套戴上,接过霖心递来的灯笼,昏黄的灯光同绿光相映衬,那层浅碧下赫然掩映着一张雌雄莫辩的面孔。
      “是浮尸,”掩在衰草之间的面孔被荆棘缠绕,衰败的面容上覆着层层棉布,一缕缕纠缠在一起,棉布下原本丰满的□□已经脱去了形状,唯剩白骨,通体发出绿色的荧光。言小菀站起身来在夜色中注目了一会,冷冷道:“封锁整个清溪,扣住所有画舫,直到我们确定浮尸源头。”
      柳长宁负手立在她身旁,对岸廷尉府司下辖的州役已经封住了清溪长堤,便连刚刚上岸的几人也堵在了路口。
      言小菀伸手触了触那浮尸的表面,柳长宁担忧地喊了一声“小菀”,言小菀满目沉肃,露出了不符合年龄的深邃和沉静。浮尸表面不知包裹了一层什么,触手滑腻,冰凉异常,正是这层液体发出了光芒。
      “死者是女性,身长六尺三寸,从面目来看最多十六岁,未婚未孕。”她伸手拨了拨那半浮在画舫边上的碧绿尸身,见她腰间缀有一物,伸手拂过,眉心蹙起。岸上噪杂声渐起,大约是那几个上岸的人不服管束,“咱们先去岸上吧,我需看看那些人。”
      “不妥,你如今着的是女儿装,还是我来吧,”河上风大,言小菀穿得很是单薄,鼻头早冻得红通通了,柳长宁侧身立在风口上温声道:“咱们先上岸。”
      到了岸边,霖心早拿了披风在岸边候着,一见他们上来,立时敞开披风将言小菀兜头蒙上,动作又快又急,言小菀一个跄踉差点就没站住,她抚了抚被撞疼的额头轻声问道:“怎么了?”
      “二公子……”霖心面色如常,低低应了一声,生生叫言小菀跟着柳长宁的步伐顿住,她立时转了个身朝着清溪,停住脱手套的动作,小心翼翼道:“你确定?”
      “化成灰我都认得,”霖心淡淡应了一声,言小菀立时缩了头,想了想凑到霖心耳边嘀咕了几句,霖心点了点头,不放心嘱咐道:“你便在此处等我,不要乱跑。”得了言小菀的再三保证,她才放心离去。
      这才一转头,言小菀已经忘了前一刻保证过什么,清溪绵延入江,浮尸来的方向便是入江口,尸体逆流而来,即便跟风向有关,却也太过蹊跷。河中画舫数十个,一字绵延开来,为何偏偏是这个,又为何偏偏是那个人,那层腐蚀了人脸的东西到底是什么,这一切都像是一团迷雾,笼罩在了她的眼前。她沿着清溪慢慢往前走,离人群越来越远,远到灯火黯淡,连路都看不清,有什么东西渐渐清晰,渐渐明朗。
      “谁!”鼻尖一缕幽香充斥,她觉得喉间突然腥甜万分,河中一叶扁舟渡来,舟中有人,一袭白素,那双晦暗不清的眼睛如同野兽闻到了血腥味一般紧紧锁着岸上娇小的人影。在看到她手上冰丝手套后,身上的香味一滞,远处灯笼点点朝这边移来,便在这一瞬间,那双戴着冰丝手套的纤手已经袭上了他的面门,不知何时,舟已触岸,而她已经到了他眼前。
      寒光一闪,那带着莹莹绿光的手套从言小菀手上脱落,这般精湛的刀工,便是切了她的手也绰绰有余,出手的人不是面前的白衣男子。言小菀不退反近,动作丝毫无有迟滞,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手心无茧,不,准确地说,什么都没有。
      执笔者大拇指中指皆有薄茧;尚武者手心会有一排薄茧,且手皮粗糙;粗事者手粗糙不堪,且伴有小伤口;便连珠算者指缘也会留下印记。年轻者和年老者手相皆有不同,可是他的手什么都没有,所以她什么也看不出。他背光而立,浮光掠过他的左颊,轮廓很深,却看不清脸。
      “小菀,”霖心在很远处便大声呼喊她的名字,那男子声息不露,放开她的手,扁舟往河中央疾驰而去,言小菀僵立在那里,直觉浑身发冷,似在森罗地狱中走了一遭。
      霖心走到近前,一眼看到言小菀立在水边,空气中拢了一层馥郁的香气,一时竟辨不出明细,似有迷魂之效。她立时奔上去一把拉住言小菀,见她半个小腿已经浸在水中,不由骇住,“小菀,你没事吧,小菀!”
      “我看不出,我什么都看不出,”言小菀转头有些呆滞地看着霖心,霖心立时拍了拍她的脸,“这里一个人都没有,你说的是谁?”
      “河中那人,白衣素服,身上浮了一层……”言小菀突然回了神,“香气,是香气!”她再抬眼,河中哪还有人,只余浅浅波光散落了一地月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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