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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长生:岸芷,汀兰 ...

  •   又是深秋。
      青淮江的潮水铺向两侧沙堤,细白的浪花温柔抚过枯倒在沙地上的野水兰的残迹,一寸寸掩埋,仿佛咽泣。几只黑灰的水鸟静静飞起,默然而醒目如黑夜的流萤,落在江边的一溜青绿的竹林中,依旧没声没息。
      江岸芷顿住手中的药杵听檐上的响动。
      秋风和着花香将软帘吹开,窗台上是满眼的绿。她拿碗装了些米,拨开帘子走到屋前的空地上,仰头便望见那几只檐兽般凝伫的鸟。江岸芷不禁失笑,信手把米往空中抛,洁白的米粒霰雪一般,纷纷洒洒。
      然后便听见身后传来一声长调,故意拉得绵长,惊得那些停栖的水鸟忙不迭跳下屋脊。
      江岸芷叹了一声,“旖……”
      “哎,这些鸟…”云旖自天而降,口中念念有词,“这么胖,又贪吃,知道你这儿有米心又善,再有下次,非收拾它们不可……”
      江岸芷蹙眉,伸手摘下她发间的竹叶,问:“这次又伤了哪儿?”采兰人的命,入一次幽兰谷便少不了又一道伤印上身体。
      “这儿,”云旖摊开手掌,两粒殷红的孔眼附在小指侧,微肿,“那蛇忒不讲情面,我都握住那兰花了,它竟还咬我,真疼……”
      疼?江岸芷心酸,留有伤口的疼,其实该是世上最浅的疼痛。
      “不过还好,当时隔壁的阿萝姐姐立刻帮我清理了伤口,没事的。”云旖这丫头又笑开了,目光绕开江岸芷落在窗台上,“呀,你那盆兰花还没死?谷外的兰能越冬的可少,让我细细瞧瞧……”
      “算了,旖,”江岸芷拉住她往屋里拽,“普通的花品罢了,没啥好瞧的。进屋来,让我再看看伤口。”
      云旖满脸不甘心,可还是跟在江岸芷身后进了屋,坐定,伸手让她检查,目光仍游移着缠绕住那在风口晃动的兰花,口里问﹕“岸芷,你知道,采兰人的传说,长生兰吧?”
      长生兰,五十年一生,独活一株,且枯得飞快,却有使人长生的神力。
      江岸芷轻轻点头,却没抬眼,“怎么了?”
      “哦,没什么,”她哈哈一笑,“阿萝姐姐提了一句,好神奇是不是?岸芷,你信吗?”
      “你说呢?我只希望你别被人横着抬出谷,凡事要量力,知道了?”没好气的回答。
      云旖沉吟半晌,摇摇头,“岸芷你是疆外来的,不会懂得这种信仰的魔力。”
      她是不懂。江岸芷苦笑,轻轻给伤口涂药,猩红的液体刺眼,她淡淡开口,“其实,那种东西,没有更好。”

      云旖又消失了很多天,像天际的鸿雁。
      天气更冷了,竹林里的小屋一片清寒。江岸芷制药之余给花浇水,会想到,云旖也许正在幽兰谷与护花的毒物周旋,心又紧了紧。
      但这,也许还不是最可怕的。
      与云旖相识几年,她那倔性子早已显露无疑,想必是真信了那个传说,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我是劝了你的,旖,”她关上窗,隔开香气,转身为供在案首的一尊观音上香,喃喃自语,“可你为什么不听。”

      清冷的月夜,她回来了,一脸疲惫,满腮泪水,站在庭前一声不吭。肩上,是大片洇开的血迹。江岸芷拉她,动也不动,许久那冰冷的泪这才渐渐变暖。为她包扎,她说﹕“岸芷,今后,我只信你。”
      已经猜到发生了什么,江岸芷不由地叹息﹕“信我,那就别再为兰花奔徙了,在这里住下吧,过安稳日子有什么不好?最好将那个传说也忘了……”
      “不, ”云旖固执得摇头,“我知道它存在,今年便是它华发的年份;另外,我讨厌背叛。”最后四个字像是从森罗刀山上滚下来的,粘着血腥气掉落在听者心头引得阵阵战栗。
      江岸芷神色暗下去,欲言又止。
      阿萝暗害了云旖。只是因为她开玩笑说自己找到了长生兰,阿萝信以为真,起了杀心。
      云旖披衣走到窗前,细嗅兰花,回头朝江岸芷嫣然一笑,“我若夺了长生兰,既得长生又解了心头恨,何乐不为?”
      快乐吗?江岸芷想,自己已遗忘很久了。

      云旖再次上路,这是今年最后一次进谷。月色依稀,好风过堂,分明是良辰美景,江岸芷却是一心的寒。
      无主的长生兰据说露微光,只开三个时辰,云旖信心满满,临走拉着她道别。
      江岸芷心疼,却自知阻止不了她,只得狠心一推,如推离一叶不系的浮舟般将她推出门外,“若得长生,便……不用来寻我了。”
      “岸芷姐……”云旖面有难色,却还是一跺脚,跑了。
      江岸芷在门里,对着那尊细瓷佛像垂眸不语,胸中是止不住的遗憾,
      淡放长生身,甘作岸芷兰。捣药济世疾,山水复水山。云旖,这是命吗?便是我有心,却还是不能使你拨云见月。我所经历的悲欢,你将一分不落得身承。

      云旖果真没有再回来,只是一封书信由鸽子传来。
      她说,她终于采得长生兰,阿萝等人却被忽的坍落的山石埋在了谷底,生死无据。
      她说,知道江岸芷不愿见她,而且有个老头子说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那就再见,况且她们有的是时间。
      江岸芷欲哭无泪,就着烛火,将信烧成了灰。

      四十年后的冬晨,一样的清冷。一只水鸟扑棱棱飞上窗台,盯着窗里的人看。
      江岸芷站在窗前,手里拿着一页纸,平素养的那盆兰花旁,另一盆兰花在静静吐蕊。两盆皆香若天籁,两盆都是,长生兰。
      云旖终于回来了,小半生的人世浮沉,也算掂量出了欲念的轻与重。
      “睿智的造物者交给每个人的时间都是足够的,长生也许只宜是句美好的祝词。而有很多人,很多事,一旦参差,便是永诀,那是时间换不回的,唯留一世空虚的长生。
      “如今,与你一起隐居江畔,是我唯一的心愿。从此遁守,更名,汀兰。”
      江岸芷抬头,朦胧的竹林里绿雾浮动。庭中蹲着一个发髻高盘的女孩子,只手端着青碗,盯着面前吃食的水鸟,侧脸笑貌纯然。

      开春,青淮江涨起盈盈碧流,野兰新发。一稔一生的捣药声隐在涛声里,如所有繁华声里遁入空门的长生兰主人。
      而那稀世的兰花,风欺霜剪,江水滋灌,依旧只当寻常的花草,双双养在云淡风轻的窗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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