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秋》粘糯

1、千秋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她.亦或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她.她那一袭紫杉.仿佛是一团紫色的染料在澄净的湖水之中荡漾开来.似雨时初晴的风景般朦胧寡淡.面纱覆盖住她的大半张脸孔.那薄如蝉翼的面纱下映衬着这般似有还无的美丽.惟有那双眼睛.是清清楚楚的摆在那里.妖娆就像鬼魅.只是.他还来不及认出来.不过,她也没有认出来.
　　"你可是医者?"
　　"是的,我是."
　　他就这样倒下去.她才回过头看这个双目紧闭的男子.他手臂上梅花状的图案深深的镌刻进她的眼眸之中.记忆就像勃然怒放的花朵.
　　是你吧,锦然.
　　千树很惶然.在心中反复的问自己.是不是真的要救他.如果救了他.自己到底该付出多少沉重的代价.
　　毕竟当初,害得他家破人亡的罪魁祸首,是她花千树.
　　原来因为他燕锦然的存在.所以在这场以性命为赌注的争斗中.她注定是输家.不论岁月有多少流转.只要他存在一天,就是她的梦魇.

　　是从十六岁开始吧.她开始背负着仇恨的包袱闯荡江湖.用刀,换血.
　　在这腥风血雨之中.她的刀,被这些肮脏的血肉打磨的越发锐利起来.没有人知道.在那层层衣衫之下包裹的躯体有多少条骇人的伤疤.像蜈蚣.一点点的噬啃着心.
　　是别人残忍的剥夺了她拥有幸福的权利.七岁之后.她会对自己说.是他们剥夺了我的幸福.那我只有取走他们的生命.这个世界要公平.对不对.气弱,如游丝.星星点点带妖娆.实则班驳苍凉.
　　七岁的那年.她的家---锦绣山庄在众多所谓名门正派的围剿之下.成为了一堆无用的废墟.那个庞大的家.人人都待她那般的好.把她当作掌上明珠般的宠.只宠,却不娇惯.有血缘的,无血缘的.都是.那个时候,锦绣山庄的二小姐花千树.或许是这世上最幸福的孩子.
　　那晚,锦绣山庄579条人命的血将大地渗透成鲜红的颜色.也逐渐渗透进那唯一活口的心中.
　　在十二年之后.她终于将那把让她家579条人命丧生的所谓天下第一剑夺回.她将那把剑扔进大海的时候.蓦的哭了.
　　这是一个让她心寒的决定.其实在她的内心深处.还埋藏着这样一个未被触及的净土.在她苟且偷生的九年里.有这么一个人.用一种最笨拙的方式告诉她,他爱她.他叫燕锦然.
　　原本,在这场灭门之灾还未发生的时候.她是他指腹为婚的妻子.而后来,却不可能了.
　　这九年,他把她藏起来.而她望向他的目光,随着时间的推移开始逐渐变的贪婪.她知道,从她七岁的那天晚上开始.她和他的缘分,就尽了.
　　十六岁.她在那娇艳豆蔻的年华里的某天.选择了一个以死为源头的谎言.在最爱的男子面前,玉陨香消.那崖下是海.他并不知道.她有极好的轻功.她想,他定会以为她淹死在那片海里,连尸骨都不存.
　　这总要好过她所爱的眼睁睁的看她成为一具被仇恨蒙蔽了心的僵尸.从今往后.他于她.只是一个遥不可及的梦想.她那肮脏的手触碰不到他圣洁的灵魂.从那天开始,花千树就死了.活下来的,是她的孪生姐姐.花秋树.
　　花秋树,这曾经与她血脉相连的名字如今被深深镶嵌在她骨血之中.永不分离.
　　时隔三年.她抱着那把让她家破人亡的所谓灵剑.将那块被时间与鲜血紧紧尘封的记忆一点点的挑破.血,就这样肆无忌惮的往外流淌.

　　午夜,千树所居住的阁楼东边传来一声凄厉的号叫.手中细长的针落下来.她却来不及听针尖落下的声响.
　　千树明白,他中的毒有多强大的毒性.千树亦懂得.身中此毒的人又需要承受多大的痛苦.
　　那一刻.她所有的彷徨无助皆来侵袭.愧疚.在她心中疯狂的蔓延.至每一个角落.
　　如果不是她让他家破人亡,他又和至如此.
　　又一转念.是他父亲逼她的不是吗?她不可能为这份爱而放弃灭门的血海深仇.
　　上天是不是真的有意戏弄她.这些不得不做的杀戮.终于有天要去将一个人伤害.而在伤害这个人的同时.一把锐利的刀子依然毫不客气的插进她的心中.仿佛使尽全身的力量.找到她最为疼痛的穴位.狠狠的扎下去.亦不抽出来.生根发芽直至腐朽.也任其生长在那里.没有人去管了.

　　从拿到那把天下第一剑的那天开始.她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那样多的人在他们史料未及的状况下闯进来.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就连她家最隐秘的那条密道都被围堵的水泄不通.她亦明白过来,那一仗,为什么爹娘败的那么惨.
　　锦绣山撞出了奸细.是有人出于目的性的要制她爹娘于死地.他是她爹的同门师弟.他姓燕.
　　刹那间,她终于得以泪流满面.再也没有选择了.除了报仇,她再剩不下其他的选择.
　　夜晚,千树梦见自己蜷缩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地上满是鲜红的血液.没过了她白净的脚裸.一个一身黑衣的蒙面人对着她的家人进行着残酷的逼供.仇恨,是在那个时候疯狂生长的.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在寻找一个答案.如今她找到了,却让她疼的锥心刺骨.
　　不过,她从不后悔.

　　阳光穿透过玻璃的阻碍,生生的照上燕锦然的眼睛.这是他所陌生的地方.他的身旁有水.那清澈的液体到映着他俊逸的脸庞.太模糊,以至于看不清眼眸的表情.
　　燕锦然的身体开始逐渐好转起来.每天都会有人来照顾他的饮食起居.只是他们从来都很缄默.他在这个奇怪的地方蹉跎着岁月.快要离开的夜里.燕锦然偷偷潜入她所在的阁楼.
　　那房中有香.低迷且寡淡的气味.所有陈列的颜色都淡的像西子湖畔晶莹的湖水.朦胧间,似有还无者.
　　千树推开大门.两双眼眸相对."是你救的我吗?医者大人."
　　千树顿时有些怔仲.
　　"你失忆了?"
　　他没有说话,不过,这确实是默认的表情.

　　那天晚上燕的大地上,是让人深深绝望的红色.每一股风,都搀杂着血的味道渗透进她的脑海里.不论是抬头还是低眉.都是一片触目惊心.北边的新房尚未退去喜庆的色彩.同是一种颜色.只因埋在不同种类的土壤之中.长出的.就是截然相反的花朵.
　　天上的月亮就像一颗硕大的眼眸.沉默,一丝不苟的看她所犯下的罪行.她从不介怀.
　　燕锦然不在.其实还是怕,亦或她从始至终都没有放下.
　　只是就在收剑的一瞬间.燕锦然携着他新婚妻子如葱般细腻白皙的手.朱红色的大门就此打开.
　　她的眼眸中是黑洞.他的眼眸中,也许是血.
　　"燕锦然,就剩你一个了呢!"妖,像极贪婪的鬼魅.或许只有在这浓厚的外表之下.才可以掩埋掉一些东西.
　　她在心里自己对他说.燕锦然.这就是仇恨的滋味.我们两清了.
　　两清了?
　　最后一击的时候,他喊她的名字."花秋树,我要杀了你."顿时,剑滞.带着所有的伤口.奔逃.
　　花秋树.对!花千树已经死了.只剩花秋树.
　　对不起,姐姐.
　　千树终于在一所树林中停下来.那妖娆的笑声回荡在这一席红色的大地上.很久之后她才回过神来,自己真的是在笑吗?
　　仇恨果然是一枚有巨大毒性的果实.它可以把一切都湮灭掉.可是即使如此.心中依然还有一块地方在有意无意的抵抗着.在此纠结与挣扎.刺得她鲜血淋漓也不悔改.
　　或许,是她不愿悔改.

　　"你来这里作什么?"千树背过身去.悄无声息的掐断了香味的源头.
　　"在下听闻这百里之外的断肠崖有株极其珍贵的紫色鸢尾.就专程采来.根茎未断.还可以续养.请笑纳.就当是在下报救命之恩."
　　温莞,如玉.是她深深眷恋的模样.
　　待千树还未完全反应过来.燕锦然却再次倒下去.千树切他的脉搏.迟了吗?或许还未.她看着他手中的那朵花.顿时脸色煞白.

　　那几年,千树开始逐渐厌倦起杀戮来.她报了仇.而更多的人要找她报仇.这刀光剑影,动辄血流成河的地方.让她厌倦.不,其实她从来都没有喜欢过.
　　洛阳那一仗是她最后的一仗.那雷家公子的一招一式都让她战栗.其实真正让她害怕的并不是他精湛的武功.更多的,是那双眼睛.它是那么的像燕锦然的眼睛.在那个时候,她微微的有些出神.是不是终究有这么一天燕锦然是否也会这样,同她针锋相对.
　　那场战役她终究还是赢了.可是就在她思忖着是否要放过他的时候.这个人却拼尽全力.将她推下了悬崖.
　　再后来.她就遇见了蓝.从那么陡峭的悬崖上摔下来.她以为.她是必死无疑的.
　　原来有些高手.是一直隐匿于丛林之中的.比如蓝.
　　蓝有极好的医术,就仿佛是以为可以起死回生的仙人.那发,那眼眸,那神伤.
　　"你愿意接替我的位置吗?"
　　"位置?行医者的位置?"
　　"是的,你愿意吗?"
　　"我愿意."

　　"把我养的那些毒蛇拿过来."
　　"没听见吗?拿过来."
　　这是一场以一命换一命的死亡之约.暗夜里的那颗月亮.似乎依然如5年前那般的缄默.但是,它也许笑了.或许为它洞悉一切的英明.
　　钱数终于明白.她这一生似乎就是在偿还之中渡过.家人的,锦然的.亦或她所伤害的一些无辜.
　　燕锦然不会明白.断肠崖的每一根草都充斥着巨大的毒性.燕锦然亦不会明白.千树房中那低迷寡淡的香.却是至阴至寒的毒药.那是她为防别人闯进她的阁楼而特意设置.
　　与早已万毒不侵的花千树不同.两种毒性相互在他体内纠结缠绕.若非千树那性命去做药引.下黄泉的则是燕锦然.
　　时间日复一日的旋转,与在逐渐恢复中的燕锦然不同.千树的生命仿佛是快燃尽的红烛.犹如步入迟暮之年.

　　千树死的那天.阳光甚是明媚.她身着略带亚麻质感的淡紫色连身裙.绛紫色流光异彩的披肩流苏.千树将头发慵懒的挽在脑后.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乍看之下.像初盛开的芙蓉.
　　千树踱着步子,燕锦然在朦胧间.看见千树向他走来.她俯下身看他的脸.眼泪怔怔的滴落在他的睫毛上.继而又滑落下来.
　　"锦然哥哥,我从来都没有对我所做的一切后悔过.不论是在杀人的时候,还是在救人的时候."
　　他是在这之后,恢复一切记忆的.
　　千树死的第二天.已经痊愈的燕锦然看见她光洁的墓碑.一点一点,用内力将"秋"字改成"千"字.
　　其实他,也是心如明镜的.
　　千树有怎么会知道.当初姐姐秋树的尸体是他燕锦然亲手埋葬.
　　他们都在欺骗.
　　他们亦不得不因为宿命成仇.可是他们却做不到.相忘于江湖.
　　千树也不会知道.那雷家公子是燕锦然的伪装.最后一剑的时候,他故意让剑址偏离.可是最后,他依然将她推下了悬崖.
　　那通彻心扉的情感,她也曾有过.
　　他们亦是一样.不会为了爱.而放弃仇恨.
　　只是兜兜转转这么多轮回.他们亦才了解.那份无望的爱.其实才是他们最沉重的心结.
　　如果可以有来生.他们是不是都会渴望一份单纯,与爱.相濡以沫.相伴一生.
　　他们,终于被这重重的枷锁束缚.即使终其一生.亦是的不到.不论是她,或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