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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西郸大市】·五 ...


  •   是日傍晚,暮色比匆匆归家的乡民脚步更仓促三分,踏黑了半边天。明明才击鼓罢市,沿街的一排灯笼已然堪堪被人挑亮,以防天黑路滑。
      此时聿京人大多关门闭户,忙于炊事。
      梁鸢回到居所,却没有立即进屋,因为屋门口站着一个人。
      认出此人相貌,梁鸢微微一怔,连忙迎了上去。那人正阴阳怪气地负袖其后,伸长脖子往门板上凑,似乎在窥视屋中的什么东西,直到梁鸢远远地把他叫回头:“堂兄,你怎么来了?”
      那个被他称为堂兄的人顿了顿,回头“嗯”了一声,便算是打过招呼了。
      叫是叫得亲近,其实不过是八竿子打不着的远房亲戚。
      梁鸢祖籍离聿京有些距离,此人的父辈虽是同宗,然而自从移居聿京,回老家走亲戚已经很少,两家人也越来越生疏,直至梁鸢也来到京城,才终于重新有了一点交情。可惜几十年过去,隔了两三代,辈分上的称谓都有些不清不楚了,梁鸢也只好拣一个亲切些的叫。

      “正是吃晚饭的时候,不妨碍你,我长话短说罢。”
      长话短说,向来都不是什么好兆头。
      果然,那堂兄开门见山,表情有些不甚耐烦:“听说,你在自己当差的地方惹了官司,被贬去归溪大市当市卒了,月俸也扣了。”
      梁鸢微微一顿,轻声道:“是。”
      那堂兄再次“嗯”了一声,乜斜着眼睛瞧他,口气硬得像他们身旁的那一堵墙:“我同你直说好了——这间屋子,是我爹生前吃斋念佛,发善心,白白让给你住了好多年的。如今老爷子过世有些时候了,我们家最近日子不好过,急着要钱用。你若要继续在这儿住,是不是该给点租钱?”
      梁鸢闻言愕然抬起头,显出一丝为难:“堂兄,你也知道我刚刚被官府降职,工钱不比从前。而今日常的柴米油盐都得省,忽然要我多拿一笔钱出来,恐怕……”
      那堂兄仿佛早料到他会这么说,鼻孔里哧哧喷出一声嗤笑。
      “你的柴米油盐得省,我们的柴米油盐也得省,谁又比谁过得容易?只是屋子的屋契既在我手里,自然是由我做主。今日我来,就是要你准备准备,过几天搬出去,另寻一个便宜地方。这里,我已经打定主意要租给别人了。等你哪天手头有闲钱了,再回来找我不迟。”
      一句话慢悠悠到了头,他若无其事地掸了掸袖子:“我这间屋那么大,那么宽敞,你一个人住着岂不可惜?”

      倏然,梁鸢一道目光射来,竟隐隐透着一分愠色:“堂兄你胡说什么,我家里面那么多人,这屋子不仅不大,还嫌小了!”
      那人表情怪异地睨了睨他,没有说话,可仍旧不留一寸商量的余地。
      梁鸢亦不继续恳求,反而态度遽变,冷冷答应:“我知道了,我们过几天便搬出去,不会再给您添麻烦。”
      “这样最好。”那人点点头,倒也不怕他的冷漠语气,照旧负着手,踱着步子从他身侧走过去,走开几丈之后却又悄悄回头再看他一眼,接着看了屋子一眼,低声不知在嘀咕些什么,不一会儿已是没了踪影。

      梁鸢一对拳头紧紧攥着。半晌,他忽然长长纳入一口气,闭目片刻。
      再睁眼时,他垂目看住自己那只拳头,慢慢将手腕拧过来,直到看清楚五根手指扎入掌心的凶恶模样,手掌才得以慢慢松开。方才一时间想出手的念头,也无声无息压了下去。
      “算了。”他说,倒像是在劝自己。
      当务之急,是借一笔钱,找一间空屋,把一家人好好安置妥当,之后再作打算。

      ◆

      借小钱容易,借大钱却难,何况是急用的一笔钱。遇上燃眉之急,典铺自然是不得不走一趟的地方。

      梁鸢换下自己的官府行头,一身布衣打扮,提上包袱,来到归溪五里。
      时下,京城内的私人典铺大大小小共有十来家,尽在此处,可谓是聿京的“银囊”所在。他以前常在此地当差,熟门熟路,行至一处名为怀颖坊的地方,连幌子上的店铺名号也不用一家家看,径直迈进其中一间的大门。
      绕过屏风,迎面对上四位负责看货估价的伙计。
      为首的那一个伙计抬眼看见是他,拨算盘的手即刻停住了。不等梁鸢开口,人已经扭过头,朝罩壁后面高喊:“当家的,快出来!梁捕头来了——”
      梁鸢听说,忙笑着推拒道:“吴头柜,你别臊我,连捕役都不是了,还捕头呢!别叫你们当家,他忙他的,有你们在就行了。”
      那吴头柜不屑道:“老祖宗不是常说‘否极泰来’?改天官府里的老爷们高兴了,指不定又把您调回去,还升一级,不就是捕头了?”
      一句句皆是寒暄,都是只有熟人会说的话。
      因典铺涉及银钱交易,不免有人瞒天过海,偷盗抢掠,之后借地方销赃,一旦失主上门,往往要闹一场。诸位当家索性每月给官府送去一笔银两,美其名曰“贡金”,上下打点关系,好请人过来帮忙抓贼。
      一来一往,府里的捕役也渐渐与这些典铺熟络了,而梁鸢同这一家关系最好,对方也每每指名请他。

      正聊着,早有一名年轻男子从后堂匆匆赶了出来,望见梁鸢便眉目一展,笑容和煦如春。男子三两步越过柜台,四目相对,笑意淡去几分,成了歉意,讪讪地拱手作揖:“梁兄,前段日子真是委屈你了。”
      梁鸢笑道:“你还在记挂那个贼的事情?”
      原来那个无端端暴毙狱、惹出一场官司的小贼,正是在这间典铺销赃时人赃俱获的。大当家蔡申玉与梁鸢相识已久,得知连累到他,心中一直过意不去。
      梁鸢却不介意:“我都已经不放在心上,你也别再纠结了。本来就是我们自己人办事出了岔子,与你无关。”
      蔡申玉正欲再说什么,忽然一眼瞧见他手上的包袱,顿了顿,来意自明。
      降职要降月俸的事,也是听说过的。
      “要是近来手头紧,尽管问我,银子我就是白白借你都成,用不着特地带东西过来……”
      梁鸢听完却微微笑着一口回绝:“什么话,你可是当家,一行有一行规矩,银子哪能白白借出去的?”
      说罢,便把包袱放上柜台,解开来一样样拣出里面的物什,硬要他们照常估价。蔡申玉拗不过他,只得令伙计们收下这些。
      少时清算起来,尽是些不值钱的衣服、佩饰、零散杂物等等,都是梁鸢自己用的。蔡申玉微微诧异:“家常用的东西,天天要使,怎么好拿来抵押?我记得你以前在我哥的金铺那儿买了不少首饰给你妹妹,若是有用不上的,或是旧了,或是损了,暂时押在这儿也好,到时候再原封不动还你。”
      梁鸢低头一件一件叠放整齐,只道:“妹妹的东西我舍不得拿来,她知道了会伤心的。”
      “也是。”蔡申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随即笑道,“对了,我们认识那么久,我还没有见过你妹妹呢。”
      梁鸢停下动作,也抬头望着他笑:“她身子弱,一直在家里养病,很少出门。”

      两人又说了一会儿闲话,梁鸢领了银子,却没有告辞之意,蔡申玉便知道他另有话说,于是把人引到后面一间谒客用的厢房里。梁鸢也不相瞒,将前日堂兄如何上门、如何赶人的经过一一说了。
      由于蔡申玉认识的商贾多,门路广,梁鸢有心让他介绍一个合适的东家,然而对方听完,却是轻轻皱眉:“要说屋子又多又便宜的人,我的确知道一个。不过,此人有点——”
      话语打住,为难地递出一个眼色:“生意人。”
      生意人精明,笔笔账目算得清楚。梁鸢会意而笑:“什么样的人我没见过?你别担心,我只看屋子,不看东家。”
      “好吧,”蔡申玉叹一口气,“有个叫薛四的人,他和他手底下几位伙计专做这门生意,在聿京城里处处都有旧屋租赁,价位相对便宜,只不过一分钱一分货,屋子怕是难找到好的,还得亲自去看了才知道。”
      薛四这个名字耳熟,听说为人势利,却倒还有一点点口碑,不至于坏。
      梁鸢忖量片刻,谢过蔡申玉,又细细询问一遍薛四的住处,告辞后马上动身前去找人。

      ◆

      薛四势利,单单从用人方面已能窥知一二。
      通常能让他亲自领着看屋的只有大主顾,而梁鸢这种要找便宜地方的人,薛四不过随随便便挑了一个名叫万大的仆人接手,敷衍了事而已。
      万大跟着薛四多年,对行情了如指掌,听完梁鸢的要求,二话不说去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倒是让梁鸢吃了一惊。
      ——大市。
      没曾想绕来绕去,竟然绕回了自己当差的地方。
      梁鸢起初还不开窍,仔细想想,其实也不难悟出万大的用意。商贾贩夫之流向来为士族名门鄙夷,京人往往避市而居,大市周围的房舍自然比别处便宜得多。

      “你别看这儿地方不好,一个月下来能省不少银子,要是长期住着,指不定一年还能多吃几回肉。”万大拎着一串铜钥匙,让梁鸢跟他沿着大市外围慢慢走,一路上果真看见许多空房。得知梁鸢在市中当差之后,万大愈发晃头晃脑说得起劲,“再说,如今寒气还没过去,出门一定冷得很!你要是住在这里,早上还不必急匆匆起来,等时候差不多了再出门,没走几步就是市口,岂不省事?”
      梁鸢想到自己日后还要留在大市一年,万大所言的确有几分道理,有些动心。
      可惜目前看过的几间大多非常窄小,他随着万大从大市市口一路逛过去,也没有遇上特别合意的。
      此时斜阳西下,渐渐在瓦片上罩了一层摸不着的灰,四周暗沉沉的。万大抬头瞥了一眼屋檐之上所剩无几的光,脚步停住,似乎不怎么想再往前走了。
      “前面已经没有其它屋子了,你要么斟酌斟酌刚才看过的那些,要么明天再来找我,我带你去别处看……”
      万大正自顾自说着,梁鸢不经意间越过他的肩头一眼望去,忽然见到不远处的一幢空屋。
      屋前的门缺了两块木板,可以窥见院落一角,冷冷清清,积雪消融后的地面还湿嗒嗒地附着去年秋末落下的枯叶,叶脉已腐,气味微微发臭,放眼一片荒落狼藉,显然已经很久没有住户了。尽管如此,屋舍朝外的墙壁却是足足有三四丈宽,又空又敞,令梁鸢眼前一亮。
      “烦请您等一等,”他连忙唤住刚刚抬脚要走的万大,指着那间屋舍问,“那一间可是也是租人的?”
      万大仿佛知道他指哪一间,并没有回头看,却毫不含糊地掷下一句:“本来是的,但我劝你别要,没有人会要的。”
      梁鸢微微一怔:“莫非是租金太贵,没有人付得起?”
      万大没耐心地摆了摆手:“当然不,那间屋子恐怕比刚刚看过的那些还便宜,地方也最大。”
      如此听来,再是适合不过。他不由向前迈了一步,低低恳求道:“既然如此,我便要它。我们家里人太多,正需要一间宽敞的屋子,再过几天,现在的住处便要让给别人了,急着要——请您一定通融通融。”
      万大终于回过头,直勾勾地看着梁鸢,嘴角弯出一个奇怪的钩,像是笑,却又笑得古怪,藏着掖着什么似的。
      “亏你还在大市当差,你倒是告诉我,那是什么地方?”
      万大声音凉飕飕的,往屋后一指,把梁鸢的目光朝远远立在后方的一座高台引去。

      市楼。西郸市楼。
      浓云一望无垠,遮天蔽日,余光尚存。然而由低处向上仰望,不见瓦面,只见瓦底,黑漆漆的透不出亮色。楼台弃用数载之久,以前挂过的圆筒灯笼全灭了,一个个像吊在风中的人的脑袋,不声不响晃来晃去,影子则在石墙上隐隐跳动,似乎再一跳,便会跳下墙来。
      这间屋舍,原来就在西郸大市之外——
      不知为何,居然又想起那支京中流传已久的民谣。

      东赡头,西郸尾。
      日下昃,行贾归。
      连桴声声鼓,万足并走一门出。
      莫道五铢奴,不闻贩夫向隅哭。

      东赡人,西郸鬼。
      七月半,三途水。
      顾盼迟迟步,身没尘土头悬木。
      且把寒衣补,来时百结去时无。

      他心口一阵莫名悸动,目光被市楼投下的巨大黑影堪堪压住,盯着看了半日。
      “我实话实说好了。”万大见他久久回不过神,眼睛惬意地眯作两条缝儿,再凑近些,神秘兮兮地笑了一声。
      一口气吹上耳根,暖意不过眨眼功夫,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凉意,直蹿上头。
      “那间屋子后面,正是西郸每年秋后行刑的地方。”
      刑以秋冬。
      秋日霜降之后,人犯皆斩首于西市——

      梁鸢赫然回眸,一下子望住了他。两只眼睛仿佛一潭墨,并不见光,只是不动。
      “怎么样,我说过没有人会要的吧?”
      万大得意洋洋地笑着。

      ◆

      万大前脚迈入门槛时,薛四正靠在椅背上,提着一柄银拨子轻轻撩着茶面上的浮渣。听见响动,他也懒得回头:“生意没谈成?”
      往日里只要谈妥一桩买卖,万大总会喜洋洋地小跑进屋讨赏,而当下的脚步声听上去一点劲儿都没有,薛四料定是谈不拢了。不料万大沉默片刻,居然说:“不是,生意谈成了,连定金都付了。”
      “哦?”薛四颇为意外,这才回过头,“你刚刚进门时一声不吭,我还以为搅黄了。”
      薛四用的是调侃口气,若是平时,万大必然笑嘻嘻地回一两句。但这一次他却没有心思说笑,缓缓走到薛四对面的一张板凳上坐了,双手撑着大腿,面色凝重,半晌才闷闷道:“这可真是怪事——”
      能让万大这样,的确是怪事。
      薛四放下茶碗,皱眉问:“什么事?”
      “那人不是要找又大又便宜的屋子?我就把他领到大市边上。”万大说到这里,生生顿了一下,然后反问薛四,“结果,您知道他最后租下了哪一间?”
      薛四盯着万大一双眼,嘴唇半分,却不言语。
      见到对方点了点头,他神情略变,慢慢吐出几个字来:“莫不是……”
      “正是!”
      万大憋了半天的一口气狠狠用在这两个字上。
      薛四心底疑窦丛生,不甚确信自己方才所听所闻,便多问一句:“你没对他说那间屋子不大‘干净’?”
      “怎么没说!我连以前在那儿传出来的种种怪事也一并说了,一清二楚,并不想为了这点钱讹他。”万大仿佛嫌自己坐得远,特意把板凳挪过去,挨着薛四坐下,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还不忘把声音压低,“一点儿都不怕,当场就租了,眼睛都不带眨一眨的。”
      薛四愣了愣,好一阵子才回过神。
      “大约是穷得没办法了。”
      “可那块地方……”
      “嘘!快住口!”
      万大正要往下唠叨,却被薛四一声喝斥打断。他赶紧乖乖闭上嘴,但见薛四扭头朝窗外看,他也顺着方向一看,原来天际间的霞光已经冷透了,一片暮色乌青青地抹黑了半边天。
      薛四面无表情地盖上茶碗:“太阳已经下山了,说话小心点——”
      万大捣蒜一般惶惶点着头,正待起身告退,忽然又听见薛四叮嘱:“既然去了那里,记得把你这一身衣物换下,用符水浸浸,改天在日头下面曝晒几个时辰,省得阴气作祟。”
      万大一一应下,直往浣衣房去了。

  • 作者有话要说:  是的,这才是真正的点题。
    一般来说,谈起古代的“市”,大家心中的印象都会是做买卖的地方,不过很容易忽略“市”的另外一个重要用途——刑场。相信电视剧里囚车经过大市,囚犯被人们扔菜叶的情景一定很多人见过吧。行刑选在大市,也是朝廷为了杀鸡儆猴而选择百姓聚集的地方。
    下面上童谣的白话版——
    东赡在大市头,西郸在大市尾。太阳落山之后做买卖的人就要回家。市鼓一响,所有人都挤着从一个门口出去。不要说小贩们为了赚钱什么都甘愿做,他们背后也有辛酸。
    囚犯在东赡的时候还是人,走到西郸就该做鬼了。七月半鬼节的时候,才会随三途水回来。犯人脚步迟缓,东张西望寻找亲人,砍下的头挂上木桩,身体埋入土中。快准备烧纸衣吧,活着的时候有衣服穿,死了什么都带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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