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府一枝花》十二苒

3、孟婆

　　年恕只得跟在后面：“巫贞贞，你简直胡闹！当值时间又出去混逛，再被举报了我可救不了你。”

　　巫贞贞猛地站住：“唔，险些忘了，年恕，你代我写封告假信，休三日，就说我……嗯，头痛难挨，痛不欲生，生死两忘，惨烈无比。”

　　年恕紧跟几步：“贞贞，你又头痛了？”

　　巫贞贞含糊的应了一声，按了按额角：“不碍，小题大做的，你懂得。”

　　年恕无言，巫贞贞的头痛病他最清楚不过，疼法当然不是她形容的那般夸张，但也绝对不好过。

　　上了马车向东而去，狭小车内，琉璃灯火焰晃动，影影绰绰光线里，年恕坐的笔直，而巫贞贞抱着脑袋歪倒着，毫无冥官形象威严可谈。

　　年恕问她：“还去那里么？”

　　巫贞贞咬着牙忍疼：“对。”

　　“你真的没事？”

　　“年恕，我近来有一种预感，头痛越厉害，事情越会向好的一面发展，所以我是真希望自己有事。”

　　“你不要折磨自己了，过去的事，真有那么重要？”

　　“重要。”巫贞贞说：“你看来冥府的死魂，他们是没了□□的魂魄，而我呢，□□没了，魂魄也没了，剩下的只有巫贞贞这个名字而已。我白顶着这么个名字而不知来历，好像是偷来的一般坐立不安，原本不安也就罢了，它还偏偏在我脑袋里撞来撞去，一边要我忘了，一边又要我日夜头痛不止。我若不弄个清楚明白，还不如灰飞烟灭了干净。”

　　年恕长叹：“冥府扩招近八百，哪一个冥官不是从阳世中来？你既已为冥官，知道前世又能改变些什么？贞贞，你若能放下，当会过的更开心些。”

　　巫贞贞闭着眼睛咧嘴一笑：“我现在也很开心，我比其他冥官多了点理想和追求，不是吗？”

　　至忘川河畔下了车，迎面是血红色的彼岸花海，每一支花茎都长得高过了人头，顶上丛丛簇簇花大如盘，底下密密匝匝枝繁叶茂，忘川河上若有风来，花海的香便格外馥郁，熏的人昏然欲睡。

　　巫贞贞觉得头痛好些，嘀咕了一句：“每每眼睛给这漫天大红一刺，就觉得舒坦些。”说罢拔脚就往花丛里钻。

　　年恕拽着她的衣领将她拎了回来：“这里路都没有，你要怎么过去？”

　　巫贞贞站定：“走的次数多了，也就有了路。”

　　年恕说：“不行，彼岸花香胜似孟婆汤，上次你迷路待的太久，我找到你时你连自己名字都忘了。”

　　巫贞贞发窘：“你没听过乐极生悲否极泰来？也许忘着忘着就想起了过去呢？”

　　“大多数忘着忘着，都成了无知无觉的游魂，落入忘川永世随波逐流，你想这样？”

　　巫贞贞并起三根手指：“我发誓，一会儿就出来。”

　　“不行。”

　　“年恕，你看我多可怜，只有我，不但喝了孟婆汤，还落进了彼岸花海，真倒霉呢。你就行行好，让我再进去找找。”

　　年恕略有动容。冥府里每一个魂魄都逃不了一碗孟婆汤，包括从阳世扩招来的八百冥官。然而待的时间久了，孟婆汤也会渐渐的失了效用，所以很多冥官都开始忆起一些无关紧要的前世片段。偏偏是前世比命都重要的巫贞贞，在孟婆汤和彼岸花海的双重效用下，什么都不记得了。

　　哦，唯一记得一件事：她还是个生魂的时候，曾心神不宁的站在这大片彼岸花海里。

　　“不行。”

　　“年主簿，”巫贞贞板起脸：“本官命你立即回去起草本官的告假信！”

　　年恕看了她半晌，拎着她的衣领绕过花海上了奈何桥：“大人不是来看孟婆布汤的么？下官陪您看够了一起回去写。”

　　可怜的冥官巫贞贞就这样被下属拖着走过最上层奈何桥，在各路善人的魂魄面前丢尽了脸。

　　奈何桥头是一副万年不变的景象：生魂不分男女老幼默默排队领汤，满头银丝的孟婆垂着脸默默布汤。

　　仔细观察便会发现，如今的孟婆摊子和百年前相比，还是有那么一丝差别的。比如角落里那架辘辘转动的汲水车，还有孟婆身后那个不停的搅着汤汁的鬼吏。这些都是为了加快生魂的流转效率，冥王特赐于孟婆的，如今孟婆只要坐着一碗接一碗的盛汤就行了，不用带脑子的活计真可谓轻松的很。

　　巫贞贞凑上去打了个招呼：“孟婆，早啊！”

　　孟婆恍若未闻，头也不抬。

　　巫贞贞给晾在那里，好生尴尬。她看了一眼排着队瞧热闹的生魂，哈哈干笑一声，转身对年恕说：“唉，老人家岁数大了，果然不如以往耳聪目明啊。”

　　哪想年恕早就自行去桥头看风景去了。

　　孟婆抬起头，面无表情的用她那白多黑少，特别慎人的一双眼与巫贞贞视线一对，巫贞贞顿时从心底里打了个哆嗦，呐呐的说：“呃，这个……孟婆啊，称您老人家实在是不合适，您真是越来越年轻了。”

　　她这话倒不是恭维。

　　如今的冥府里有三大奇谈。这头一件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众位帝君，酆都城之主北阴酆都大帝就不必说了，自有冥府就但闻其名，不见其人，他座下的五方鬼帝也上行下效，活的好比一个个令人五体投地的传说。所以东方鬼帝郁垒搬来酆都城中心住了近千年，竟然一次也没露过面，大家也都表示见怪不怪了。

　　第二桩是包括巫贞贞在内的仅有的三位女冥官，个个年轻貌美，疑似走了后门才捞得官位。巫贞贞等三人闺蜜团表示：身正不怕影子斜，走自己的路让别人说去吧。

　　这第三桩便是孟婆的脸。当冥府的男冥官们对三位如花似玉的同僚十分感兴趣的时候，巫贞贞已然养成了隔三差五骚扰孟婆的作息习惯。于是借了巫贞贞的光大家才突然发现，冥府里原来不止三位女性官员，还有一个孟婆嘛。而且，作为岁数和冥府一样大的上古老太婆，她的脸竟然瞧着年轻的很！

　　冥府里遂刮起了一阵研究孟婆不老秘诀的邪风，几百年之后终于有人提出了一个靠谱的观点：面无表情不长皱纹。于是乎，时至今日走在酆都城的大街上，仍会发现这里人人皆木着一张脸，无甚表情。如巫贞贞这等活络性子不免要长叹一声：呜呼哀哉，闷死我也。

　　巫贞贞呐呐半晌，见孟婆依旧盛汤递汤，不言不语，只得厚着脸皮与孟婆道：“孟婆，您累不累？快放着我来吧。”

　　孟婆立即从善如流的把大木勺和碗塞给她。

　　巫贞贞接了勺子开始从黑黝黝的锅里盛汤。传说这孟婆汤是忘川的水和彼岸花的汁液熬制而成，还有些什么其他秘方便不得而知了，总之是酸甜苦辣咸，五味俱全。

　　对面的亡魂神情悲戚的接过汤，却迟迟不往嘴边送。巫贞贞知道，亡魂这是有话要说了。

　　一世为人，一朝身死。形骸湮灭，魂魄的记忆也将随着一碗汤消散化去。当然会有许多的不舍、不甘、愤懑、感慨需要发泄发泄。几乎每一个亡魂接过汤，总会或长或短的说点什么。孟婆就成了唯一的听众。

　　“小嫚！你为何那么傻！他哪是真心对你，别有所图的恶人罢了，你竟助他害了我！没有我你怎么办？你的心事还有谁明白？为什么放手，为什么离开？不是说好吗？要一辈子相爱！”

　　巫贞贞汗了一把，这怎的还唱上了呢？不过其中的信息量还是很大的，他的死因也可窥豹一斑。

　　巫贞贞拍拍他的肩：“老兄，情仇皆是云烟，善恶自有果报，看开一点，踏实去吧。”

　　亡魂点了头，用她的官服袖口擦了一把泪，仰头决绝的喝了汤，神色疲惫空茫。两个浑身漆黑的鬼吏将他左右一叉，半拖半拽的送去投胎了。

　　巫贞贞捧着袖子替他感慨一番，从锅里捞了一碗汤递给下一位亡魂，亡魂站的笔直，形容貌似有几分文化，只见他接过汤，对着血浪滔滔的忘川水作了个起势：“噫！嗟夫！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见冥川滚滚流！流而不尽也，何时复西归！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夫……”

　　巫贞贞赞赏的点了点头，趁着他长篇大论，她转对孟婆说：“孟婆啊，你说我当初喝汤的时候，真的没说点什么吗？”

　　依巫贞贞的想法，她这么活泼，这么健谈，喝汤前嘴巴只要不是缝上的，绝对要拉着孟婆扯上半柱香的。所以那些她不再记得的前世，孟婆多半会知道点什么。

　　孟婆对这个原封不动的问了八百年的问题无动于衷。

　　巫贞贞蹲下为她殷勤捶腿：“孟婆您看啊，您一点也不老，记性也一定特别好，我当初肯定是麻烦您了，您再想想，是不是曾经有个特别磨人，特别多话的丫头，呃，长的就我这个样子，和您说了一堆七大姑八大姨的故事？”

　　孟婆垂着眼懒待搭理她。

　　巫贞贞嘿嘿一笑，附耳道：“您想起了什么可以悄悄告诉我，我不会对外说是您说的，就说是和别个冥官一样是做梦想起来了，任谁也不会怀疑您老人家多嘴的。我若经您这么一提醒全想起来了，说不定对您感激涕零，就此辞官不做，以后专心为您老人家捶腿盛汤的，让您也享享清福。”

　　孟婆继续垂着眼，继续懒待搭理她。

　　巫贞贞站起：“您老耳朵又不背，怎的下官讲话，您始终爱搭不理呢？对晚辈也太不爱护了些。晚辈前世究竟做了什么捅破天的大事，值得您如此守口如瓶的？”

　　她来回踱了几步：“哦我知道了，您一定是不够敬业，布汤时全程走神，把亡魂们珍贵的完结感言当做耳旁风了吧？您不怕明日考绩之时被谁参上那么一本，说您蔑视下属，消极怠工之类之类？”

　　孟婆还是垂着眼，还是懒待搭理她。

　　巫贞贞贿赂、激将、威胁一套连招用完，如同打在了一堆棉花上，连个动静也没听到，未免有些心焦。正想着怎样才能发个大招震她一震，就听那个专为孟婆搅汤的鬼吏嗡嗡的说：“巫大人，你别总来缠婆婆了，婆婆若想说，不问也会说，若不想说，就算忘川的水干了也不会告诉您一个字的，您这是何苦呢？”

　　巫贞贞挑眉：“孟丁，你可知你为何一只胳膊粗，一只胳膊细？”

　　孟丁低头看看自己两只胳膊：“婆婆说了，搅了几百年汤都会是这个样子的。”

　　“你再搅几百年汤，粗的那只会和腰一样粗，细的那只会变成骨柴棒，你信不信？”

　　孟丁露出害怕的神色。

　　“那么你想不想调去它处当值呢？”

　　孟丁认真的想了想：“不要。婆婆说了，做事要有始有终。”

　　巫贞贞满意的点点头：“婆婆说的很对，所以巫大人做事也得有始有终，不可半途而废。”

　　孟丁本就憨憨的，此时被她诓的晕了，不知如何应答，只听惜字如金的孟婆开了口：“小丁，怕手臂变粗就常换一换手，记得不要与巫大人多说话。”

　　孟丁立即闭上嘴继续搅汤去了。

　　巫贞贞见孟婆是“管你说甚我自岿然不动”，孟丁是“你是坏人我不与你说话”，年恕是“坐观你今天能否丢人丢出个新境界”，顿时气不打一出来。偏偏那个有几分文化的亡魂还是不肯喝汤，此时正声情并茂的吟到：“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巫贞贞按耐不住，抡起勺子往锅壁上一敲，当的一声，亡魂们齐齐一哆嗦。

　　“你有完没完！要本官亲喂你不成！”

　　善于把握时机的冥府第一美主簿年恕在事情搞大之前，提着巫贞贞的衣领将她拎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