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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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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接到Nick电话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他告诉我,姐姐被判了死刑。他喝醉了,我听得出来。
Nick哭了,可是我没有。我甚至能感受到自己的呼吸,平稳而干燥。
在我的回忆里,姐姐最让人难忘亦或最鲜明的时刻,总是在夏季。所以,直到现在,在我的睡梦里,一旦有她出现,一定是那件有些许泛白的蓝色长布裙和高高绑起的马尾。她爱笑,有时会发出像水泛起涟漪那样恰到好处的声音。笑的时候,会带来温暖光亮。纵使她并不美丽——瘦削得厉害,甚至有些硬邦邦的突兀感。
她叫颜嘤,她是我的姐姐。
姐姐出嫁之前,我们一直住在大院里。那个大院,植满了紫红色的三角梅和细长簇拥的金银花。那个大院,没有高级轿车。那个大院,住着五户人家。那个大院,婉转而热情。
故时晚饭,母亲最常见的动作,便是一边给我们夹菜一边用另一副表情同父亲议论着楼上不检点的马寡妇或是陈伯伯家那个当混混的大儿子。扭曲的面部表情和故作神秘的细小声调让我困惑。为什么人在扯说他人鄙恶时,总显露出一种非常态的丑陋。
虽然这困惑贯穿了我们的整个成长,但这并不妨碍我们爱它,爱他们。这里的我们,指的是姐姐颜嘤,我颜咛,还有马寡妇的儿子——Nick。小时候听院子里的大人提起过,马寡妇还不是寡妇的时候,和一个说洋文的中国人在一起。后来不知道怎么了,马寡妇怀孕了,那人也不见了。
第二年夏天,马寡妇生下了一个大胖小子,别的名不取,偏得起个洋名字。后来,她就说她自己是个寡妇。院子里的大人们都说她心眼坏,还没结婚就怀上孩子,男人吓跑了还咒人家。
可能是因为楼上楼下,也可能是因为姐姐和Nick同岁,自我懂事开始,我们仨就天天厮混在一起,没有分开过。
我和他们相差四岁,可是他们没有嫌弃过我是个挂着鼻涕的爱哭的矮墩,上哪都带上我。虽说没有过上房揭瓦的英雄事迹(主要原因是房上没瓦),但是拉猫带狗的小坏事也没少干。一直到他们俩初三,才停止了原本以为无休止的玩闹。
意识到这一点时,我上五年级。放学回家后,兴高采烈地拿着羽毛球拍上楼,敲开Nick家的门,他探出了头,没有笑,只是认真地告诉我,他要考高中了,他得学习。过了几天,他们开始不回家吃晚饭,也不再陪我看电视。尽管爸爸告诉我他们是去学校上晚自习,但我仍然哭闹不停,直至他们回来。
忘了是多久以后,我不再哭了,也不记得,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等他们回来。
也就是那年暑假,姐姐开始穿那件蓝色的棉布长裙。
我一直盼着等着他们中考结束,以为只要他们考完了,我们仍可以像以前那样,烈日骄阳下趾高气扬。但是好像都只是我以为,真正结束的时候,平静得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有Nick还是陪我耍,会不顾猛热的太阳陪我横冲直撞。
颜嘤却开始不怎么出门了。她在房间里听着walk man,也开始写些奇奇怪怪不让看的话。偶尔,她会分一半耳机给我,我倚在她身旁,可以闻到她脖颈上的爽身粉的气味。
那年是1993年,在我满心只顾玩闹之际,姐姐将陈百强唱着的我听不懂的词曲灌入我的耳朵。Nick站在楼道里,手里捏着几个锈迹斑驳的硬币。他在等,等雨停。
像现在的我一样,挂了他的电话之后,我也在等。
等雨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