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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韶华轻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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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
金陵城白家老太太平日里没什么消遣,独爱听戏,白家素来又以孝持家,白家老爷干脆建了个园子,请了金陵城有名的才子写戏文,组了个戏班儿,请来的戏子长得唇红齿白,唱得字正腔圆。
白家戏班子头一回搭台唱戏的时候,去看热闹的百姓把园子围了个水泄不通,从此白家戏班的名声一传十十传百,比富商巨贾的名号叫得还响,但老太太高兴,便没人说什么。
过了两年,白府挂起白绫,满城的百姓都给乐善好施的白家老太太送终,独独没有被白老太太宠上天的白家小公子,让百姓们背地里议论很久,却有人传出消息说白小公子被人绑架。
平日游手好闲的白少爷再度出现时,衣衫褴褛,步履蹒跚,神志不清,满身血迹,倒在白府门口,被家丁抬进府,醒来后性情大变。
那些日子,白家戏班顶梁柱的角儿也不知所踪,又因白家剧变,白家戏园关了门落了锁,再无人提及。
时间如白驹过隙一晃而逝,白家老爷已入土为安,白家少爷变了老爷,白家戏园的铜锁被敲落,上了些年纪的百姓激动不能自已,年轻些的也好奇,白家戏园又如十几年前围了个水泄不通。
白家老爷亲自写了戏文,那主角儿尾音尚未消散,白家老爷手中的茶杯便落了地。
1.
方青玄第一次见到白韶华的时候,场面其实有点儿尴尬。
他从五岁丧双亲,被程班主收养,程班主看他资质不错,收了他当关门弟子,一身绝技倾囊相授。程班主原也是名震一时的角儿,年纪长了些登不了台,就办了这个戏班子,故而他最看好的关门弟子,也让人有很多期许。只是方青玄十五岁以前都没真正在舞台上唱过戏,总是偷偷躲在后台,听前面的师兄们咿咿呀呀。
那时候,方青玄刚在程家班子学艺第十个年头,被程班主介绍进金陵的白家戏园儿,头一回挑大梁。他第一次在白老爷和白老太太面前开口唱戏,白老太太笑意里满是惊艳,此后他就一直留在了白家。
他刚在白家戏台上唱完第七出戏,下面一个眉清目秀的“小丫头”就扑了上来,小手不老实地朝他脸上摸,嘴里还念叨着:“呀,好生俊俏的戏子!”
方青玄骇了一跳,手忙脚乱把对方推开,扭开通红的脸去,义正言辞地指责:“你……你一个姑娘家的,怎么凭空对一个男子投怀送抱!男女授受不亲!”
被指责的小人儿满脸的委屈和不情愿:“谁知会你我是个姑娘家了!男男授受总可亲了吧!”看着方青玄怔住的脸庞,他有点儿得意:“你便听好了,我是白家的小公子,这白家的戏班子是我的,所以,你以后也便是我白韶华的人了!”
2.
方青玄没想到白韶华是个这样死缠烂打的人,他总以为这样的大家公子哥儿,要么不屑于和他这种人有什么干系,要么就是三分钟热度,玩开心了就好,可是自从上次那混小子的宣言后,已经六个月了,每次他唱戏的时候,台下总有一双眼睛热烈地盯着自己,不唱的时候也清静不了,总听到有人脆生生地唤他:“青玄!陪我玩好不好!”躲之不及。
忍了又忍,他告诉自己:“快了!”
这一日,他刚唱完一出戏,赚得场下阵阵长吁短叹,下了后台,白韶华照例等着他,却没有平时嬉皮笑脸的模样。方青玄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问道:“怎么了?心情不好?”白韶华叹了口气,有点儿小孩子模仿大人的滑稽,却看起来很认真,“我顶不喜欢这样哭哭啼啼的戏文,还说是出了名的才子写的,也不过如此,脱不了俗套。”
方青玄怔了怔,抬起手来又犹豫了一下,还是摸了摸白韶华的头,嘴里淡淡地说:“戏里戏外都是人生,人生有多少眼泪,戏里就有多少眼泪。”
白韶华仰了仰头,享受着方青玄温柔的摩挲,嘴里还是不满意道:“你也比我大不了多少,总是一副久历人世沧桑的模样,好像懂得很多大道理。可我就是不想看你总是悲伤,台上也好台下也罢,那么好看的一张脸,就不能笑一笑。”感受到方青玄收了手,他忙跟着站起来,问道:“我以后写戏文给你唱好不好?”
默了默,化了浓妆的戏子答:“好。”
3.
白韶华真的开始学写戏文了。
白老爷本来持着反对的态度,追着他想给他一顿好打,可白小公子人小抖机灵,跑到白老太太身后可怜兮兮地叫祖母,白老太太本来就疼他,心又软,就拦着白老爷不让他打。白老爷气的吹胡子瞪眼,又不能奈母亲何,再加上白韶华口口声声不会拉了正经功课,而自己的儿子也确实是聪明,就只得作罢。
每次写了新戏文,白小公子都先拿给白老太太过目,老太太点头了就拿给方青玄看,而经了白老太太首肯的戏文,在方青玄那儿,只得个皱眉摇头的份儿。
说起来白韶华纨绔是纨绔了点,但执着的劲儿和他爹也有的一比。
只是再执着的人,总是得不到肯定,也未免泄了气。一日他拿着新戏文得意洋洋地给方青玄看,又被否定,赌了气将戏文撕碎,坐在地上不肯说话,方青玄看着被打击了的白韶华,想了想,开口问他:“明日有庙会,你去不去?”白韶华瞬间坐直了,眼睛亮晶晶的,问他:“你陪我?”方青玄犹豫了一下,想着总归是自己造成的,就点了头。
翌日,方青玄还在戏园子里吊嗓子,外面白韶华的呼唤声就到了。
不管是挑大梁的戏子,还是商贾家的公子,也不过都是十五六岁的少年人,到了庙会,总是忍不住现出些原型来,方青玄尚还矜持些,向来有一说一的白韶华就像脱了缰的野马疯跑起来,没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急得方青玄出了一身的冷汗。
4.
找到白韶华的时候,纨绔公子哥儿正在附近的寺庙里盘腿坐着,一脸凝重,对面的师父闭着眼,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木鱼。
方青玄净了手,燃了香,跪了佛,默然走到白韶华身边,盘腿坐到另一个蒲垫上。师父睁开眼打量着方青玄,叹了口气,又合上。
默然许久,白韶华依然一脸凝重地双手合十向对面师父拜了拜,道声:“谢谢师父提点,只是小生愚钝,参不透,看不破,舍不下,待得小生真正参透了,再来找师父探讨一二,还望师父不吝赐教。告辞。”师父没言语,眼睛也没睁开,只双手合十也拜了拜。方青玄起身,同白韶华离去。
出了寺,换了一个人似的白韶华又换了回来,继续疯疯癫癫地跑。
寺里和师父谈了什么,白韶华没说,方青玄便也没问。
只是回去后,白韶华开始写新的戏文,写了一段后率先拿给方青玄过目,方青玄终于点了头,白韶华面上却没有狂喜,只是笑了笑,又回去继续埋案苦思。
方青玄继续在白家戏班子唱哭哭啼啼的戏,白韶华依然坐在戏台下凝视着他,待他快唱罢,跑到后台去等着和他说说话,闲时,就琢磨着他的新戏文,嘴里总是念念有词,仿佛着了魔。
3.5
“世间最参不透的,无非一个情字,父子情,兄弟情,夫妻情,施主怕是被缚情网,只是这凡世绝不会接受你的情。贫僧知施主生性固执,只是若对方无意,就算施主有心堕入魔道,又有何用?若对方有意,贫僧绝不再言。”
5.
方青玄进入白家戏班的第二年,白家老太太阖然仙逝,白府挂起白绫。
白家戏班子正准备着白老太太的葬礼,突然传来消息——白小公子失踪了!祸不单行,让白老爷一朝病倒,整个白府戚戚然焉。
得益于白府虽富,但为人向来和善,白老太太又乐善好施,有人见过白小公子的踪迹,跑去告知白府管家,管家派了家丁去寻,命令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保得小公子平安。
此时的白韶华,第一次见识到人心险恶,对面几个男人狰狞的面容,看起来煞是骇人。
摸摸嘴角的淤青,白韶华苦笑一声,就是不知道家里人能不能及时发现,来救救他。方青玄……那个人那么瘦弱,还真的帮不了什么忙,最好别来添乱。好在平日里父亲逼着自己练练修身之术,能抵挡两下子,只是寡不敌众,不知道能撑多久。胡乱想着,白韶华挣扎着站起来,眼角一瞥,整个人就怔住了。不远处,熟悉的身影正在向这边赶来。
他恼怒地冲对方吼道:“谁许你来的!”
方青玄到他旁边,长身而立,警惕地望着那几个男人,嘴里却还是云淡风轻道:“白小公子曾说过,我方青玄是你的人,这便不作数了?”
“我不许你来!你滚!”
“方青玄既已是白韶华的人,就理当护着白韶华,即便是上刀山下火海,也是去得的。”
“……傻子!”
6.
家丁赶到的时候,方青玄已经倒在了一片血泊中。
白韶华红了眼,紧紧抱着方青玄不肯放手,家丁提着刀围了那几个男人,一时间,血腥味漫山遍野。
方青玄眉目清秀的脸上,生命的气息不断流失,已经没有救了,他却突然笑起来,问抱着他的人:“你的戏文……写好了么?”白韶华的脸色看起来比方青玄还差:“写好了,等着你来唱。”“已经唱不了了,你唱给我听好不好?”
“不好。”白韶华怔怔的,“你都快死了,才终于肯这样对我笑。”
“是吗?”方青玄又笑了笑,随即轻叹了口气,唤道:“韶华……”
白韶华身体微颤了颤,抱着方青玄的手不觉紧了紧,方青玄的眉目间有着让他心悸的深情,他原以为自己是一厢情愿的。
那人急喘了口气,嘴张了张,又是一声几不可闻的呼唤:“韶华……”
再没了气息。
家丁围着两个人,不敢出声惊扰。
良久,这片旷野终于有了声音,白韶华清亮的声音颤抖着唱了段戏,家丁们别过脸去不忍再看,躲在云层后的天公听了也动了容,扑朔朔掉下一地的泪。
7.
数年后,当年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白韶华接任白府生意,自从父亲过世后,母亲开始爱听戏,白老爷白韶华命人寻了戏子来,敲落了十几年前挂上的,已经锈迹斑斑的白家戏园的铜锁。
第一台戏,白韶华亲自去听了,头一回挑大梁的少年在台上咿咿呀呀,音韵婉转。
白韶华低头喝着茶没出声,好是好,只是寻常了些。
那台上的少年已唱罢收了声,尾音莫名带了些蚀骨的味道,白老爷一惊,手里的杯子落在地上,一声脆响。
终于抬了头,白老爷好像回到了当白家小公子的时节,他眯眼打量台上的少年,相貌清朗,并未着妆,眉目里带了些英气。
白老爷挑了挑眉,向来稳重的声音里有着难以察觉的颤抖:“你唱的不错,叫什么?”
那十五六岁的少年竟一派老成,唇角噙了丝令白韶华也自叹弗如的云淡风轻的笑意。
“方青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