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时未竟》莫似东风

4、红桥之畔

　　闽江涛涛，才子如鲫。所谓佳人，红桥之畔。

　　她本是大家闺秀，但为避元末明初之战乱，迁于红桥，故得雅号“红桥”。

　　幼年成孤，与姨母相依而生。

　　姨母为了维持生计，只得靠出卖色相与才识，与显贵、才子唱和为生。

　　也许是自小对亲情之缺失，亦或是姨妈的谆谆教诲，又或是与生俱来的清高，让她虽然艳若桃李，却傲若孤松。

　　色艺双绝的她，理所应当得到了豪绅仕宦的竞相追逐。在她面前，他们如同狂蜂浪蝶般癫狂飞舞，只为一亲美人芳泽。

　　然而在红桥眼中，他们不过是飞蛾，是不自量力，企图轻身灭影之飞蛾。

　　只因她早已誓愿，除非邂逅才博太白者，否则绝不委身嫁与。

　　此言既出，各路文人骚客，自打着“才子”的旗号前来，欲抱得美人归。

　　号称“闽中十才子”之一的王恭为首，寄予诗笺，却奈何多次无果。可惜前有古人，后亦有来者。王恭之后，许许多多自诩“上搏建安，下盖李杜”的诗人乘兴而去，却铩羽而归。

　　他们在失望，在感叹，不甘于为美人折腰一番，却连一句回应也未曾得到。

　　而红桥也在失望，也在感叹。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为何沉吟良久，却仍不见良人？

　　一年七夕佳节，新月如玦，杨柳依依。红桥虔心跪于庭前，焚着檀香，仍乞求上苍，愿得高山流水遇知音，此生无憾。

　　或许是青天有知，不忍绝世佳人形单影只，草草了此残生，便让他经过。

　　他叫林鸿。

　　彼时的他，一骑白马，徐步路过，本不打算多做停留，只是匆匆望了一眼。只是这匆匆一面，却让他知晓了何谓“惊为天人”。

　　那一袭烟霞色大氅，衬得她如梦如幻，仿若即将乘风归去。

　　他从邻院老妇口中得知，她叫张红桥。

　　张红桥，原来她便是那个量才招亲，闻名遐迩的张红桥。

　　是自尊使然，亦是情之所至，他挥笔写就：

　　桂殿焚香酒半醒，露华如水点银屏。

　　含情欲诉心中事，羞见牵牛织女星。

　　写罢便交于阿婆，等在门口，静候佳人评判。

　　红桥起身，双手合十，仰望皎皎河汉，希望鹊桥之上，自己也可得一佳偶。

　　正在此时，她从阿婆手中接过了这首诗。

　　飘逸隽永，欲说还休，还诉出了自己心心念念之事，这，不正是自己所期盼的吗？

　　欣喜与害羞并存，红桥也挥笔写下：

　　梨花寂寂斗婵娟，银汉斜临绣户前。

　　自爱焚香消永夜，从来无事诉青天。

　　林鸿见诗，还以为让佳人恼羞成怒了，正欲悄悄离去，阿婆却道贺说，红桥收到诗书无数，这是首次唱和。

　　他由悲转喜，回眸，却也撞上她含情脉脉的秋波。

　　新婚那日，月华如许，他轻轻掀起她的盖头，只见喜帕下，她秋瞳剪水，笑意吟吟。

　　饮下一杯合卺酒，她扑在他的怀中，却蓦地啜泣起来。

　　她对他说，此生除他以外，真的再无所依。不求富贵荣华，只望长相厮守。

　　他笑着轻抚她纤瘦的背，知晓了，原来旁人眼中疏狂冷傲的她，也会如此小鸟依人。

　　他安慰她，定会“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风情万种，一宿鸳帷爱已浓。

　　那一夜，芙蓉帐暖，他们彼此都更加坚定誓言，愿做比翼鸟，愿为连理枝。

　　从此，这对璧人过着教人艳羡的静好岁月。他们相互酬唱。他末句必以“红桥”作结，而她的诗作，也必定押“鸿”之韵脚。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琴瑟在御，莫不静好。

　　假若时光如是，唯有细雨闲花，举案齐眉，该有多好。

　　可温柔乡，便是英雄冢。好男儿志在四方，自古耽溺于儿女情长的男子，从来只能为人所轻视。

　　于是他要离开，他要投身到宦海沉浮中去。

　　她哀伤，愤怒，怀疑。

　　新婚之夜，烛光摇曳中，不是已经说好了，不求富贵荣华，只求长相厮守，如今，却也都不作数了吗。

　　他拥她入怀，向她发誓，等在金陵安顿好，便回来接她，从此世间万事，皆为浮云。

　　那日，她泪如梨花，虽然不舍，还是送走了他。毕竟她不忍，不忍他为了自己，而成为世人口中的无能之辈。

　　但是他走后，她的快乐分崩离析，坚强也难以维持。

　　每日浑浑噩噩，萎靡不振，成了她的常态。

　　曾经明艳照人、不可一世的绝世女子，却因陷入了相思的漩涡而变得郁郁寡欢，黯然无色。

　　在思念之余，她总是忍不住读起卓文君的诗，“朱弦断，明镜缺，朝露晞，芳时歇，白头吟，伤离别……”

　　她不敢把他和司马相如相比，可是又忍不住如此。

　　她以为他忘了自己，以为他再也不会归来。她觉得这就是命运，上苍眷顾她，赐予她最美的邂逅，便要给她最凄凉的结局。

　　于是，日复一日，忧思终成疾。小楼东风，彩蝶飞舞中，她永远地去了。

　　她看不到了，看不到不久后良人归来，望着空空如也的阁楼，摇曳飘拂的灵幡，眸中的愧疚与沉痛。

　　那份痛苦，比她的相思还要沉重千万倍。

　　红桥啊红桥，他何曾忘记你，即便世上有女如云，也匪其思存；即便玉辇金鞭，宝盖流苏，也不过是过眼云烟。

　　如果可以重来，只要能够有你红袖添香在侧，世人如何评论，又能如何！

　　可惜啊，昔人已去，于是挥笔写下：

　　柔情百结泪悬河，瘗玉埋香可奈何！

　　明月也知留佩玦，晓峰常想画青蛾。

　　仙魂已逐梨云梦，人世空传薤露歌。

　　自是忘情非上知，此生常抱怨情多。

　　造化弄人，红桥还是未能逃过“红颜薄命”这个亘古不变的残酷诅咒。

　　爱入心扉，平淡相守即是至乐；然而爱之深，怨之切，仅仅相思，便足以让她红消香断。

　　红桥，若有来生，愿你再多等一点点，多信一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