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妇》一地梨花夜微凉

110、两方闹

　　姐妹几个闲话许久。

　　相较于同那副绣品较劲，萦娘自然更乐得与姐姐们聊天。就是近日待萦娘颇有几分严厉的葭娘，此时也断不会没眼色的说些不该提的话儿，倒教两位入夜前来的姐姐难堪。

　　葭娘萦娘两个不提旁的，只一意逗趣。蕊娘蔻娘却不曾忘了来意，待萦娘讲罢，略略思忖，便斟酌着措辞将今日偶遇郑家女之事给说了。因她二人本不欲在妹妹跟前儿转述旁人的污言秽语 ，便将郑三娘、郑五娘羞辱她们姐妹的话草草带过不提，唯独细细讲明了那两姐妹可恶之处。

　　末了，仍不忘对着萦娘葭娘认真叮嘱道：“可见她们惯是这样没脸没皮的德性，再是坏心不堪、无凭无据的话都能说的出口。偏打又打不得，指桑骂槐对她们来说又是不痛不痒，吃不住教训。倒平白惹一身骚，实在教人头疼。你们近日出门时务必警醒些，莫要让她们给缠上了才是。”

　　萦娘听罢，神色愕然，她虽知自家与梁家、郑家素有积怨，郑家女亦常在梁家小娘子们的挑拨下给姐姐们找麻烦。却多赖姐姐们保护，对郑家几位娘子的脾性知之甚少，因此这会儿乍一听闻便面露惊诧。

　　幸而她本是个极乖巧听话的孩子，见四姐姐五姐姐这样郑重其事的叮咛，便也上了心，连连应声：“姐姐们放心就是，我在此间人生地不熟的，本也不爱常出去走动，等闲遇不着她们，就是见了，我自己早早避开就是了，倒也省却一番嘴舌功夫。”话虽这样说，小人儿家又哪里有不爱玩闹的呢，因此未免显得有些许落寞。

　　蕊娘见了，挑一挑眉，不置可否。

　　蔻娘先幽幽斜了姐姐一眼，复又对萦娘颔首，“你这样想也不错，只也不必格外避着，倒显得她们有多大的脸面，竟能叫我们七娘子避让。”她嗤笑一声，流露出几分轻蔑来，又温声与萦娘说：“只你别自己一个人出门，倘要出去，便让你六姐姐陪着你。若你六姐姐没空，便来寻姐姐们，知道么？”

　　萦娘所说虽并非不可行，但也实在不是甚么好法子。这个妹妹天真乖巧不假，却也很有些自卑怯懦。大抵是上头的姐姐们多，管她管的也严些。听话听久了，便总少些主见。性子里多了几成妥协退让，倒失了强硬。

　　蔻娘喜她听话，却又多为妹妹这退却忍让的脾性感到头疼。也知晓一时要她改掉是绝无可能的，因此只好这样多说一句。想的是葭娘嘴巴厉害，倘有她们几个做姐姐的跟着，便是说不赢，总也不至于落了下风。倒省得萦娘独自遇上，嘴笨吃了亏，受了一肚子气回来，自己还要委屈落泪半天，实在令人心疼。

　　萦娘知道好歹，明白这是姐姐关心她，自然没有不应的道理，只是点了头，却又去觑葭娘的脸色。

　　葭娘自方才起便沉了一张俏脸，为的正是蔻娘所说之事，萦娘年幼不知事，她却有一颗玲珑心，自然听得出两位姐姐所言虽句句属实，然并不详尽，必有隐瞒处。正顾及着妹妹在不好多问，径自琢磨间，便见萦娘自以为小心翼翼打量的样子，当下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必这样看我，你是我妹妹，我难道还能叫旁人欺了你去？”

　　她这话说的实在不算客气，萦娘听罢却悄悄松了一口气，蔻娘亦不由一笑。葭娘惯是个刀子嘴豆腐心的，嘴上说的直白，实则却没有甚么坏心。既这样讲，便是应承下此事了，两个做姐姐的立时放心许多。

　　事儿说罢了，天色业已晚了，蕊娘蔻娘对视一眼，只说要打道回府了。

　　萦娘尚是不舍，葭娘却已站起身来，笑戳她额头：“你这丫头，心都玩野了不是？再许你玩一炷香的功夫。”

　　萦娘听这话便以为一炷香后又要开始研究破题立意，脸色难免萎靡消沉，岂料葭娘话音陡然一转：“今日不做功课了，再玩一会儿，便早些歇息罢。只明儿起来，必得认真同我研究绣品了。”又是肃颜，“这回儿可不准再撒泼耍赖，也不许再找姐姐们求情了。”

　　萦娘只顾得眼前，便是听明葭娘话中“明日便要给你立一立规矩”的意思也不以为意，只胡乱应了，便转身去逗兔子了。

　　葭娘见此微微摇头，不多理会她了，转而朝蕊娘并蔻娘道：“我送一送两位姐姐。”

　　于是亲自将姐姐们送出门去，见同房门离得远了，萦娘当是听不真切了，方停了步，细问起究竟来：“姐姐们真不实诚，同我还卖哪门子的关子呢。一听便知你们并未说透，必定有所隐瞒。如今萦娘不在，姐姐们也无需担心有甚么不该叫她听去的，索性将头尾一并说来罢。”

　　蕊娘略有些犯难，自己拿不定主意，便抬眸去望蔻娘。

　　蔻娘先是犹豫，她们不愿多说这些腌臜事原是好心，怕的是姐妹们听了跟着生恼堵心，却又拿那一家子没奈何，想来更要气上加气，气大伤身，总归是不好的。但看妹妹这样坚持，若再做隐瞒又有些说不过去了。想了再想，终究拗不过葭娘，便朝蕊娘轻轻颔首。

　　蕊娘会意，姑且按捺了脾气将今日种种细细道来。

　　葭娘听了个明白，便止不住的拧了眉。她原不是个爆碳脾气，又向来自恃读书人清高，很能端着，极少露出气急败坏的模样，这时却是难得的破了功，厉了眉眼，啐道：“从前只知她们一家子尽皆小人，委实不是甚么好货。今儿方知人心竟能龌龊至此，以往倒还是咱们高估她们了。”

　　一时又忍不住念叨：“姐姐们做甚么还瞒着呢，明摆着就是她们家的错，即便不好摊在明面上来说，知会姐妹们一声总是无妨的。说出这样毁人名声的话儿，合该咱们与她们不死不休呢，岂轮得到她们在咱们面前逞威风？”

　　蔻娘与蕊娘相视一眼，面上尽是苦笑，然这会儿也不宜再说甚么内隐忧外存患的话，便只摇头：“到底佛门净地，若闹将开来终归不好看，左右不急于一时，这笔账且存着，来日再算就是了。”

　　葭娘听来有理，心虽有不甘，但听她们讲的这样有凭有据，也就不再赘言，只心里暗自记下，再问：“那姐姐们可去二姐姐三姐姐处说过了？”

　　这却是不曾的。蕊娘摇一摇头，否道：“回来的晚了，只想着先将兔子给你们送来，也是赶巧了，正好想着便多嘱咐一句。”其实是两个小的更教人担心些，因此少不得要先来走这一趟。随即又抬头看一看天色：“这样晚了，也不好再往二姐姐三姐姐那儿去了。”

　　“也不急，明儿再说就是了。”蔻娘倒不很放在心上，随口道，“想也不会那样凑巧的。”

　　翌日，正轮到蕊娘蔻娘两姐妹去祖母处侍奉。

　　罗氏为人宽容，既知晓孙女儿对佛门佛理具是半信半疑，便也不强求孙女儿们伴她跪经祈福。她自己在内室的小佛堂处念经，孙女们在外间无论是作画弈棋，还是做针线习诗书，只要不做嬉戏喧哗，扰了他人清净，一概不多管束。

　　做祖母的和善体贴，蔻娘姐妹自然投桃报李，一个个的虽不怎爱念佛，却都不吝于抄几笔佛经为祖母供上。

　　蕊娘同蔻娘惯是有商有量的，此时也一样，姊妹两个轮换着抄写，有说有笑的，闲暇之余还能腾出手做些自己的事儿，倒也不至无趣。

　　蔻娘抄了大半晌，觉着疲倦，便撂开手来，由蕊娘续上。蕊娘净了手，静坐在桌案前，手中持了毫管，轻轻沾了砚内混着金粉的墨，便以簪花小楷一心一意的抄写起金刚经来。她本是艳丽无双的长相，这会儿沉静下来竟别有一番韵味，仿佛天上仙，纵是艳光四射却不显妖冶。反因她正在抄经，心神沉淀，静谧间更胜了一分气度。

　　蔻娘抿唇一笑，暗自欣赏了一会儿，倒也乖觉，不出声吵她，敛了声响，安安静静的，只着人另取了一份纸笔来，铺就在桌案上。这却不是抄经用的笔墨了，而是她从家中带来，专用来作画的。

　　蔻娘有作画的习惯，她有天赋，自幼便学着，又因自己本就喜欢，肯上心，自然学的不俗，满户部尚书府的人都知晓家里头五娘子是最善画的。

　　然她虽擅长却也不自傲，心里明白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的道理，因此很是下功夫苦练。每月里不限次数，常由自己随意择题，认认真真的做一副画来。有灵感时便泼墨挥毫，多画些，若无甚想法，也不会搁下画笔，总会勾勒些花草树木、虫鱼鸟兽的花样，留待日后做绣样、制衣或是作画时的素材。

　　蔻娘近月来先是去了长姐荣娘处小住，后又在家中处理诸多琐事，花样子积了一堆，成稿却未作出一副来，确实有些疏忽了。这会儿便有心细想，规规矩矩画一幅出来。

　　然想了片刻，终究没有甚么头绪，心思便有些浮了。她本靠坐在窗边，此时也无意为难自己，便不时抬眸一望窗外景色，沉思起来。

　　蕊娘与她相交甚久，知道妹妹这个习惯，大抵猜出她是未想到甚么新鲜的题目，却又不想老生常谈画些旧物，因而苦恼。于是一边抄着经书，一边帮她想：“既来了佛寺，便画些与佛门有关的罢。想你也是头一回来，从前亦不信这个，当是没画过的。”

　　“姐姐说的在理，”蔻娘费尽心思回想一二，确不曾想起自己画过这个，当下便也来了兴趣，拊掌道，“这个题目好，待我好好想想，做一副好画来。”这回却不想再画景画物了，实是她画技有限，若不在画上添些明喻，实在很难描绘出此间景物与外头的不同，到底缺了新意，因此不如画人。僧人、上香客都是好画的。

　　然她虽有意作画，终究对佛门无甚了解，不过知悉些典故经理，再者便是昨日与至若小师傅相处了一二，总不好无的放矢，画来也就失了真意，不传神了。

　　因此并不贸然起头，只凝神去想，长久思忖，间或在纸上写写画画，待蕊娘抄完手中那一小沓宣纸，她方将画中种种列作要点。

　　蔻娘无心画就寻常的佛祖画像，她只打算以一普通僧人隐喻佛门众人，从新生、小沙弥、少时到老去、圆寂这长长的一生中选出八个片段描绘，故名八景佛图。

　　不只画佛祖，也正是天下无佛，心中有佛，人人自可成佛的意思。

　　作画也如做文章，同样讲求立意。立意此物，又多是玄之又玄，要说明白不易。然一旦想出来了，再来判断这立意是好是坏便很容易了。蔻娘甫一思量，顿觉满意非常，当下亦无再改之心，只要润色些细节处的想法便可开始作画了。

　　但她想了这许久，其实业已疲倦，左右这画要作八景，想的深，立意又高，没有一二月是做不下来的，便也不急在一时。扭头一看蕊娘已抄完一小叠，又新起了笔，便笑道：“姐姐且歇歇罢，我叫她们上些茶点来，吃用了再抄也不迟。”

　　于是走到门口，打了帘子将这话又吩咐了一通。

　　正预备撂下帘子回房呢，却见院门处急匆匆行来两个丫鬟，蔻娘一打眼其实并未看清二人面容，但见她们正朝自己这个方向来，又想或有急事寻人，不欲叫她们离得近了，扰了在后头的祖母。再回头看一眼屋内阖目休憩的蕊娘，也没叫她，独自出来，迎了三两步，轻声问询：“这是怎么了？这样急切？可是出了甚么事儿？”

　　她这时方发现，这两个丫鬟原是二姐姐蕙娘身边的倚云并三姐姐芷娘处的红萼，心中愈发惊诧。

　　然而不等她再问，倚云与红萼便急急嚷道：“好叫五娘子知道，实是冤家路窄，二娘子三娘子今日出门正巧遇见郑家两位娘子，两边不对付，如今已在外头吵起来了。”

　　果然许多时候，事不循常理，偏有凑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