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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糊涂 ...

  •   长安,太极宫。

      李桓身着明黄色常服,闭着眼睛一脸疲惫,面前的桌案上随意扔着一方如水丝帛,那丝帛质地奇异,在朦胧的宫灯下,丝帛一角隐隐闪过几枚青色的竹叶。

      李桓揉了揉眉心,把紧皱的“川”字抹平,然后站起来,将丝帛往青釉镂空香薰笼里一扔,张口唤道:“来人。”

      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迈着伶仃的小脚匆匆跑来,李桓一见他便问道:“苏念呢?”

      小太监低眉顺眼地答道:“启禀皇上,今日休沐,念公公两个时辰前就出宫了。”

      “哦?他竟也会休沐,倒是奇事。”李桓神色看不出喜怒,过了半晌,他才再次开口:“算了,你们都下去罢,福珂留下。”

      名为福珂的小太监毕恭毕敬地应了,站在原地不动,其余掌灯宫女们安静地鱼贯而出。

      皇帝登基日久,近年越发喜怒无常,深不可测,前些日子又不知为何大发雷霆,处置了好些紫宸殿的老人,算来算去,当年先帝留下的人也只剩下念公公一个了。现在身边伺候的太监宫女个个战战兢兢,福珂就是这时候冒出来的,也不知他有什么天大的本事,李桓倒是越来越器重,念公公不在的时候,大多都是他一人在御前伺候。

      等偌大的寝殿变得空荡荡,李桓才轻轻勾起嘴角:“把东西拿过来。”

      福珂应了一声,熄了几盏宫灯,绕到龙床后面,从隐蔽的多宝盒里拿出一个卷轴,递到李桓跟前。

      李桓站在桌案面前,把卷轴放下,轻轻一拨,那卷轴仿若有神,借力之下缓缓展开。

      那是一副无比惊艳的山河画卷。

      万里神州大地跃然纸上,石青石绿的罕见着墨让整幅绢本都活了起来,有江河烟波浩渺、有群山层峦起伏,有城郭野市,也有亭台楼阁,壮丽多姿的李氏江山被盛进这方寸之间,在恢弘色彩的映衬下,三处赤金色批注十分显眼。

      李桓伸出手,由北至东,落在一处汀渚绵延的溪流上,喃喃道:“若耶么……世钦哥哥,你果真没有让我失望。”

      福珂原本垂着眼,闻言忽然动了动:“陛下……”

      李桓:“嘘……我知道你要说什么。”

      福珂颇有眼色地闭上嘴,任由李桓摩挲着绢本上的细腻纹路,赤金色在他眼中慢慢变成了虚影,思绪越飘越远,这样完全放空的恍神许久没有过了。

      紫宸殿长年燃着龙涎香,久而久之绢本也被染上了这股气味,半晌李桓回过神,在那溪流处流连片刻,手指转而向北,关内与陇右道交界之处,画有一座十分不起眼的幽岩邃谷,赤金批注此地名为瑾山。

      仔细一看,其实执笔之人对这处邃谷着墨颇多,山间高崖万丈瀑布直下,不是江南水乡的秀美,而是山壑雄壮的苍莽。

      “这里。”李桓双指并拢,在画卷上点了点:“难啃的骨头。”

      福珂点头:“瑾山应是最棘手的了,更何况它背后还有洈水城撑腰。”

      李桓轻笑:“错。张鸦九的坟头草都一人高了,洈水城根本不足为惧,川凉就是有天大的本事,也翻不出什么风浪。”

      福珂有些疑惑:“那皇上为何方才说……”

      李桓看了福珂一眼,似笑非笑,竟让福珂有种心惊之感,他连忙低下头,不敢再问。

      李桓没有继续说下去,双指自瑾山缓缓向下,越过千山万岭,指点江山的帝王终于来到充满硝烟的旧土。

      埋葬数万冤魂的岭南,有人龙飞凤舞地写下八个字。

      “天下太平,万物安宁……”李桓看着绢本上的三灵印,只觉万分嘲讽,要真为天下太平,就不该留下什么三灵古绢,既然留下了,引起后世的腥风血雨不是理所应当么?神兵利器,赋物有灵,人间至尊的帝王尚且对它趋之若鹜,更何况其他人?

      李桓笑了笑:“福珂,你说当初签这三灵印的人,是真的毫无私心,只愿河清海晏吗?”

      福珂:“或许吧。毕竟,施家也确实履行了他们的承诺。”

      “哈哈……”李桓突然笑了出来:“履行承诺?施国安只是想全了自己忠烈节义的好名声,至于天节军死不死,柳州城破不破,他根本不关心。万物安宁么,也就只有施羿心那个天真的蠢货会相信。”

      “施羿心妇人之仁,难成大事,如今更不足为惧。”福珂顿了顿,继续道:“可戚大人就……”

      “戚世钦更不用担心,别看他表面上冷漠无情,其实骨子里跟施羿心是同一种人。”李桓抬起头,眼神锐利:“三灵迟早要出世,铜心在他手里,倒是比任何人都让我放心。”

      福珂低头:“是。”

      李桓死死盯着绢本,忽然提起朱笔,刷刷涂了几下,竟然将八字灵印全部抹去。

      “陛下!”福珂大惊失色。

      朱笔在古绢上抹出几道不和谐的血红,分外刺眼,隽古灵气瞬间去了一半,李桓满不在乎:“怎么,我不能涂吗?”

      福珂动了动嘴角,最终还是闭了嘴,李桓刷地将古绢合上,御笔扔到一边:“收起来吧,算算时间,苏念也该回来了。”

      “是。”

      三日后,会稽城。

      当日从大禹陵出来,青麟带着他们来到一个无比熟悉的地方。那暗道的终点,竟是会稽城内那座名为心未斋的书坊,书坊不久前被一把大火烧烬,遍地残骸,谁能想到这里竟然是铜井秘窟的后径之路。

      逃出生天之后,青麟好端端的不知中了什么邪,不仅把这几个老弱病残带到自己的地方,好酒好菜地伺候了,还将医药用具全都准备的妥妥当当,如此贴心周道,十分令人毛骨悚然。景吾病情不明,戚世钦暂时无暇与青麟计较前事,便一起安顿下来。

      羿心一边啃着鸡腿一边道:“看来那个面具哥哥也不是坏人嘛,啧……这鸡腿真好吃!”

      川凉心疼地看了他一眼:“小羿心,你可长点心吧……”

      羿心懵懂地抬头,满脸泛着温润的油光:“啊?”

      川凉痛苦地摆摆手:“算了算了,你吃吧。”

      戚世钦自始至终都守在景吾身边,景吾被川凉插了满身银针,半白半黑的长发散落床铺,双目紧闭,像一尊精致的玉人,戚世钦就这么目不转睛地,看了整整三日。

      川凉先去看了毛然,毛然的双腿已被截掉,裹上了厚厚的药布,浑身上下伤口无数,两个时辰便要换一次药,羿心这几日除了吃饭之外,也是寸步不离地守着。期间毛然勉强醒过来一次,看到羿心安然无恙之后,便又晕了过去。

      川凉探了探毛然的鼻息,一切如常,又转回外间,简单端了些饭菜,来到戚世钦这边。虽然十分不想管这混蛋的死活,但想到那傻徒弟,川凉顿时有些牙疼。

      “喏……赶紧吃吧。”川凉颇不耐烦:“小兔崽子,还得老子来伺候你。”

      戚世钦回身,连忙道了谢:“有劳前辈……”接过碗箸放到一边,并不打算动。

      川凉寻了个地坐下:“你就算把他脸上看出花儿来也没用,什么时候会醒全看造化。”

      戚世钦还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样子,望着景吾的眼神却温柔至极:“无妨。”

      川凉静了片刻,道:“戚世钦,我有话要问你,虽然现在不是时候,但不能再拖了。”

      戚世钦把视线从景吾身上收回,川凉神情严肃,无端添了几丝凌厉的气势,戚世钦点点头:“好,我正好也有话,要问一问前辈。”

      说罢,戚世钦把景吾的被角细细地掖了,站起身:“出去说,别扰了他清净。”

      他们所在之处是一所清幽小院,别致精巧,是青麟在会稽的落脚之处,极其隐秘。川凉与戚世钦来到小院的凉亭之中,相对而坐,川凉率先开口:“戚世钦,你到底是如何在欧冶大井里逃出生天,让铜心认你为主的?”

      戚世钦眼神锐利,余留的温柔早已消失无踪:“在此之前,前辈可否告知,铜心到底为何物?”

      川凉看着眼前面容俊美的年轻人,皮笑肉不笑:“你若真想知道,我便告诉你。只是……一旦卷了进来,日后想要脱身,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你可想清楚了。”

      戚世钦顿了顿:“景吾……是否也这么想?”

      提及景吾,川凉脸色更臭:“是啊,他大约是想让你置身事外,真是蠢得不可救药。”

      戚世钦:“我知前辈是心疼景吾,千错万错都在我,前辈莫要如此骂他……”

      戚世钦说这话时,眼神忽又缱绻起来,好像只要提一提那个名字,周遭连空气都会有些不同,川凉莫名其妙又被兔崽子的恩恩爱爱糊了一脸,顿觉憋气窝火:“哪怕我骂他一万遍,他也少不了一块肉,真要舍不得,就全须全尾地保好你自己那条小命!”

      戚世钦闻言,神色淡了下来:“是,晚辈必定谨记在心……但这次的事情,前辈心知肚明,我再掩耳盗铃下去,只会更加被动,其实我早已是局中之人,又如何置身事外?”

      “说得倒也不错。”川凉哼了一声。

      戚世钦:“那……铜心所为何物,请前辈赐教。”

      川凉叹了口气:“那你听好了,铜心是上古锻造异术里,从五金之中诞生的灵粹,由锻造之祖欧冶子偶然所得,而这灵粹共有三件,三灵齐聚,便是七星合金。“

      戚世钦:“既是三灵,为何又称七星?”

      川凉道:“三灵各为其主,只在七星连珠之时,以祥瑞天象为介,得以齐聚,否则平日里遇到,就像三个互相看不顺眼的孩子,非得打大一场不可。”

      铜心,三灵中属日,生于天地五金,既非神怪也非妖物,没有人说得清它是什么样子,或许根本就没有形体,只是飘然于乾坤的一抹意念。

      “之前关于三灵的事,我原本是不信的。”川凉忽然道。

      欧冶子之后,千百年来,三灵已成为玄之又玄的传说,从来没人见过,挽风派虽说身在其中,但瑾山上的那把祖宗剑早已半死不活,川凉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觉得所谓三灵之说根本是无稽之谈,赤瑾山书在他眼里就是一坨不知所云的垃圾。挽风创派祖师是个失心疯的说法,最初也是经由川凉之口,传到仡濮涣耳中的。

      直到……

      戚世钦:“原本?”

      川凉:“没什么,但三灵确有其事。”

      戚世钦转而问道:“所谓三灵,除了铜心之外,还有什么?”

      川凉答道:“铜心,锡魄,烈骨魂。铜属日,以刀为体,锡属月,以剑为躯,烈骨最特殊,它是铜锡二者的天敌克星,并且……”

      戚世钦:“并且什么?”

      川凉还要再说,忽听房内传来羿心的喊叫。

      “你你你你说什么?!”

      紧接着房门被羿心撞开,他表情狰狞,手里抓着半只鸡腿,边跑边喊:“戚……戚无赖!美人哥哥他他他……”

      戚世钦倏地蹿了过去:“他怎么了?!”

      羿心:“他好像变傻了!”

      话音刚落,戚世钦就瞥见一抹青色的身影站在门口。

      景吾眉心微蹙,长发依旧半黑半白,他静了片刻,忽然抬起手,稚气未脱地揉了揉双眼:“我……我在哪儿?”

      声音依旧动听,但落到戚世钦耳朵里,却有种惊雷般地震砾感。再次看到这人明澈的双眼,冰冷疯狂的赤色消失无踪,戚世钦几乎喜极而泣。

      景吾扫过三人,在戚世钦面上顿了顿,似有疑惑,他眨眨眼,对着羿心再次开口:“小哥哥,你还没说,你是谁。”

      “小……哥哥?”

      羿心半张着嘴,手里的鸡腿啪叽一声,掉到了地上。

      房内,景吾乖巧地坐在床上,任由川凉为他查看脉象,川凉眯眼诊了半晌,又开始从头到脚地检查。

      “抬头。”

      景吾照做。

      “张嘴。”

      景吾:“啊……”

      川凉:“……”

      戚世钦忍无可忍:“前辈!他到底怎么样了!”

      川凉没好气道:“我怎么知道!娘的,从来没见他这么乖过!嘴别闭,继续张着!”

      景吾:“啊……”

      羿心:“……”

      检查完毕,景吾浑身上下完好无损,只是丹田空空,多年武学修为一朝尽毁,加之心智有障,自保能力连羿心都不如。

      尽管早有准备,戚世钦的心依旧无法遏制地抽痛起来,他蹲下身,仰头看着景吾,明明还是一样的脸,可皮相下面的人却悄悄溜走,躲到一个尘世不问的角落,世间的爱怨忧怖从此与他,再没了瓜葛。

      这便是弃红尘了吧。

      戚世钦满目皆是心疼,景吾望着他,突然出声道:“阿七。”

      “阿七?”戚世钦皱眉。

      “你不是阿七?”景吾踟蹰,有些拿不准。记忆中的阿七与眼前的人完全不同,可不知为何,两个迥异的身影竟然重合起来,让他的脑袋阵阵抽痛。

      “唔……”景吾摇摇头,眼前有些重影:“阿七。”

      戚世钦连忙安抚道:“谁是阿七?”

      景吾静了片刻,环顾四周,手伸像旁边的一株盆景,摘下一片叶子就往嘴里送,戚世钦小心翼翼过了头,忘了拦住他。

      “呼,呼……”景吾使劲吹了两下,满眼疑惑:“为什么不响。”

      戚世钦止住他的手:“树叶脏,不要吹。”

      景吾充耳不闻,立刻换一只手,把叶片送到嘴边,边吹边仿着树叶发出的音律,眼神纯稚:“阿七。”

      说罢,景吾哼了两句小调,边哼边自顾自笑了起来。

      川凉捂脸,背过身去,一颗老心被扎得千疮百孔,不想再看了。

      戚世钦闭了闭眼,把景吾手里的叶片拿开:“景吾乖,不吹了,肚子饿不饿?”

      景吾皱眉:“景吾是谁?”

      戚世钦顿了顿:“你叫什么名字?”

      景吾摇头,戚世钦又问道:“那除了阿七,你还记得什么?”

      听到阿七,景吾复又笑了起来:“记得阿七。”

      戚世钦撩开他额间的发丝,景吾睁大眼睛,那双瞳孔里一尘不染,像最澄净的莲心,最明澈的溪流。戚世钦被那双眼睛吸了进去,再也拔不出来。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复来归么?

      戚世钦心头一热,我不信红尘于你了无牵盼,我不信什么无法可医无药可救,三年五载不行,那就十载二十载,经年累月地等你归来罢了。

      半晌,戚世钦认命地叹了口气,他抚过景吾光洁的额头,嘴唇无比虔诚地印了上去:“记住,景吾是你的名字。”

      景吾倒吸一口气,戚世钦刚刚退开,景吾无比惊恐地捂住额头:“你……你……我……”

      他眼睛里迅速蓄满了泪光,“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5章 糊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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