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从何处来》携手同行

3、第三章

　　那双眼睛轮廓十分漂亮，目光也极为明朗，透着澄净的红，像是空谷里的一片花海，风一吹，全是春天的气息。

　　然后，郑玉郎把目光从那双眼睛上挪开，看到了眼睛的主人。

　　那是一个好看的有些不像话的鬼，五官如雕刻，棱角分明。大红色的喜服穿在他身上，与如墨的头发形成一副极具冲击的画面。那男鬼身边里三层外三层围了不少鬼，男女老少皆有，高矮美丑齐聚，声声唤着“阿彤殿下”。

　　阿彤殿下？!

　　清城的那个魔鬼？!

　　郑玉郎咽了一下口水，本能的想往身后躲。他在鬼界的名声虽响亮，但和清城阿彤并不在一个层面上，眼前这个男鬼可是连阎王见了都要绕着走的人物，而他在阎王面前大气都不敢喘一下。这一次他受黑白无常所托来这里，目的是找到那个半路逃跑的鬼兵林青，实在不想多生事端，平白惹上这么一号人物。

　　然而，天不遂鬼愿，郑玉郎刚刚抬脚往后面挪了一丁点儿步子，阿彤的目光便往这边偏过来，恰好落在他僵硬的脸上。

　　其实郑玉郎也没有做什么大动作，只是他这一张鬼脸实在太过俊俏，在这一干或横死、或面目狰狞的野鬼中特别扎眼。而且他又是一副生面孔，阿彤便不由多注意了两眼。

　　郑玉郎心里正打着鼓，思量着是现在拔腿就跑好，还是等会儿阿彤过来直接跪下显得比较诚恳，突然感觉手上一空，登时眼前掠过一道藏青色的残影。

　　他低头看了看，手上的竹简不见了，再抬头，老夫子已经扒拉开一层层的鬼，扬起竹简熟练的往阿彤脑袋上敲。“嘭嘭”两声，比刚才敲他时的力气大多了，只听这声音郑玉郎就觉得脑袋疼。
　　“你这个孩子怎么这么不听话，我都说了多少遍了，七夕不是这么过的！不要瞎捣鼓，误人子弟！”老夫子揪住了阿彤的耳朵，中气十足地吼道。

　　这老夫子什么鬼，居然敢在阿彤头上动土！

　　受到惊吓的郑玉郎两颗眼珠子不受控制，跳到了地下，咕噜噜滚动鬼群里。一阵眼花缭乱，他立刻弯下腰去摸索。

　　“让一让！请让一让！我的眼睛掉地上了！喂，仁兄，抬抬——别！别踩啊！啊——”

　　鬼群里一阵骚动，郑玉郎还没来得及把眼睛捡起来，这些鬼就齐齐掉头往城中心跑去。郑玉郎弯下的身体被群鬼推搡到地上，百千只脚从他身上、脸上碾过，他的一对眼珠也被踢来踢去，有时躲不开还会被踩上一两脚。

　　啧啧，惨到没眼看！

　　好不容易等到这一阵鬼潮过去，郑玉郎从街边石屋一角踉踉跄跄站起来，苍白的脸上五彩缤纷，浓密的眉毛底下两个血淋淋的黑洞尤为瞩目。

　　与他相距不远处正在卖香火的一个小鬼贩目睹了事情的经过，默不作声地飘到大街对面的油锅底下，捡起来两颗粘了灰的眼珠，又随着阴风飘到郑玉郎身边，把眼珠放到他手里，“呐，你的眼珠。你可收好吧，不要再掉了。”

　　郑玉郎手托着眼球，两个瞳仁碰碰撞撞转了几圈，终于看清了对面还是个七八岁孩子大小的小鬼贩。

　　“谢谢你呀！”郑玉郎边说着，边把眼珠安回眼眶里。

　　“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小鬼贩似模似样的道。

　　郑玉郎忍俊不禁，摸了摸小鬼头，又指着鬼潮涌动的方向问：“小弟弟，你告诉哥哥，他们那些鬼是要做什么去呀？”

　　小鬼贩蹲下身体向后飘了一步，撅起嘴不满道：“一看你就是新来的，我才不是小弟弟呢！我告诉你，清城里所有的鬼都得喊我一声老祖宗。”

　　“老祖宗？哈哈哈！”郑玉郎大笑几声，“你才多大呀！”

　　小鬼贩幽幽地道：“再过十九天，就是我三千一百六十一年的冥诞。”

　　郑玉郎的笑声戛然而止。他自己也不过死了一千多年，这样论说，他还真得随着群鬼叫他一声老祖宗。只不过——他看着眼前才刚到他胸口的小萝卜头，“老祖宗”这三个字实在是难以启齿。
　　看出郑玉郎的纠结，小鬼贩不屑地哼了一声，“要是没有什么事情，我就先走了。”

　　“哎，别——”郑玉郎忙扯住了小鬼贩的胳膊，硬着头皮喊了声“老祖宗”，接下来的话便很容易出口了，“敢问老祖宗，今儿个城里办什么事儿啊？诚如您所言，小的刚来，不知事，还望您指点一番。”

　　小鬼贩扯了扯嘴边僵硬的肌肉，用和蔼的语气向郑玉郎道：“我看你也是个实诚孩子，就提点你一下吧。你还记得今日人间是什么日子吗？”

　　郑玉郎几百年才有机会到人间一游，自然不知今夕何夕，遂摇头。

　　“是七月七。”小鬼贩道，“人间的乞巧节，天界的牛郎织女相会的日子，咱们清城也要举办盛大的庆典。”

　　“什么庆典？”

　　“娶阴亲。”小鬼贩解释说，“所有定居在清城的鬼中选出一男一女作为新郎新娘，在城中效仿人间仪制举办一场婚礼。今年因为选中的新郎官是阿彤殿下，所以盛况空前。”

　　郑玉郎想到之前黑白无常说过的阿彤娶阴亲一事，心下了然，又想到适才门口的那番阵仗，有些好奇地问：“我虽是初来乍到，可也知道阿彤殿下极受清城众鬼爱戴，不知今日是哪位姐姐有幸选中为阿彤殿下的新娘？”

　　小鬼贩叹了口气，“这城里男女老少哪个不想当阿彤殿下的新娘，大家伙儿打得头破血流，昨日才好不容易抓阄定下来了阿彤殿下的侍婢云岚，可偏偏今日花轿游街的时候出了岔子，叫地府混进来的黑白无常给搅合了。”

　　这便和黑白无常的话接上了，郑玉郎弄清楚当下状况，脑子里突然蹦出来一个问题，问道：“婚礼之后还洞房吗？”

　　小鬼贩一副看斯文败类的目光看着郑玉郎，“只是图热闹，哪里能当真！不过即使逢场作戏，能和阿彤殿下拜一回堂也足够哪个吹嘘一辈子了。昨个云岚还高兴的跟什么似得，哪想今日就乐极生悲了！”

　　郑玉郎闻言，拐弯抹角问起逃到清城来的鬼兵林青，“黑白无常不是专门勾魂的么，没事跑这里来做什么？”

　　“还不是来凑热闹的！”小鬼贩的腰板挺了挺，不无骄傲地道，“他们阴曹地府整日里鬼哭狼嚎，太血腥了，哪有我们清城热闹有鬼气儿。”

　　郑玉郎转了转刚安好的眼珠，不予置否。

　　心知从这位老祖宗这里打听不到什么了，郑玉郎说了几句讨喜的话后就与小鬼贩作别，自己沿着四通八达的路小心寻找林青的鬼迹。

　　为了使郑玉郎能够准确找到林青，临行前黑白无常特意拟出林青的幻象叫他记个清楚。郑玉郎根据印象在街上找人，又要防着这里的鬼发现端倪，进展缓慢，等到已经有鬼三三两两结伴从城中心回来的时候，他才不过找了两个巷子。

　　此时，鸡鸣破晓，阳气最盛，为了保护自己，众鬼都回了自己的阴宅歇息。郑玉郎作为地府鬼差，同样惧怕阳气，三思之下只好放弃寻林青，等到明晚冒险再来一趟了。

　　一想到还要往阿彤的地盘走一遭，郑玉郎顿觉鬼生无望了。不仅是因为阿彤之于地府的威胁，更是惧怕于今夜在清城的遭遇——被阿彤抢了风头，被群鬼踩了眼珠，这简直是他鬼生的一大败笔！

　　垂头丧气转到巷口时，再一次撞到一个鬼，郑玉郎打眼一看，对方身上穿着一身盔甲，没了一条胳膊，白皙如雪的脸庞沾了几滴血，仍不掩其清秀模样。

　　林青！

　　郑玉郎用力眨了眨眼睛，确认不是幻影之后，激动地想大嚎大叫。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没想到居然会在这个地方恰好碰到林青。不过，许是他的神情太明显，林青也感觉出不对劲，拔腿就跑，郑玉郎的笑僵在脸上，也立刻跟着追过去。

　　这林青跑得很快，又十分狡猾，围着附近高低错落的石屋跑了几个来回，险些把郑玉郎甩掉。好在郑玉郎功夫深，绕了几圈还依然紧紧追在林青身后。林青没想到郑玉郎如此难缠，回头恨恨瞪了他一眼，迎着一阵阴风加快了速度，掉头往城中心跑。

　　清城最中心是蔡国的王宫，早已废弃多年。原本群鬼曾提议阿彤搬到王宫里面住，这样才符合阿彤王者风范，不过他想也没想拒绝了，继续住在自己的阴宅里，而王宫就顺理成章的成为了群鬼娱乐嬉闹的场所。

　　林青似乎对这里很熟悉，郑玉郎追着林青越走越偏僻，心中突然感到不妙。就在这时，林青引着他来到了一处荒芜的破败宫殿，前方已经无路可走，林青突然停了下来。

　　郑玉郎也停了下来，不过并非他自己的意思，而是他已然被封印住，动弹不得。

　　林青慢悠悠转身，看着郑玉郎脚下的一圈浅黄色光亮，笑了笑，伸手在脸前一挥，属于林青的面容逐渐消退，取而代之得到是一个容颜昳丽的女鬼。

　　“好俊俏的郎君！”女鬼环臂打量了郑玉郎一阵，话锋一转，“不过比阿彤殿下还是差了那么一点，还那么笨。”

　　郑玉郎听着，有口难言。

　　女鬼又道：“早就知道你是地府混进来的奸细了，哼，阿彤殿下今晚的好心情都让你们给败了！你等着吧，等到阿彤殿下的油锅热了，非把你炸了不可！”